時間倒回幾分鍾前。

　　謝娜把最後一卷卷宗拋進火堆。

　　她並不是出於保密之類的考量才進行撤退前的文件銷毀工作，僅僅是因為踏雲機需要時間準備升空，而且空管也通報說整個本部島上空一片混亂，發生了多起撞機事件，現在急急忙忙的起飛可能會被卷入這混亂的狂潮之中。

　　把文件燒得差不多之後，負責擔任護衛的蘭進門來，告訴謝娜可以開始撤離了。於是謝娜拿起自己的隨身公文包，回頭看了眼賽琳娜，結果發現她正一臉憂傷的看著窗外的景色。

　　“我們要走了。”謝娜開口提醒道。

　　賽琳娜的身體微微一顫，似乎從思緒中猛然驚醒，她回過頭，看著謝娜，一副茫然的模樣，看來是沒聽清楚謝娜的話。謝娜看著魂不守舍的賽琳娜，輕輕歎了口氣，重複了一次自己剛剛的話:“我們要走了。”

　　“嗯，知道了。”賽琳娜的聲音細若遊絲，雖然回答說“知道了”，但她人仍然站在窗邊沒有動。

　　謝娜皺起眉頭，臉色也隨之嚴肅起來，她清了清嗓子，厲聲說道:“你可別說出‘我想要留下來’這種話哦，你擁有相當出眾的才能，你的生命不應該在這裡走到盡頭。”

　　謝娜的話讓賽琳娜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她一臉慍怒的看著謝娜，說話的口氣也強硬起來:“又是才能，你們難道就只會用才能來判斷一個人嗎?難道在你們眼中，一個人的價值就取決於所謂的才能嗎?你是這樣，肖飛也是這樣，你們都是這樣！”

　　面對賽琳娜突如其來的怒火，謝娜面不改色，毫不動搖，繼續用剛才那副沉穩的語調說道:“我們會這樣，是因為我們在淬不及防的情況下失去了太多有才能的人，以我個人為例，我缺乏勇氣、乾事沒有想象力、處事方式太過穩重保守，而且也沒有足夠的經驗，很多人比我更適合擔任首席人事官。但是他們死了，我認為這是非常沒有道理的事情，到現在我都認為，應該死去的是我，而不是那些比我聰明比我有才乾的人，他們比我有活下來的價值。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我們才會拘泥於才能，我知道你可能不能接受我的說法，但我希望你能‘理解’它。”

　　賽琳娜沉默了幾秒，才幽幽的答道:“是的，我理解，而且我確實不能接受。生命是無價的，你們這種對他人生命定價的做法，本身就是對生命的褻瀆。”

　　謝娜一臉漠然，冷冷的接口道:“有些事情，即使明知是褻瀆，也不得不去做。”

　　賽琳娜再一次沉默，片刻之後她歎了口氣，情緒似乎比剛剛更加低落了。

　　“有一件事你說對了，”她看著謝娜，“剛剛我確實在考慮要不要留下來和那些被放棄的人一起慷慨赴死。但是，我害怕了。”

　　賽琳娜雙手交叉在身前，臉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果然，我還是不想死。之前看傳奇小說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在關鍵的時候能像那些聖女一樣，從容的步向自己的終末。但是……”

　　謝娜和賽琳娜對視著，再開口的時候她的態度也軟了下來。

　　“怕死是人之常情嘛。”謝娜猶豫了一下，最終咬了咬牙，繼續說下去，“我之前遭遇到危險的時候，還尿了出來呢。”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是真正的尿出來，內褲和外衣都濕了。那個時候我簡直羞得連想死的心都有了，順帶一提，我現在的心情也和那個時候差不多。”

　　賽琳娜半張著嘴，

臉上的悲愴被震驚所取代，她廢了老大勁才憋出一句:“這種事情告訴我，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不要緊，”謝娜連連擺手，“如果能讓你不做傻事，讓你知道一點令人害羞的事情也沒什麽關系，如果你做了傻事，反正你都死了，我也不用擔心這事情外傳。”

　　“那個……”在門口的蘭一臉尷尬的說道，“我和心也在的。”

　　“沒事，我相信你們倆不會亂說的。”謝娜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眼睛繼續看著賽琳娜，“那麽，賽琳娜小姐，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賽琳娜最後看了眼這間自從她來到靜修院起就作為她的辦公室的房間，隨後扭頭對謝娜說:“走之前，我想跟院長嬤嬤道個別。”

　　謝娜點點頭。

　　看謝娜點頭，蘭馬上說:“那位老婦人的話現在正在那個叫禮拜堂的地方領著一群老人一起禱告。”

　　很快，謝娜就後悔答應讓賽琳娜去和院長嬤嬤告別了。

　　就那麽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停機坪就被各色人等給堵了個水泄不通，為首的人一看見賽琳娜和謝娜出來，就扯著嗓子凶狠無比的大吼道:“你們就這樣把我們拋下不管了?你們把我們這邊值錢的設備拆了運走了，現在鬼船一來你們溜得比誰都快！你們以為這麽容易就能走掉嗎，想得美！”

　　那人的吼聲贏得了周圍一片參差不齊的應和聲，雖然不整齊，但這些應和聲聽起來全都怒氣十足，這怒氣使得嘈雜的附和也有了相當強大的魄力。

　　謝娜鎮靜的掃了眼現場的狀況——有了之前幾次面對突發情況的經驗，這一回她顯得幹練多了，正因為這樣，她立刻發現留在停機坪的帝國武裝人員的槍都被下了，踏雲機也被牢牢的控制了起來，強行突破肯定不可能。

　　這時候她注意到被控制的帝國人員中，有個女孩正對她打眼色。

　　謝娜搜索了一下記憶，立刻想起來那女孩是重型踏雲機的以太通訊員。謝娜估計那女孩已經向肖飛發出了求救信號，甚至可能設定好了讓發信機自動運作，持續的發送求救的密電碼。

　　那麽接下來就只要拖時間就好了。

　　拿定主意之後，謝娜就像吃了顆定心丸，原本有些抽搐的小腿肚子現在也安穩了下來。

　　“對此我們非常抱歉。”謝娜開口了，“按照我們的計劃是能夠將所有人全部遷移到帝國本土去的，只可惜鬼船襲來的速度比我們預料的更快……”

　　“可惜個屁！”謝娜的話被人群中傳來的憤怒的吼聲打斷了，“你們那個撤離順序，還有像趕鴨子一樣催促我們拆設備的做法，早就暴露你們的居心了！大家要不是知道人走不完，怎麽會變著法子來討好你們想混上撤離的船！你知道這一個月多少好姑娘為了上船把自己都給搭進去了嗎！”

　　謝娜的眉毛猛的一跳，她早就知道移民中有貓膩，帝國的人手不足，所以啟用了許多當地人參與相關的工作，帝國派來的人中也有不少是上一片繁華空域的幸存者，這些人品行參差不齊，和組成帝國基乾力量的狩獵民幸存者以及原教會騎士團都有相當大的差距，所以各種見不得光的勾當充斥與撤退工作的方方面面。只是謝娜以效率為先，只要不影響撤退的時間表，就沒有過多的干涉，反正那些被加塞到踏雲機上的人過去以後都會成為新生帝國急需的勞動力。

　　等一切都結束了，再統一收拾他們，這就是謝娜的打算，她把自己掌握的所有濫用職權和玩忽職守的罪行都記錄在案，就等著秋後算帳了。

　　沒想到這個時候被捅了出來。

　　謝娜一時沒了主意，本來她就不是擅長應對突發狀況的人，早有準備的情況下還好說，現在完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謝娜只是沉默了兩秒左右，堵住他們的人就開始變本加厲，各種責難和非議從人群中噴薄而出。要不是蘭的能力被傳得太玄乎，說不定他們已經衝上來，像控制其他人那樣把謝娜等人都控制起來了。

　　“你們這幫混蛋，最初我們要跟著騎士團跑，”混亂之中，謝娜聽見有人這樣喊，“可是你們承諾會拯救我們，所以我們才留了下來，結果現在我們都被騙了！當時跟著騎士團跑現在早就跑掉了！”

　　這話一瞬間壓過所有的非議，讓憤怒的人群達成了共識，異口同聲的高叫道:“對！騙子！大騙子！”

　　在這樣激昂的情緒下，人群開始向前湧，眼看場面就要失控。

　　這時候，遠方的天空突然爆發出一片耀眼的光芒，看起來像是一大片小號的太陽同時出現在天空中，那強烈的光芒讓所有人都暫時閉上嘴，扭頭看著光射來的方向。

　　嘈雜的停機坪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那是什麽……”一直站在謝娜身後沒說話的賽琳娜此時發出低吟，“簡直就像……就像……”

　　賽琳娜“就像”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謝娜張開嘴，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喉嚨竟然乾渴無比，明明離開那間臨時辦公室之前她才把杯裡剩下的水都喝了個精光，現在嘴巴竟然乾得難受。

　　大概那些水都變成冷汗流掉了吧。

　　謝娜這樣想著，同時對面前的人群說道:“那是我們的領導人，在親自殲滅鬼船。”

　　這時候光芒已經褪去，於是人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謝娜身上，可很多人顯然並沒有完全相信她的話，就在這時候，第二輪光芒再次亮起。

　　這輪光，讓那些將信將疑的人全都閉上了嘴，決定先聽聽謝娜怎麽說。

　　“各位，鬼船並不僅僅是襲擊繁華空域，它們的目的是要摧毀人類文明，就算你們跟著騎士團走，也會被鬼船大艦隊追上消滅，就連騎士團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但我們有辦法保護諸位，所以……”

　　“所以我們都要死了！”有人搶白道，“跟著騎士團走，就算死也不會這麽快！”

　　這個說法立刻贏得了一片讚同。

　　就在謝娜苦苦思索該如何應對的當兒，一個蒼老的聲音在眾人頭頂響起，那聲音不大，但卻有著十足的魄力，一瞬間就壓住了所有的喧嘩。

　　“夠了， 塞萊斯，你給我閉嘴。別人家暫且不說，你的船就算想跟著騎士團跑也跑不掉吧?”

　　話音落下的同時，一架重型踏雲機從天而降，一位老人掛著繩索從踏雲機上降下，用和他外表完全不相符的輕盈動作落地。

　　人群自動在老人周圍空出一小塊空間。

　　謝娜微微蹙眉，剛要開口，賽琳娜就上前一步，對老人請安道:“您好，史丹利先生。”

　　“客套話就免了吧。”老人擺了擺手，隨後轉向人群，坦然面對數不清的目光，“諸位，布裡塔尼亞的各位剛登場的時候，有誰會相信他們這群坐著三架塗裝怪裡怪氣的踏雲機來的人?你們會留下來，還不是因為以自己母艦的性能，根本追不上騎士團艦隊嗎?留下的母艦大多年久失修，引擎可能很長時間沒有全功率運作過了，再加上騎士團走的那麽匆忙，根本沒給各位整修母艦的時間，真要勉強跟著騎士團走，說不定沒幾天就會因為母艦趴窩而掉隊，最後活活餓死。你們不正是因為擔心這樣，才選擇了留下來，選擇相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聽都沒聽過的‘帝國’的使團嗎?

　　“那些母艦航行性能好的家夥們，哪個留下來了?”

　　老人一番話，人群頓時鴉雀無聲，顯然他這話不偏不倚正中把心。

　　老人盯著人群看了幾秒，才轉向謝娜，用誠懇無比的口吻說道:“我知道諸位已經盡力了，但在這最後的時刻，能不能請你們幫個忙?我們這裡還有很多帶著孩子的母親和孕婦。”

　　謝娜看著老人，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