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吳王闔閭與伍子胥在一處竹林之中，對坐而飲，竹林中綠蔭濃鬱，像是一片塵世喧囂之氣不能侵染分毫的世外之地，微風吹拂，影動婆娑，幾片枯葉隨風而落。

　　竹林外面傳來悠悠的撫琴之聲，乍聽似有，細聽卻無，琴師被吳王闔閭故意安排在竹林之外，為寂寥的竹林增添一絲雅致。

　　說起來竹子這種植物，也是奇特，並沒有明顯的落葉期，只要新葉長出，便會有舊葉枯萎脫落，所以一年四季總是青的，也一年四季總在落葉。

　　伍子胥端起酒壺，給吳王闔閭斟上一杯。

　　“說起來，要離之事怎麽樣了?”吳王闔閭小嘬一口，問。

　　“和子胥安排的一樣，在一次遊街示眾中，讓他故意逃掉了，現在他逢人就講‘彼其娘兮的吳王闔閭，真其母的是個混帳，就不是個東西’。”伍子胥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平靜地說。

　　吳王闔閭端酒杯的手有些微微顫抖，還好他大場面見得多，被人罵兩句而已，不算什麽。

　　“現在民間流傳出很多版本，有說要離和大王比劍大王輸了的，有說大王眼饞要離妻子美色的，還有說大王和要離比那什麽沒比過的，反正什麽版本都有。”伍子胥說。

　　“那什麽是指什麽?”吳王闔閭陰著臉問。

　　“智商，智商。”伍子胥說。

　　“這樣下去，寡人的形象，都成什麽樣了。”吳王闔閭捂著臉說。

　　“但是拜這些流言，要離已經成功來到了公子慶忌身邊，現在正是公子慶忌的座上賓，想必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聽到要離成功刺殺公子慶忌的消息。”伍子胥說。

　　“只要要離成功刺殺公子慶忌，大王的汙名，便能完全洗白！”伍子胥斬釘截鐵地說。

　　“但願如此吧。”吳王闔閭歎了口氣說:“只是我擔心，要離會臨陣倒戈。”

　　“我知道，大王所擔心的是什麽。”伍子胥笑了笑:“大王所擔心的，無非就是我們對要離無恩，公子慶忌與要離無仇，我們殺了要離的妻兒，斷了他手臂，而公子慶忌，卻是對要離最好的人。”

　　“正是如此，要離想要待遇，公子慶忌每天給要離好酒好菜招待，要離想要名聲，公子慶忌尊要離為英雄，要離想要的，公子慶忌都能給，很難保證，要離不會突然回心轉意。”吳王闔閭說。

　　“大王不必擔心，除了要離，子胥這裡還有不少人選，只要大王舍得這些人命，子胥定能說動他們，為國捐軀。”伍子胥說。

　　吳王闔閭眉開眼笑:“有愛卿這句話，寡人就放心了，倘若有朝一日吳國要與楚國決戰疆場，所死之人，又何止百千萬人，能夠死幾個人而乾掉公子慶忌，當是很值當的。”

　　當了數個月的國君，吳王闔閭的心態也發生了些許變化。

　　“那是，那是，只要大王有需求。”伍子胥諂媚地說。

　　“咱君臣倆來碰一杯?”吳王闔閭把玩著杯子說。

　　“大王請。”伍子胥端起酒杯。

　　“愛卿請。”吳王闔閭也端起酒杯。

　　兩人一飲而下。

　　“說起來，大王選的這個地方，還真是妙呀，寂寥清幽，卻有悠悠琴聲點綴其間，乍聽似有，細聽卻無，當真絕妙。”伍子胥讚揚道。

　　吳王闔閭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凝神傾聽了半晌，隨後怒而拍桌而起:“琴師偷懶！哪裡是什麽乍聽似有，細聽卻無，分明是拿琴師彈著彈著打瞌睡了！”

　　吳王闔閭拔劍，隨手斬斷數根脆竹:“看寡人不收拾他。”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伍子胥趕忙起身，想拉住吳王闔閭。

　　若是刺殺公子慶忌這種國之大事，當讓人死，就得讓人去死，可琴師偷懶是小事，隨意殺伐，弄得周圍人皆覺得吳王闔閭是個暴君，這吳王的位置，吳王闔閭恐怕就坐不穩了。

　　“寡人要狠狠扣他工資，狠狠削他假期，讓他狠狠給寡人加班吔！”吳王闔閭一腳踹飛剛才砍斷的翠竹。

　　伍子胥捂臉:“太殘暴了。”

　　———

　　這段時間要離一直在思考，這麽做到底真的值得嗎，他為了成名，失去了一隻手臂，失去了妻子兒子……他已經什麽都不剩下了。

　　想成名就得拿東西去換，拿血肉，拿靈魂，拿他有的一切，換個乾乾淨淨，換個什麽都不剩下。

　　“要離請看，只要翻過前面那座山便是……”公子慶忌帶著要離登船上岸，指著前方，還想介紹地名，但突然覺得胸口一悶，然後劇烈的痛苦在他胸腔蔓延。

　　要離已將長劍刺進慶忌胸腔。

　　事到如今，哪裡還有回頭之路，已經付出了那麽多，到了最後時刻，卻開始打退堂鼓的話， 之前付出的那些，又算得上什麽呢?

　　“要離，你……你竟是，吳王闔閭的……”公子慶忌咳出一口鮮血，盡力憋住一口氣，才將話語說完整:“刺客！”

　　“對不住了公子慶忌，我是，吳王的刺客！”

　　要離一擰劍柄，雙腳蹬地，用盡全身力氣把劍向前推去，劍鋒從慶忌背後穿出，劍鏜頂住慶忌的胸口，再也無法前進一寸。

　　———

　　數月之後，遠在天邊的齊國。

　　齊景公翻看完奏章書簡，放在一旁，長歎一聲，隨後轉向大臣們，問:“然後呢?然後要離怎麽樣了?”

　　相國晏嬰站出來說:“聽說，公子慶忌認為要離能夠拋棄妻兒，前來行刺，也是一個英雄，天下不能一天之內死掉兩位英雄，就把要離放跑了。”

　　齊景公聽得一愣。

　　相國晏嬰接著說:“要離被放走後，一直行到江邊，終於感慨自己為了成名，已然一無所有，再無歸處可去，於是拔劍自刎而死。”

　　齊景公感歎:“挺令人唏噓的。”

　　“是啊，挺令人唏噓的。”堂下有人隨言附和。

　　齊景公轉向那個隨言附和的人說:“那位徒手掰斷城門門關的壯士，你對要離刺慶忌這件事，怎麽了?”

　　那位身高接近一米九，渾身肌肉魁梧的壯士站出來，行了一禮，斯文地用粗獷的嗓音說:“回君上，無非就是君不為君，父不為父，臣不為臣，子不為子，治國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

　　“好一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景公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