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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第24章 逃亡
  01

  王城這一日家家戶門緊閉,人人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因為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被禁軍佔領了。生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們一向過的都是安居樂業的日子,誰也沒見過這樣多的禁軍在街上橫衝直撞。茶樓酒肆、米行醫館等一應店鋪這一日紛紛掛起了“止歇”的牌子,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前一天還繁華熱鬧的王城竟然在一夜之間進入了戰時狀態。有些膽子大的,順著門窗朝街上探頭探腦,他們看見那些禁軍浩浩蕩蕩似乎往同一個方向進發,那是昔日王城最熱鬧的一條街道,靖安街。靖安候的府邸就在那條街上。

  偌大一個靖安侯府此時空空蕩蕩,守府的親兵已經盡數被調入了宮中,只剩下日常服侍的丫鬟和小廝們惶惶不安地聚集在院中,等候吳管家的發落。他們今早突然聽說,有好幾十個上了年紀的婆子已經被打發出了府,有的被送回了鄉,有的被送去了外地。眾人正不明所以,接著又聽吳管家差人傳下話來,說讓他們也各自收拾細軟來後院集合,瞧這樣子像是要把府上所有的下人都分批遣散。他們正在小聲議論,這時堂屋的後門開了,映月走了出來,她眼圈紅得可怕,淚痕將臉上的皮膚皴得不成樣子。吳管家跟在她身邊,同樣紅腫著眼泡,神色淒惶凝重,手中還抱著一個大包裹。丫鬟小廝們馬上意識到,府上怕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可是誰也不敢多嘴去問,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映月讓吳管家把包裹裡的銀子給大家分了,又吩咐他安排車馬將他們妥善送走。人們越發確信府上定是出了大事,各自斂聲屏氣面面相覷,卻誰也不去伸手接吳管家遞來的銀子。一個背著草帽束著綁腿的中年男人,就在這時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映月認得,他是替父親趕車的車夫,姓關,府裡人都叫他關伯。關伯常在外跑,或許早已聽到了什麽風聲,神情顯得甚是激動。只聽他說:“我老關不走!老關走了,誰替老爺夫人還有小姐趕車?!”

  映月此時自然早已經知道了母親罹難,而父親生死未卜,又聽見關伯提到“老爺夫人”,於是難以自持地又滾滾落下淚來。眾人見小姐如此神色,想起昨夜見到無數火把魚龍般經過窗外,又聽到鏗鏗鏘鏘的腳步聲響,便已猜到了八九分。吳管家把孫伯強拉起來,將銀子往他手上一塞,顫聲道:“小姐給的,你就拿著!現在家裡有事,都聽小姐的,就別再惹她難受了。”孫伯躊躇半晌,終於重重地歎了一聲,眼淚跟著劈裡啪啦地掉下來。

  一陣猛烈的砸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忽然響起。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從後院邊門搶了進來,指著正大門的方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外面……外面……”吳管家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急催促道:“把氣喘勻了再說!外面到底怎麽了?!”

  “外面……外面來了好多兵!”那小廝急得滿臉是汗,袖子在臉上胡亂一揩,又道:“咱們府上被他們圍起來了!”他話音剛落,又是一連串“咚咚咚”的砸門聲,比之先前更重、更急,顯得敲門之人甚不耐煩。

  吳管家忙指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子,叫他們不管怎樣死死把門堵住,然後又對映月說道:“老奴瞧這些兵來得不善,恐怕……恐怕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他說到“那件事”這三個字時,舌頭像被燙著一樣,聲音陡然一顫,接下去渾濁的眼睛裡湧滿了淚水。映月感激地看了老管家一眼,難為他費心找到了這三個字,大大降低了母親遭難、父親被捕、自己被通緝、侯府被查抄這好幾件大禍事的烈度,使之尚能宣之於口。又聽吳管家接著道:“府上秋梧別院的下房有道暗門,直通長林街的一家店鋪,那裡是老奴置的一處產業,本想著留著養老用……嗐,瞧我老糊塗了,這當口還說這些沒用的……”他說著用乾枯的手掌揩了一把臉,然後看著映月和站在她身旁的青山、錦娘,又續道:“一會兒我讓小六子帶小姐還有您二位過去,那個門隱蔽,他們搜不到……”

  映月立刻聽明白了老管家的話,一把拽住他袖子,說道:“吳伯,你現在就去收拾東西,大家一起走!”

  老管家慈厚地笑了笑,將袖子輕輕抽了出來:“小姐打小兒就聰明,這麽這會兒倒犯起糊塗了。倘若我在,尚有跟他們周旋的余地。那些兵在這裡找不到人,自會以為你們逃去了別處,便也不會怎樣糾纏。可如果我們都走了,他們必會先將府上搜個底朝天,萬一搜到那扇暗門,咱們一個也逃不掉。”

  映月隻不肯依,定要吳管家一同前往避難。這時又聽撞門砸門之聲夾著士兵無禮的叫喊陣陣傳來,吳管家凜然道:“老奴在上官家呆了一輩子,說什麽也是不會走的。老奴從小跟在侯爺身邊,更是看著小姐和少爺長大,雖是侯府的下人,但也畢竟一把年紀,難道小姐定要讓老奴跪下來求你嗎?!”

  映月一頭撲在吳管家懷裡,哭道:“月兒何曾把吳伯當過下人?”吳管家老淚縱橫,拍了拍映月的背,一聲聲催促她快走。映月深知他對上官家一腔死忠,要想勸動他離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然而眼下情勢緊迫,顧不得反覆拉扯,於是拭了淚,轉向錦娘說道:“能不能請姑姑留下來護吳伯周全。”映月此刻尚不知錦娘在“伏魂陣”中拋下母親獨自逃生之事,隻道是母親叫她先行回府保護自己,因此言語中甚是恭敬。

  錦娘尚未開口答話,吳管家便接口說道:“不必了。兩位與上官家並無淵源,沒必要留下冒險。況且,國師知道小姐身旁有身懷異能之人護衛,必不會只派些尋常禁軍搜尋追捕,二位還是保護好小姐才是。”

  錦娘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吳管家突然板起面孔,道:“老朽蒙老爺夫人信任,對二位所求之事也略知一二。殷大爺與上官家淵源頗深,對小姐更有傾慕之心,如今他正陪同小侯爺在雲夢墟不歸山求學。老朽請求二位將小姐送到殷大爺身邊,若您兩位果真有求與他,待得見了面,由小姐親自替二位開口求懇,所求之事或能如願。可倘若一路上有何差池,非但二位心願落空,殷大爺那邊恐怕也交代不過。”映月在心中暗自歎息,老管家想得如此周到,生怕青山和錦娘不能盡心保護,故意出言相激。可聽到他說殷九對自己有傾慕之心時,仍不免臉上一紅。

  青山當下陰沉沉地開了口,說道:“老丈不用言語相激,我二人也自會保護好映月小姐。當年在下身受重傷藏身在侯府之時,小姐和小侯爺曾引開不歸山的道士救了在下一命,就是這份恩情,青山也是不得不報的。”映月霍然想起幾年前不歸山的道士前來侯府要人,她和萬川在麓水寒塘布置子虛幻境調虎離山,原來救的便是他。

  錦娘望了映月一眼,心想:姓吳的老家夥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如今聶心柔已死,上官仁又被抓了起來,能夠說服殷九替青山解燃心蠱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映月了。眾人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前門傳來數聲慘呼。接著,腳步雜遝並呼喝之聲漸漸逼近後院,奉命查抄侯府的禁軍終於還是闖了進來。這些禁軍與上官家本無仇怨,只是在王宮當差,從來只有被呼來喝去的份兒。如今奉了國師的命令來查抄靖安侯府,乃是人生當中第一次有機會將貴戚權門踩在腳下,如何不趁勢作一番威福?加之剛剛在門外被堵了許久,更耐不住心中的火氣,故而一旦破了府門,見人就殺。派去守門的小廝盡數被砍斃於刀下,竟無一人幸免。

  吳管家忙將映月朝青山一推,映月的肩膀瞬間被青山的手如鐵鉗一般鉗住,動彈不得。她正想開口哭喊,又一隻手突然從後面伸來,緊緊捂住了她的嘴巴。接著,她看見吳管家頭也不回地朝前院走去了。

  小六子走了過來,先給映月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來帶著哭腔道:“師傅也是沒辦法,委屈小姐先忍忍。”然後又對青山和錦娘說:“麻煩兩位大俠帶著小姐跟我從後門走。”說著轉身去領路。映月知道吳管家這一去必定有死無生,心中大是悲痛,可青山錦娘鉗得自己甚緊,徒勞掙扎,隻得以腳頓地,鏗鏗有聲,可吳管家卻始終沒有回一回頭。

  那秋梧別院,出了後門再穿過一個小園子便到了,可映月卻覺得今天這條路無比漫長。她聽見自己剛剛撤出的後院當中,隱約傳來幾聲粗魯的叫罵,接著是一個男人揚起的嗓門:“你一個家奴而已,還真拿自己當上官家的人了?我勸你還是識相一點,別為了個罪臣之女白白搭上自己的老命。”

  “老朽是上官家的家奴,將軍也不過是國師的走狗,誰又比誰高貴了?”

  ……

  那是映月此生最後一次聽見吳管家的聲音,似乎那聲音與素日也並沒什麽不同,一樣的蒼老沙啞、平穩得有些單調:“小姐,夫人那邊擺飯了,喊您呢。”“小姐,車備好了,隨時能走。”“小姐,把傘帶著,看下雨。”“小姐,廟會人多,留神呐。”“小姐……”“小姐……”“小姐……”

  長林街的鋪子裡空空如也,老管家盤下了鋪子卻還沒來得及添置一件家具。上官映月扶著光禿禿的牆壁淚流滿面。

  02

  上官萬川如同溺水之人突然浮出水面,猛地大吸一口氣,接著從夢中驚醒。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全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打透,臉上濕淋淋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萬川在草甸子上呆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在石室中走了幾圈,隻覺胸口煩惡發悶,心悸得厲害,竟是半天緩不過來。

  他明明聽見了姐姐的哭聲,可醒來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場噩夢。然而那哭聲又是如此真切,就如同在耳畔一般,讓萬川恍惚不定。

  催早課的晨鍾敲了三聲,時候已經不早了,可是這石室裡卻依舊光線昏暗。萬川仰頭望著牆壁頂上那一口小小的窗戶,突然間十分想家,心想:鱗鴻回家送信已經去了十幾天了,怎麽還不見回來?他將飛鳶令拿在手裡顛來倒去,看著那玉牌眼睛發直:這個鬼地方既不見陽光,也不見月光,便是想召鱗鴻來探問探問瞧來也是不成,更不曉得什麽時候能被放出去,這便如何是好?

  萬川越想越是氣悶,他從小養尊處優,何曾受過一丁點委屈?如今離家千裡,還被人當成犯人對待,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室當中,當真委屈至極。其實,不歸山乃是修行悟道之地,哪裡會有什麽關押犯人的地方。但每門每派都有其各自的清規戒律,這清規堂的石室,正是山上犯了錯的弟子們靜思己過的場所。石室一共五間,現在就隻關著萬川一個人。

  萬川到現在也還忿忿不平,旒生季考那天,明明是葛雄那廝挑釁在先,不僅出言不遜,還在比武過程中作弊使壞,險些將鈞天推下山崖。自己不過教訓了他一下,誰知監考的督學卻都向著他說話,還把事情捅到了掌門那裡。掌門命萬川來清規堂面壁思過,可他心中只是不服,而且總是隱隱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這幾日在石室中無所事事,萬川便時常回想起當天的情形。說起來也奇怪,不知為何自從他上了不歸山以後,便總覺得體內有一股力量充盈全身。而且,在山上呆得越久,這股力量就越強,也越不受他控制。那天,萬川見到好友遇險,慌亂之下便使出殷九傳授的“影翳星河”將鈞天救了下來,又一時激憤,出掌向葛雄胡亂一拍。只是他沒想到,這一掌的力道奇大無比,掌風到處,葛雄一聲長呼,他那肥胖的身體立時便飛了出去。萬川隻以為自己出手也並沒有怎樣重,可這一掌下去竟將他打了個半死,幸虧督學施救及時,這才沒有鬧出人命。後來,督學將萬川帶到玉棠宮,掌門譚殊聽督學說了來龍去脈後,得知葛雄並無性命之憂,又是他挑釁在先,倒也沒有如何責備。可當督學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後,掌門臉色卻驟然大變。萬川正不知何故,只聽掌門厲聲喝問道:“你的咒術是從哪裡學來的?!”萬川從沒見過端穩凝持的掌門露出這樣的神情,登時嚇得呆了。何況上山之前,殷九曾反覆叮囑萬不能在人前顯露咒術,這一下更加不敢說。掌門連問數次,萬川隻閉口不言,督學與掌門又低聲商量了一陣,便決定將他暫時關押在清規堂的石室裡,讓他面壁思過。可是到底思的是什麽過,他現在反而也弄不清了。

  雖然已被關了好幾天,但萬川生性豁達,加上這段時間每日誦讀道藏經書,於道家虛極靜篤之意領悟頗深,因此雖心中猶不服氣,倒也泰然自若。只是今日早晨這噩夢,讓他覺得甚是不安,便想,可不能就這麽等著,須得想辦法出去。於是揚起調門連聲大聲喊:“來人啊!來人啊!”

  負責看守石室的道士是個膀大腰圓的胖子,他聽見萬川叫喊,忙呼哧帶喘地跑過來,飯碗都還沒來得及放下。跑來後見萬川什麽事也沒有,好端端地坐在草甸子上,一股火登時竄了起來,沒好氣兒地喝道:“亂喊什麽?!”

  “師兄,早啊。”萬川笑嘻嘻地道,“打擾了你的清夢,真對不住。”

  那胖道士啐了一口:“少給我賣乖!到底嚷什麽?”

  萬川陪笑道:“您看,小弟被關在這裡也有些日子了,想去外面透透氣,師兄能不能……”

  胖道士又一聲怒喝:“你當清規堂是什麽地方?!道爺我在這陪你過家家呢?!”

  萬川並不生氣,因為這是他的策略:先提一個無理要求讓對方拒絕,再提自己真正的要求,那麽真正的要求聽起來似乎就沒那麽無理了。於是他又說:“那麽能不能請師兄幫我去給一個叫鈞天的旒生傳個話?”

  那胖道士兩眼一翻,這會兒連怒喝都懶得了,他見萬川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便隻以為他想動心思哄騙自己離開好借機逃走,於是冷笑道:“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你以為騙過了我就能逃得掉嗎?為了看住你,整個王靈宮的道士現在都守在清規堂外面。就是出了這石室,你也休想出得了清規堂的大門!”

  萬川聽了,大吃一驚:不過是面壁思過而已,何至於勞師動眾安排這麽多看守?正要開口詢問,那胖道士眼睛又是一翻,扭頭便走了。萬川忙在他背後大喊大叫:“掌門有沒有說要關我到什麽時候啊!喂!喂!”

  ……

  不歸山地處雲夢墟之中,而雲夢墟則是一整片山、林、川、澤的總稱。這片區域因為地勢險峻,加上河流、密林廣布,向來人跡罕至,直到外圍才開始有了稀稀朗朗的人煙。這裡的農人獵戶,靠山吃山,與雲夢墟中的一切生靈共同繁衍,生生不息。再往外走,便有了市井街鎮,那就是槐蔭縣了。槐蔭縣,是殷九能夠抵達的,離不歸山最近的地方。從萬川上山起,他便守在這裡,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幾個月前,他送萬川初到這裡時,便感受到從雲夢墟中泄出的靈賦若有似無地圍繞在自己周圍。很顯然,這些靈賦來自於不歸山,而且覆蓋了整個廣袤的雲夢墟。

  咒術師之間,可以憑借靈賦互相感知,就好像動物之間能夠根據氣味來追捕獵物或躲避天敵一樣。靈賦所能夠抵達的范圍往往就是咒術師的感知所能夠抵達的范圍,據此推算,不歸山上至少有一位高手,可以感知到整個雲夢墟的動靜。這樣的修為在殷九看來堪稱可怕。雖然他可以通過隱藏靈賦來躲避這種感知,但對方的修為顯然遠在自己之上,一旦不慎被這位高手識穿自己的咒術乃是無相宮的路數,不僅會給萬川帶來極大的麻煩,更是會影響此後的全盤計劃,所以他冒不得一絲風險,只能待在槐蔭縣。

  這幾個月來,殷九一直住在縣上的某個客棧裡,終日閉門不出。每天早上,他都要問店家要一盆清水來擺在房裡,然後將昆侖哨浸在水中施咒。那昆侖哨被萬川從小戴在身上,進入雲夢墟之前,殷九特意從他脖子上取下來,正是為了這樁事。而後的一整天,殷九便得寸步不離地守著這盆清水,只要見到水面上微微蕩起漣漪,他立即就要施展咒術來強行壓製,讓水面恢復平靜。一直到了夜裡,他估摸著萬川應該睡下了,自己才敢稍微闔闔眼睛。可是隨著萬川在不歸山的時日漸久,水面出現震蕩的頻率越來越高,壓製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尤其是最近幾次,盆中的清水激蕩起來如同被燒沸的滾水一般,有時竟至撲出木盆。殷九心中明白,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只要萬川繼續呆在山上,自己總有壓製不住的一天,於是便計劃著盡早帶萬川離開。

  這一天,殷九從客棧的窗戶往街上望,忽見街上出現了許多行色匆匆的官兵在四處張貼告示。他心中疑惑,便下樓去看。這個槐蔭小縣雖遠離京畿,但因為距離雲夢墟極近,在江湖上屬於不歸山的管轄,因此一向十分太平,非但其他門派從不來此生事,便是盜匪毛賊也沒有敢來這裡作案的。殷九的疑惑正是在此,他來到這裡幾個月,街上只見行人和商販,從沒見過官兵,最近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街上的百姓顯然也是許久沒碰上過什麽大事,見官兵貼告示,一窩蜂湧上去圍觀。殷九擠到前面,還沒等去讀告示上的文字,先看到了上面的畫像,不由得渾身一凜。

  那畫像不是別人,正是上官映月。而畫像最上方,端端正正的兩個大字被朱砂畫的圓圈一個個圈起,寫著:緝拿。

  03

  殷九本想等到晚上,去抓一個官兵來好好審問清楚,滿城張貼的緝拿告示到底怎麽回事?是寫錯了名字,還是中間有什麽曲折原委。可他心裡也明白,這不過是自己和自己狡辯。海捕文書一向是各個州府郡縣層層下發的,下發前必得經過好幾道手續,不可能出錯。至於中間的曲折原文,告示上也寫得明明白白,乃是由於靖安候謀反,這也是個意料之中的罪名。

  殷九倚著客棧的窗子往樓下看,告示欄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他們的竊竊私語聲匯集起來,吵得人心煩意亂。可是他忘了,在剛看到那張緝拿告示時,他頭腦中的聲音比這些人更加吵鬧,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客棧樓上來的。海捕文書既然從王城一路下發到這裡,或許正說明映月暫時還安全。可是告示上並沒有上官家其他人的畫像和名字,莫非他們都已經被捕了?映月從沒有自己出過遠門,如今更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又要四處躲避追捕,殊不知已經吃了多少苦頭。倘若被那些兵痞抓到,他們見她孤苦伶仃一個女孩子,又落了難,豈會善待於她?殷九並不知道青山和錦娘陪在映月身邊,因此一想到這節,便再也耐不下性子。他朝房中那盆清水看了一眼,最近幾日木盆中都沒什麽動靜,水面沒有湧起過絲毫波瀾。他猶豫了半晌,終於撈起昆侖哨,匆匆離開了客棧。

  此時天還沒有黑,大街上行人依舊熙來攘往,殷九不敢明目張膽便對官兵下手。他在城北一條僻靜的窄巷子裡等了半天,終於等到了前來此處巡邏的幾名官兵。他瞅準前後沒人,隨手一揮,數枚石子快如流星般射出。只聽“噗噗”幾聲悶響,幾名官兵應聲便倒,只剩下其中一人如見了鬼一般,大喊一聲轉身便逃。殷九出手甚輕,只是用石子點了那幾個官兵的穴道使其暫時昏厥,留下的這一個是為了問話。那人轉身剛跑了幾步,忽覺膕窩處一陣劇痛,立時兩膝著地,撲跪在了地上。

  殷九走上來,見那官兵眼神驚恐,褲子已經濕了一片,嫌惡地別過臉去,說道:“想要活命,問你什麽就老老實實地說。”那官兵見殷九這樣的身手,捏死自己比捏死隻螞蟻還容易,哪裡還敢抗爭?殷九一問,忙便將靖安候謀反、上官家被查抄等事唯唯說了。他只是一名下等兵,也並沒有參與查抄侯府,很多事情只是道聽途說。但此刻為了活命,自然少不得一番東拚西湊添油加醋。殷九怒喝一聲:“胡說!靖安候乃是世襲一等候,就算私自帶兵入宮觸犯了禁忌,也需發送有司詳加審查。即便抄家,也得王親頒諭令,遍示天下。他國師無官無職,怎敢對一等侯的府邸說抄就抄?!你再不說實話,我先廢了你這條腿。”說著,抬手作勢要挾。

  那官兵把頭磕得咚咚響,求饒道:“大爺饒命!小人不敢撒謊,聽說……聽說……侯爺在帶兵進宮之前,派人到王城周邊的兵營去調兵……大軍眼看就要進了王城,幸虧國師執王的虎符及時於城外攔下,這才避免了一場叛亂……”他住了口,偷眼覷著殷九,似乎後面還有什麽話要講卻不敢講。殷九一腳將他踹翻,這番冠冕堂皇的鬼話顯然是瑤光故意散布出來給人聽的,可他卻忍不住把氣撒在這官兵身上。官兵忙從地上爬起來,連頭也不敢再抬,結結巴巴地接著說:“……國師……國師因為平亂有功,現在……現在已經統攬軍政,一切事務盡可以便宜行事。上官家……這個自然也……”殷九心想,連他一個小小的下等兵都能知道這麽多事情,可見瑤光早已將上官家的罪名昭告了天下。他這一連串的嚴密設計,從最開始就想好了要給天下人講一個什麽故事,所以才能步步都佔盡先機。以上官仁的忠直,哪裡是這種人的對手,所以才會被引得自入其彀中,變成了一個圖謀不軌的逆賊,而他瑤光則把自己一步步變成了平定叛亂有功於社稷的大英雄。

  殷九又問起映月的行蹤,雖然他推測映月應該沒有落在他們手上,可是依舊不能完全放心。而且他始終疑惑,映月一個弱女子,便是逃得出王城,也應該逃不了多遠才對,怎麽海捕文書竟會一路下發到這裡。那官兵告訴他,有一男一女跟在映月左右,那兩人好生厲害,不僅尋常的官兵近不得身,連國師派出來的方術士也不是對手,他們正是一路南下,往這個方向來的,但具體逃去了哪個郡,他卻不得而知。那官兵不懂得咒術,所以隻以為國師派出的那些咒術師是一群會用方術的能人異士。殷九聽他說一男一女,又聽說此二人竟能在眾高手中將映月救出王城,立刻便想到是青山和錦娘。殷九想起,在永平縣的時候,他曾囑咐過錦娘,回到王城後務必留意侯府的動靜,時時照應。映月跟他們在一起,自然不用擔心會落在官府手裡,他也稍稍放下心來。只是這兩人如今都是蒼冥山莊的人,雖然此前錦娘答應聽命於他,但那畢竟是以自己肯用《連山笈》替青山解燃心蠱之毒為前提的。可是,且不說《連山笈》上是否真的有解毒之法,便是真有,這《連山笈》他也從沒見過,當日只是一心想要牽製錦娘為自己所用,才不得已撒了這個謊,現在卻要如何來圓?況且,倘若他們反戈一擊,用映月來要挾自己,那便又如何是好?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棘手的,因為無論如何,他們總要先保證映月安然無恙。眼下真正麻煩的是,萬川該怎麽辦。其實在剛看到榜文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既然連映月都被通緝,作為爵位繼承人的萬川又如何能夠幸免?況且不歸山與王室之間一向淵源極深,只要聖諭一到,不歸山沒有理由不將萬川交出去。殷九想,不如趁現在搶先一步闖山救人。可是不歸山又非同其他門派,且不說那名能夠將靈賦擴散到整個雲夢墟的高手其修為遠在自己之上,便是掌門譚殊也不易對付。更何況,山上眾弟子個個身負絕技,倘若群起圍攻,自己便有三頭六臂也絕無可能帶著萬川全身而退。既然此路不通,殷九心念隨即又一轉:倒不如以逸待勞,就在槐蔭縣靜候。等國師派的人押解萬川返回王城的時候,他就在路上把人救下來。那時,即便對方是千軍萬馬,也好過硬闖不歸山。

  這樣打定主意,殷九卻突然意識到,這名官兵滿口說的都是官話,想來應該是從王城一路趕來的。一問之下果然如此,於是便又問他國師派了多少人來,是不是為了捉拿萬川?那官兵不敢撒謊,一五一十全說了。原來,殷九捉住的這些只是先行前來哨探的排頭兵,真正的大軍還在後面,正是為前往不歸山緝拿亂臣之子上官萬川而來。帶隊的乃是當今的振威將軍葛通——那個在不歸山上處處與萬川為難的旒生葛雄正是此人的好兒子。

  殷九暗忖,為了捉拿一個萬川竟然連軍隊都出動了,想來對方已料到半路會有人來劫救,所以才如此興師動眾。殷九於是便問那官兵,他們緝了萬川以後會從哪條路線返回王城。那官兵一愣,隨即神色變得極為惶恐,額頭上滲出油亮亮的汗來。只聽他戰戰兢兢道:“將軍吩咐……吩咐……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抓到靖安侯之子……就地……就地處死……有功無過。”

  殷九聽了大驚失色,那葛通說到底不過是國師的爪牙,此番必定是得了國師的授意。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國師在朝野中竟能橫行無忌至此,不查不審,如此輕率便能隨心所欲地處決王侯之子,著實令人膽寒。殷九本無心取他們性命,可惟恐放回他們後,葛通得知計劃已泄,又再生出其他陰招。一咬牙,指尖“倏”地將剩下的一枚石子彈出。只見那官兵雙眉間霎時多了個血窟窿,兩眼兀自睜著,卻一動也不能再動了。

  從前在無相宮時,殷九從不覺得人命有何寶貴。宮中等級森嚴,刑罰嚴酷自不必說,主子對下屬、仆婢更是盡可以隨意處死,而下屬、仆婢也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甚至人人都將為護宮護主而死視作無上榮耀。殷九很小的時候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而然便將人命通通視作草芥,就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覺得除了獻給尊主以外,還有什麽其他的價值,因此殺戮人命從無猶疑。可是自他十三四歲到了侯府以後,十幾年裡,仿佛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他終於明白,原來這世上不止有血腥與仇殺,還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人與人之間也不只是相互的算計和殘害、奴役與利用,更還有手足親情、鶼鰈深情、關照與體諒、寬容與忠心。尊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對他說過,身為無相宮的殺手,最不應該有的感情就是仁慈。天下沒有該殺與不該殺之人,只有能殺與不能殺之人。一旦心中糾纏於該與不該,出手就會遲鈍,那是一名殺手死路的開端。

  殷九將其他幾名昏迷的官兵以同樣的方式料理乾淨,看著橫七豎八的一具具屍體,他心中突然莫名地煩躁。這條窄巷旁邊是幾處荒宅,雖然位置偏僻,可他仍擔心會被人瞧見,於是從懷中摸出昆侖哨來,先是口中默念了一咒訣,隨後將骨哨放在唇邊輕輕吹動。那骨哨隨著他吹動,立即響起“嗚嗚”的單調聲響,與此同時,尾端抽出來無數耀眼的銀絲。這些銀絲朝四面八方漂遊擴散開去,隻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見了。

  這時,只聽四下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由弱漸強,殷九便停下吹哨。哨聲一停,卻見無數米粒大小的黑色蠱蟲,從石板下面、牆磚縫中密密麻麻地狂湧出來,瞬間匯聚成黑色的潮水,一層接一層,朝著躺在地上的七八具屍體漫了過去。這些蠱蟲在屍體周圍團團聚集起來,層層疊疊湧動不止,遠看上去如同黑色的水面上漂著幾具浮屍,場面甚是詭異恐怖。突然之間,聚集著的蠱蟲朝每一具屍體的頭部瘋狂地湧去,又順著七竅一股股鑽進了他們的屍身,仿佛黑水滲入了孔洞,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窸窣的聲響比先前更大了些,幾乎接近於吵鬧,那聲響正是從屍身當中發出來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響聲停止了,那些蠱蟲又原路湧了出來。它們進去時是黑色,可此時卻都變成了血紅色,成群結隊地從屍體的眼耳口鼻中飛速泄出,退潮一般退回到石板下和牆縫中去。而那七八具屍體,隨著蠱蟲的泄出,頃刻之間乾癟下去,竟成了一張張恐怖的人皮。

  血色的潮水退去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地上隻留下七八張抽抽巴巴的人皮,而旁邊的地面乾乾淨淨,丁點血跡也沒有留下。那些以屍體血肉為食的蠱蟲名叫“血狼蛛”,其小如蛛,嗜血如狼,昔日錦娘還是銀瞳鬼使的時候,一向用昆侖哨驅策它們來打掃屍體。

  雜遝的腳步聲就在此刻遠遠傳來,接著殷九便聽見幾個女子邊說邊笑朝這個方向來了。他忙右手一揚,巷口忽然一陣疾風漫卷而去。地上那七八張人皮被這疾風一吹,瞬間變成飛灰消散於空中。

  04

  這天晚上,殷九在客棧的房間裡愁眉不展。他現下已經沒法可想,如果白天那官兵所說不假,那麽萬川一旦落在葛通的手裡就勢必凶多吉少。這樣看來,自己必須要搶在葛通之前把人救出來才行。雖然明知這一去必定有死無生,可擺在他眼前的路卻也再沒有第二條了。“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他看著掌中的昆侖哨定定地出神,突然想起這句話來。這是無相宮人在殉宮或殉主之前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已有十幾年沒再聽人提起過了,今日驀地想起,似乎已經預示了一個不祥的結果。

  殷九再次檢查了自己的假臂,無甚必要地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如同劍客在大戰之前必要擦拭自己的劍。擦劍並不能讓劍變得更鋒利,擦劍就是再下一次決心。殷久從不使用任何兵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這條假臂是鬼樞千機沈三爺,奉了青山的命令為他度身定做的。假臂與他斷肢接觸的部分有無數個微小的機關,而他通過長時間訓練斷肢的肌肉,可以靈活地觸發這些機關,使假臂內部的上萬部件互相咬合傳動,進而讓手做出各種複雜的動作。現在他已經十分習慣了這條假臂,操控機關也越來越精熟。沈三爺還調和了一種皮膚質感的特質凝膠覆在表面,平日又有寬大的袖袍蓋著,所以任誰也瞧不出他這條手臂有何不妥。

  現在時間還早,他要等夜再深一些才能行動。他坐到床上,頭靠著牆,想要稍微睡一會兒養養精神,可是一閉上眼睛,腦中思緒紛雜便如萬人吵嚷,喧沸不歇。一枚石子落在客棧樓下的石板路上,正對著他的窗子,發出“噠”的一聲。殷九登時聽出這石子是被什麽人投擲而來,而且投擲的力道非同一般。他兀自閉著眼睛,心中卻警覺起來。石子落在堅硬的石板路上,必然會向別處彈開,絕不會如現在這樣只有一聲響。想那石子此刻應該是嵌入了石板之中,可見投擲之人的內勁著實不小。

  過了一會兒,又是“噠”的一聲。殷九忙翻身下床,同時數掌揮出,熄滅了屋角的幾盞油燈。他沿著牆角悄悄靠近窗子,又將窗扇打開一條小縫,往樓下一瞧,心下不禁駭然。只見窗子正下方的一塊石板上,赫然嵌著兩枚石子。每一枚都顯然是以同樣的手法、極強的力道投擲而來,因此在嵌入石板的一瞬間,周圍頓時爬出數十道裂紋,而兩枚石子擊出的裂紋相互勾連,剛好隱約組成個“鬼”字。

  殷九又驚又喜,這是無相宮的門人聯絡同伴時常用的手法,銀瞳鬼使過去便慣愛用這個“鬼”字。正想著,一陣陰風猝不及防地襲進了屋子,屋角的一盞油燈被驟然點亮,燈下多了一張紙條。殷九忙去綽起來看,見上面只寫了五個字:“西郊花神廟”。他無暇去多想,胸腔被一陣陣猛烈的力道沉重地撞擊著,哪怕在決定去闖不歸山的時候,他的一顆心也沒有跳得這樣厲害。他忙將紙條往袖中一揣,急匆匆地下了樓,先是來到自己窗下,腳尖在那塊石板上草草地一碾,只聽得腳下傳來“哢哢”幾聲響,忘記去檢查那“鬼”字是否已被毀得無法辨認,發足便往城西奔去。

  這縣城西面靠座小山,城郊山路縱橫,林木繁多。依山路而建只有一座山神廟和一座花神廟。縣上的人嫌這裡路遠,又不好走,因此一向沒什麽香火。殷九到了廟門口,反而不急著進去。他知道,如果錦娘他們確然在這廟裡,自己一進去便有一個殺招在等著。這也是無相宮的規矩,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如果是通過暗記聯絡同伴,聯絡人必須在約定見面的地點先行埋伏。不論來者是敵是友,都要出一殺招先行試探。這是為了防止暗記泄露,有敵人假冒自己人。倘若來者果真是敵非友,這一招既出,當然就起到了先發製人、保護己方的效果;無相宮從上到下人人熟知這個規矩,所以必定會提前設防。假如不甚殺死了自己人,那也沒什麽好可惜的,畢竟提前設防還接不下這一招的廢物,死了也就死了,反而省了日後專門花時間清理門戶的麻煩。至於來者會不會是無辜的路人,又或者會不會是無意闖入的不相乾之人,就根本不在這個規矩的考慮之內了。同樣地,看到暗記前來匯合的人,不僅要提前準備好接招,反擊之時下手也絕不能容情,這也是為了防止敵人守株待兔而采取的手段。

  殷九幾乎可以斷定,剛剛那字條便是錦娘留給自己的。她先是留下了特殊的“鬼”字暗記以顯示身份,又留下字條說明約見的地點,這錯不了。殷九時刻提防著隨時會出現的暗殺,但卻沒打算反擊,因為他想到映月很有可能正跟她在一起。

  殷九輕輕推開廟門,破舊的木頭大門唱戲似的婉轉地“呀——”了一聲。四下裡靜得可怕,所以這一聲就顯得十分刺耳。殷九飛快地閃身進廟,突然聽見黑暗裡傳來一個女子顫抖的試探的詢問。

  “殷大哥?”

  這一聲“殷大哥”讓殷九的心猛地墜了下去,這聲音曾頻繁地出現在他腦海裡、心海裡、夢境裡,卻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現實裡了。他循著聲音往黑暗深處用力地張望,隱約瞧見一叢單薄的黑影子坐在在神像的腳邊,身旁另有兩個黑影子站了起來。

  “嗬,可算來了。”是錦娘的聲音。

  殷九此刻感激周遭的一片漆黑,黑暗讓他不必在意自己當下是一副什麽神情。那兩個兩個黑影子,一個是錦娘,另一個是青山,他這時已經確信無疑。只是他還不確定中間的影子是誰——或者說,他在害怕中間的影子不是誰。直過了半晌,殷九才讓麻木的舌根恢復了知覺,卻隻說:“聯絡碰頭的規矩可是都忘了麽?”

  “可不是我們想壞了規矩,”黑暗中看不清錦娘的臉,但聽她說話的調子卻能想象出她那副半譏半嗔的神情。“大小姐倔得很,說什麽也不讓我們對你動手。”

  殷九心中一動,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忽覺一陣溫熱的微微鹹味無聲地撲來。他還在恍惚之中,一團輕柔的黑影已經撞進了自己的懷裡。緊接下去,號啕聲在他胸口如同悶雷一般炸開,驟雨傾盆而下,澆濕他胸前的衣襟,澆進了他的心裡。

  自從家中出事以來,映月從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得知母親遭遇不測時,她雖也悲痛欲絕,但她更知道府上一場大難轉眼即屆。一夜之間,上官家滿門良賤的性命全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不能不管下人們的死活,更要搶在官府前頭去尋找弟弟。好好哭一場她來說是奢侈的,有依有靠的人才有哭的資格。

  逃出王城以後,映月隨著青山和錦娘一路南下。這一路上,不斷有官兵和國師派出的咒術師追殺。他們走到哪裡,海捕文書便發到哪裡,殺手便追到哪裡,一刻也松懈不得。那些咒術師們眼線甚廣,相互聯絡也十分迅捷,青山和錦娘擔心暴露行藏,不敢隨便使用咒術,途徑郡縣時也必須避開人群和市鎮,因為很可能到處都貼滿了映月的畫像。到了晚上,要投個像樣的宿頭那是想也不用想的,能尋個山洞或者破廟遮遮風避避雨已算是交到好運,多數時候只能露宿在荒郊野嶺。青山和錦娘自來就是江湖出身,比這惡劣百倍的境況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因而不覺得有什麽。可映月從小被錦衣玉食地養在深閨,連王城都沒有出過,這一路的苦楚對她而言可想而知。青山顧念映月的救命之恩,路上對她還算照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行止坐臥多有不便。加上他的臉孔蒼老傲狠,眉上一條刀疤更添凶煞,而且性格也極陰沉,所以映月總是離他遠遠的,不敢接近。至於錦娘,她本就覺得這大小姐是個累贅,救她出來無非是為了給青山換取解毒之法。又見青山對她處處照顧,心中便醋意大發,對她始終沒有什麽好臉色,間或甚至冷言冷語幾句。這些時日以來,映月歷盡顛沛流離,更兼時時提心吊膽,這些自不必說。而跟這二人在一起,映月卻覺得比孤身一人更加寥落。雖則一想起家中劇變,內心所經受之痛苦猶如萬箭攢心,可是在他二人面前,映月卻始終固執地絕不讓自己掉一顆眼淚。

  現在殷九來了,她當下唯一能夠信任的殷大哥來了。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她認得他的影子,認得他的聲音和氣息,連月來的悲痛、苦楚和委屈在這一瞬間如同滔天巨浪湧上心頭,她別無選擇,隻好逃難一般逃進了這個可以放心依靠的懷抱。她太累了。

  殷九下垂的右手輕輕撫上了映月的頭髮,兩人此刻都暫時忘記了男女之防。他任由映月在自己懷裡痛哭,卻什麽也不問,也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他的安慰全在他的沉默裡。上官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殷九直到現在也毫不知情,可是黑暗之中他卻也忍不住跟著流下淚來。

  05

  熹微的晨光給花神塑像蒙上了一層亮亮的灰色,地上的火堆還沒有完全熄滅,這一夜十分漫長。

  映月靠在殷九的肩膀上,臉上滿是淚痕。她眼睛淺淺地闔著,睫毛偶爾不安地顫抖一下,似是要掙扎著醒來,卻終究因為深深的疲倦而不能夠。青山和錦娘靠著門口的一根柱子也在睡著,只有殷九一個人異常清醒,他從沒有經歷過如此難熬的一夜,此刻猶如劫後余生。

  殷九偏過頭,臉輕輕地貼在映月的額頭上,心中痛如刀割。他從沒見映月流過昨夜那樣多的眼淚,也沒聽她說過那樣多的話。她足足說了一整晚,每說兩三句,不成調的悲聲便將後面的話撕扯得支離破碎。從這些錯亂的言語中,殷九慢慢拚湊出了來龍去脈。他怎麽也沒想到,在自己和萬川離開王城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侯府竟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他當初雖然是為著一個目的才在侯府棲身,可是十幾年過去了,那裡的一切人事物早已在他心中佔據了非比尋常的份量。他從沒有把侯府當成過家,可不知從何時起,那裡卻成了他最想回去的地方。但是現在,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曾經的無相宮,如今的侯府,他所珍視的東西一樣一樣從他生命裡消失,像是某種循環往複的詛咒。他突然恐懼起來,尤其是此刻他貼著映月的額頭時,這種對於莫須有的詛咒的恐懼簡直深入骨髓。與此同時,一種恨不得立刻便要大開殺戒的憤怒和瘋狂在他心中愈演愈烈。

  殷九答應了映月,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去救父親和弟弟。按輕重緩急來看,眼下最緊要的應是先上不歸山把萬川救出來。先前他自己孤身一人,想要闖山救人可謂是異想天開。現在多了青山和錦娘,雖說仍是千難萬難,但也並非全無指望。殷九心中略一盤算,便對他二人正色問道:“當年各大門派合力顛覆我無相宮,致使尊主仙殞,少主蒙塵,無數宮人死於非命,你們還記得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何門何派?”青山錦娘聽了均是大吃一驚,無相宮這三個字在江湖上早已成了禁忌,他們二人一向隱姓埋名以免惹禍上身,不料殷九竟然當著映月的面大談前塵往事,這一句話顯然將他們三個人的身份都揭開了。殷九瞧他們的反應,便知他們心中所想,歎道:“我在侯府藏了十幾年,以月兒的聰明,還有什麽是她猜不出來?”說著朝映月望去,見她果然並無驚奇的神色。其實映月對無相宮所知甚少,只是從父母的談話中聽得過一鱗半爪。此前家中曾來過幾名不歸山的道士,說要找什麽無相宮的護法,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猜測到殷九的身份的。可是這些對她來說並不關緊要,因為她從不在意殷九到底是什麽人。在她心裡,殷九就是殷九,也只是殷九。又聽他說:“等救出了川兒,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你。”映月輕輕點了點頭,目光重新垂了下去,沒說什麽。

  青山也跟著長歎一聲,說道:“還有我們兄弟姐妹四分五裂,反目成仇,赤翎仙使至今生死未卜……這一切,都是拜不歸山所賜!只要是無相宮的人,誰也忘不了這血海深仇!”

  殷九精神一振,忙道:“旋鼇師兄說得沒錯!”他故意用舊時的名號稱呼青山,好喚起他心中昔日的仇恨。只要他能與自己同仇敵愾,何愁策動其一道上山救人?殷九忙接著又道:“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原本都是孤苦無依的棄兒,是尊主將我們帶回無相宮撫養長大,又傳了我們一身的本事,這些往事,旋鼇師兄和陸吾師姐應該比小弟更加清楚。尊主對我等恩重如此,我們兄弟姐妹就是萬死也難報其一。當日宮中大難,我等本應殉宮就死,但尊主臨終前卻將其唯一的血脈重托於我們四人。托孤之重其重如山,那時我們人人皆報死志誓要護少主周全。然而當日混戰之時,各位師兄師姐憐我年幼,不顧性命引開勁敵,為我和繈褓中的少主換得一線生機,這一番恩義,小弟無日或忘。只可惜小弟無能,終究辜負了尊主和師兄師姐們的重托,還是讓不歸山的一乾賊道將少主擄了去,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忘執塔中。這些年來,兄弟沒有一日不想著上不歸山報仇,救回被囚禁的少主。”錦娘聽到這裡心中不禁一震,抬起頭來,卻正好撞上了殷九的眼睛,於是忙又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又聽殷九續道:“只是小弟勢單力薄,而不歸山上卻高手如雲,相形之下,殊矣盡矣。無相宮傾覆之後,各部各司的殘余勢力迅速被那些名門正派連根鏟除,所剩下的就只有我們四名護法。小弟曾想將三位師兄師姐一一找回,合我們四人之力,一齊殺上不歸山將少主救出。如若不成,便是一齊死在山上,也不算負了尊主的托孤之恩。可是小弟四處尋訪了這麽些年,始終沒有秋凰姐姐的一點消息,連她是生是死也是不得而知。時間如此一天天過去,一切早就時過境遷,看樣子就算再花上數年尋訪,結果恐怕也不如人意,而少主卻日複一日地在塔中受苦。所以我想——”

  “你想讓我夫妻跟你一起上不歸山救人?”錦娘冷笑著截住殷九的話,“大護法這一番微言大義固然是冠冕堂皇之至,卻不知心裡真正想救的是少主呢,還是這位映月小姐的弟弟?”

  殷九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陸吾師姐倒也不用出言試探,救少主是你我萬死莫辭之責,而救川兒也是我非做不可之事。小弟藏身在上官家的這些年,靖安侯並其夫人對我竭誠以待,便是衝著這份恩義,我也勢不能看著川兒落在葛通手裡。”心中同時在想,何況川兒與我還有師徒情分,而且更關乎另一件大事。只是他現在還不能完全信任這兩人,所以這些都不能說與他們聽。他用眼色暗示映月不可多言,映月冰雪聰明,立即會意,當下兀自沉默不語。殷九接著道:“忘執塔的具體方位我已查探清楚,此番上山,你兩位隻去忘執塔救下少主便了,川兒我自會搭救,不勞你們插手。”

  青山息事寧人的瞧了他一眼,說道:“既然一同上山救人,又何必分得那麽清楚?上山以後大家見機行事相互策應也就是了。何況他們姐弟也曾經救過我一命,現下上官公子有難,我旋鼇又豈會袖手旁觀?”

  殷九聽青山自稱“旋鼇”,顯然便是重新認同了昔日的身份,且話中願意共同施為的意思也已再明顯不過。他心中大喜,面上卻不動神色,只看著錦娘,以目光相詢。

  錦娘被盯得老大不自在,隻好說道:“便是要救人,大護法也須先得設法解了青山身上的燃心蠱才是,否則在山上發作起來,人還沒救成,倒把自己搭了進去。我們來的路上,他就已經發作了兩次,下一次發作可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

  從王城南下這一路,錦娘所思所慮全都是如何利用好映月這枚棋子好為青山換得解毒之法。她並非未曾想過將其作為人質來要挾殷九,可她知道這其實是一步險棋,因為無論鬥智還是鬥力,自己都遠不是殷九的對手。況且現在他還有《連山笈》傍在身側,一旦失手,以後恐怕再難取信於他,如此一來,青山體內的劇毒也就再沒有指望了。錦娘反覆權衡之後,還是決定把映月好好地帶到殷九身邊,如果像老管家說的那樣,殷九果真鍾情於這小蹄子,此舉便是賣給了他一個大大的人情,之後再借昔日同門之誼好生相求,勝算反而要大一些。可是自打見了面以後,那映月就一直哭哭啼啼,殷九則在旁溫言軟語,二人只顧敘話,始終也沒給她合適的機會來相求此事。錦娘心想,這小蹄子一路上都沒灑過一滴眼淚兒,卻跑到這裡來梨花帶雨,拿捏男人的手段簡直比聆花樓的姑娘們還厲害。正瞧得甚不耐煩,卻沒想到殷九在這當口策動她和青山一同去搭救少主。她胸口不禁猛然一悸,尤其是聽到“忘執塔”這三個字時,心中更加五味雜陳,殊不是滋味。此事乃是錦娘此生最大的一塊心病,即便殷九不提,她也早在伺機而動了。她本想替青山尋著解毒的法子以後,再將藏匿已久的真相據實以告,然後夫妻二人一同殺上不歸山去,就算死了,一家人也能在陰間團聚。然而,殷九今日這一番話卻令她頓覺峰回路轉。此前她雖也曾想過利用搭救少主這個由頭,再借殷九之力達成自己的目的。可是她和青山畢竟已經改投了蒼冥山莊,若在殷九面前過於表現出對舊主的忠誠,似乎亦不足為信。所幸今天是殷九先開了口,豈不正遂了她的心願?但錦娘素來心思縝密,同時又想到,自己這叛徒身份早已在殷九心中坐實了,他決計不致相信自己會突然態度急轉。倘若他一提,自己便立即同意,說不定還是會使其心生疑竇。倒不如以退為進,趁此良機直言求懇解毒之事,這樣一來,此事反而成了交換她夫妻二人出手相助的籌碼,這顯然比賣什麽人情,敘什麽同門情誼要有效得多,而且也能盡去其疑——畢竟突如其來的忠心並不可靠,但是一個讓雙方都有利可圖的交易看起來卻是那樣的合情合理。

  隻這樣三兩句話之間,錦娘腦中便已推演了數個回合,她臉上始終掛著個淺淺的笑容,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殷九,等著他的回話。

  殷九確實如錦娘所料,從沒有指望她能對舊主有何忠心。只是對於青山他依舊還抱有希望。殷九了解他這位師兄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所以只要策動了他,錦娘當然也不得不夫唱婦隨。只是解毒一事實在棘手,如果直接拒絕,在這當口,只怕她夫妻二人不能與自己戮力一心,說不定更要生出其他變故;可若答應,自己又確實無法可施。正在為難之時,他心中忽然一動,便道:“陸吾師姐所慮甚是,小弟原該立即替旋鼇師兄解毒才是。只不過……只不過……”他故意支支吾吾閃爍其詞,一面細細留心青山和錦娘的反應。

  青山問道:“有何為難之處?”

  “師兄有所不知。”殷九黯然道,“《連山笈》中固然有解毒之法,只是要解此毒需花上月余時間,而這期間須小弟每日以秘笈中記載的咒術替師兄打通奇經八脈,所耗功力甚巨。”他不等錦娘開口接著又忙道:“小弟並非吝惜修為不願替師兄療毒,只是大敵近在眼前,如果這時消耗太過,咱們上山解救少主之事便……”殷九內心實則深感譴仄,他想,旋鼇師兄救少主之心並非虛假,今日這番誆騙實屬無奈之舉,倘若能夠順利救下人來,日後必要替他設法解毒才是。

  錦娘將信將疑地冷哼一聲,道:“說來說去,大護法從前答允之事不過都是一紙空文!”她堅持稱呼他為“大護法”,頑固地把他們之間的隔閡與敵意又重申了一遍。

  殷九朝錦娘攤開手掌,一枚一指來長的骨哨躺在他的手心。“這枚昆侖哨也該物歸原主了。”殷九說,“如果師兄體內的蠱蟲再發作,師姐可用昆侖哨暫時壓製。小弟另有一套‘景寒訣’相授,壓製蠱蟲時運行此法,可大大減輕師兄的痛苦。等我們把少主順利救下來,那時尋個僻靜所在,小弟必傾盡全力為師兄療毒。”

  錦娘看著殷九掌心中的昆侖哨,從前在無相宮時的那些回憶如雪片般湧來,一時間恍如隔世。她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昆侖哨,眼眶一熱,視線模糊起來。她遲疑不決地又回頭去看自己的丈夫,見他一向肅穆的臉上突然多了些柔和的神情,接著他點了點頭,錦娘也點了點頭,然後將昆侖哨緊緊攥緊了自己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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