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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第23章 夢歸(下)
  04

  聶氏一見此人,登時面如土色。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靖安侯上官仁。聶氏頓足急喊道:“侯爺好糊塗!怎可無詔引兵入宮?!”她雖是出身江湖的一介女流,但嫁入侯府這麽多年,對朝堂之事也並非全然無知。歷代君王對武將的勢力一向忌憚,無論是遠離王畿的地方守將還是居於王城的高級將領,只要手中握有兵權,都被看作是統治的威脅而大加提防。然而,王朝要想長治久安,又不得不依賴這些力量。所以,為了防止武將作亂,歷朝歷代都有“邊郡守將無詔不得入王城,王城武官無詔不得入王宮”的律令,違反這條律令則視同謀反。瑤光處心積慮地謀劃一切,先是軟禁映月,又想扣留聶氏,無非是想要逼得上官仁興兵來救,好借題發揮給上官家扣上謀反的帽子。上官仁將妻兒家室看得極重,得知妻女被困必致其方寸大亂。然而他一來不懂咒術,二來不諳機謀,能夠用來救人的惟有手上的兵馬而已。只要他帶兵進了宮,謀反的罪名即刻坐實,到時瑤光便以清繳叛亂為名盡收軍心,趁機奪其兵權。而一旦失了兵權,所謂的靖安候便如老虎被拔了牙,任其再有權勢也不過是個空架子,從此對他瑤光也就構不成任何威脅了。瑤光的這些意圖,聶氏早已與丈夫推演得清清楚楚,因此在進宮之前,她再三叮囑丈夫,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能帶一兵一卒進宮,她自有辦法脫身。然而此時,上官仁不僅大舉興兵而來,竟還破宮門而入,聶氏看在眼裡豈不愕然失措?

  正彷徨未決間,只見上官仁匆忙地下了馬,對聶氏喊道:“快帶了月兒,跟我走!”

  “月兒?!”聶氏又是一驚,“月兒不是早已出了宮嗎?”

  上官仁朝她後面一指,聶氏忙回頭去瞧,只見先前一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竹桃突然坐了起來,口中喊她:“娘!”。聶氏定睛再一看,這哪裡是竹桃,分明便是女兒映月。她與女兒分別已久,日日懸心思念,今日雖與女兒兩度相見,但一次是在壽宴之上,人多囂雜,兼有瑤光從中作梗,終不得一敘;另一次是在樂華宮中偷梁換柱,那時情勢更加緊迫匆忙。因此母女二人雖然相見,卻始終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這時眼看女兒就在身後,而丈夫也已趕來,眼下雖然劍拔弩張,但心中想到一家人總算聚在一起,不免悲欣交集,一時間竟淚如雨下。聶氏忙拉起映月,轉頭又去尋找錦娘,心想趕快先逃離這裡才是。雖然她覺得丈夫貿然帶兵闖宮實屬莽撞,但不闖也闖了,就算聲罪致討也不在這一時。不管怎麽樣,今日先保住性命再說,只有保住了性命,日後才有洗刷罪名的可能。聶氏眼看千軍萬馬列陣於此,心中也多了些許底氣,畢竟再厲害的陣法也困不住這數以萬計的金戈鐵騎。她四下尋找,想要帶上錦娘一起離開,可是卻始終尋不見錦娘的影子。忽而又聽上官仁喊道:“心柔,還在猶豫什麽?!快帶著女兒跟我走!”

  其實,錦娘此刻就在聶氏身邊。她見聶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眼神空洞洞的,口中卻不斷地喃喃自語,便立刻猜到她已被困在了幻象之中。突然間,星月隱耀,天上那八個倒垂而下的黑衣人倏忽而起,兩兩互換了方位。接著,他們黑洞洞的風帽當中,亮起了一雙雙泛著紅光的眼睛,乍看上去,如同許多隻倒掛在半空的黑蝙蝠,令人不寒而栗。錦娘仰頭去看這些紅眼睛,頗覺蹊蹺。他們中有人睜著雙目,而有人卻睜著一隻而閉上了另一隻,更有兩人雙目都閉著,風帽中仍是漆黑一片,殊不知何故。再看得片刻,錦娘不由得遍身一顫,終於恍悟。原來,他們的眼睛不僅用來視物,更用來表示陣中的“陰”和“陽”:一隻眼為“陰”,兩隻眼為“陽”。又度其各人所在方位和所示的陰陽變化,乃是與伏羲六十四卦的規律暗合。有了先前為幻象所困的經歷,錦娘這時凝意專志,澄慮守一,又兼以“清心訣”護身,因此也便暫未受到陣中咒術的侵擾。她這時面北而站,環顧四周,試圖尋找破陣之法。只見自己正西和正東方位上空,兩名黑衣人的雙眼未睜。若以他二人連成一線,剛好將睜眼的黑衣人分為南、北兩域。她先是凝神去看北方的三個方位,依照三人雙眼開闔所示,見是“陽、陽、陰”,沉吟道:“此為‘兌’”。又轉身去看南方的三個方位,見是“陰、陽、陰”,又道:“此為‘坎’”。略一躊躇,暗道不妙:“兌”為陰、為澤;“坎”為陽、為水。陽處陰下,剛為柔掩,陣中格局已構成了“澤水困”勢。

  這伏羲六十四卦的機樞乃是咒術師修習咒術的根基所在,錦娘自是爛熟於心,所以看出個中奧妙也並非難事。可是一個陣法的威力往往不在於陣中的格局多麽複雜,而是取決於布陣之人的咒術高低。瑤光的本事她是見識過的,而這八名咒術師如今看來也絕非善類,所以錦娘不敢稍稍掉以輕心。她想,澤水困,有言不信則生,反之則致命遂志。這確是“伏魂之陣”的唯一生機。可是時間一長,誰又能保證能夠一直“有言不信”呢?所以破陣之法一定不在這裡。

  她一時彷徨無計,而眼下聶氏遭困亦不容她細細鑽研,隻得暫時擱下,先助聶氏擺脫幻象再說。錦娘拈起兩根銀針,便想去打聶氏雙膝內側的兩處血海穴。此兩穴乃是人體脾經所生之血的聚集之處,以針刺之,會讓人在一瞬間產生鑽心的劇痛。此時聶氏心智昏聵,唯有這種極強烈的刺激方可令她轉醒。然而正在錦娘將要出手之時,一個念頭忽然冒了出來。她忙再去仰觀夜空,這一次調換了順序。她先去看南方三個方位,再去看北方三個方位,如此一來,兌坎顛倒,“澤水困”立時就變成了“水澤節”。

  “原來如此!”錦娘又驚又喜,全沒想到生機竟然就藏在死局之中,不由得大聲呼喝。這“水澤節”亦是六十四卦之一,坎水在兌澤之上,意為澤中之水。然而大澤再深再廣,其容亦有限度,水少則涸,水滿則溢,因此破局之法便在於權衡斟酌之間。可是到底要權衡斟酌些什麽,她卻怎麽也想不通。眼看破陣有望,可冥思苦想之下,卻也隻索得一些零星的頭緒,終究不能再有多一步的進展,心中豈能不惶急如麻?錦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這時早已明白,此陣實非蠻力可破,因為陣中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正是自己的心魔。一個人的咒術越強,他所產生的心魔也就越強,即便再厲害的高手,也絕無可能打贏自己。所以,只有順應陣中之勢,徐徐推演,方可一步步走脫出來。若此刻心火再起,無數幻象恐怕又將趁隙襲來,她這樣一想,便複又沉心靜氣下去。

  哪知放卻焦躁後反而靈台澄明,思緒馳驟有如神助。錦娘馬上想到,“水澤節”乃是異卦相疊,兌卦為主,其象呈祥;坎卦為客,其象呈困。那麽對應到陣中,主方應安然無恙,而客方正處困局之中。很顯然,目下只有自己未被幻象所困,是為主方。而聶氏並一眾侍衛身陷幻象無法自拔,便是客方,剛好滿足“主祥客困”之格局。想到這裡,錦娘方才了悟,所謂的“權衡斟酌”便是要看清這形式,而不能貿然行動。倘若她剛剛銀針出手,將聶氏從幻象中激醒,那麽陣中的格局立刻便會被打亂,到時主客易位,自己便要成為客方而受困了。

  錦娘心中後怕無已,冷汗涔涔,連道數聲“好險”。她轉頭去再去看聶氏,見她口中兀自念念有詞,雙瞳愈發灰白,空空蕩蕩的全無精采,顯然心神已迷失了七八成。錦娘捏緊的手指一松,銀針就此滑了下去,兩道亮晶晶的光澤在夜色中一閃就不見了。這時她又看到那些侍衛們竟有不少還活著,於是疾展雙刀,一刀一個,眨眼之間便將他們盡數砍斃。由於出刀太快太急,鮮血濺得她睜不開眼睛。

  瑤光詭異的笑聲就在這個時候從遠處飄來。笑聲甫歇,便又聽他說:“無相宮的人果然好狠毒的心腸。”錦娘持雙刀立在原地,額前和鬢邊的頭髮黏成一綹一綹,冷笑道:“這幾個侍衛,我不動手也要死在你手裡,怎麽我的心腸就狠了?”

  瑤光道:“那聶氏已經亂了心神,你也不必再裝。這陣中的玄機已被你勘破,否則你何必又費力對那幾個無足輕重的侍衛下殺手?你知道他們是我的人,倘若我放他們一馬,這陣中的格局便會被打亂。可如果把他們都殺了,陣中只有你和聶氏,這‘一主一客’的格局也就不會改變。而只要聶氏一直被困在陣中,你就可以逃出生天,我說得對嗎?”

  錦娘不置可否,雙刀一橫,眼如鷹隼般四面觀察。她無瑕多費口舌,所思所想只有活著離開這裡。此時陣中“主客”格局未曾改變,西面必有生門,但凡能找到,她有把握衝得出去。

  “你也不用費事了。”瑤光虛無縹緲的聲音又再傳來。他話音剛落,東南方向上空的黑衣人便突然消失,而他消失的那塊區域透下了一縷縷柔和的微光。一眼看去,如同夜空被鑿開了一個洞,天外的光源透過這破洞照射了進來。錦娘直到這時才明白,難怪今夜會如此漫長,原來她們早已不知不覺進入了瑤光所布置的幻境。現在,東南方向網開一面,正是幻境的出口。透過那出口,錦娘看見外面其實早已破曉,而透下的縷縷光線正是黎明的霞光。“請吧。”瑤光道,“在下與無相宮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銀瞳鬼使今後還是不要多管閑事,否則下一回可就沒有這麽便宜了。”

  錦娘聽他言下之意似乎對無相宮頗有忌憚,心想無相宮雖然在江湖上絕跡多年,終究尚有余威震於環宇,否則今日性命難保。經過這險象環生的一夜,錦娘早已見識了瑤光的可怕,目下隻想盡快脫離這重重險境,於其身上的種種疑團再也無暇顧及,當即冷冷一笑,忙向幻境的出口飛身躍去。她的身影在出口的光源中隻匆匆一閃,旋即消失不見。緊接著,出口周圍的黑夜迅速將光源吞噬,夜空一瞬間恢復如初,原先守鎮此處的黑衣人又重新倒懸在半空,如同什麽也沒發生過。

  05

  卻說聶氏眼見上官仁帶領千軍萬馬闖進宮來,內心焦急,暗怪他行事魯莽。可是一看見丈夫的身影,她的心也就安定了下來。尤其是見他為救自己和女兒奮不顧身,心頭更是一暖。如此深情厚誼,怎能不讓她生出無限繾綣之情。可她並不知曉,此時眼中所見到的丈夫、女兒,以及數以萬計的銀甲騎兵全是“伏魂之陣”裡的幻象。按說,聶氏既然咒術高強,自然也深諳道家洗心滌慮之法,原不該如此輕易便墮入冥迷之中。只是她對自己的一雙兒女向來切切懸心,自從萬川、映月雙雙離家以後,她更加無日無刻不牽掛著姐弟二人,終日念茲在茲便只有一家團聚而已,時間一長,也便成了心結。而瑤光這“伏魂之陣”專擅放大被困者內心的執念,從而幻化出諸般臆象困擾心神。聶氏牽掛子女的念頭本就甚強,今日又專為救女而來,關心則亂,思之成疾,於是心結變心病,心病成心魔,終究令她陷溺其中難以脫身。這時,她忽然聽上官仁喊道:“心柔,還在猶豫什麽?!快帶著女兒跟我走!”

  聽了這句話,她原本已經伸出去的手突然縮了回來,渾身驟然一顫,隻覺頭腦中嗡嗡作響。“心柔,你怎麽了?趕快跟我快走啊!”上官仁一疊聲地催促,可聶心柔卻搖頭道:“你不是侯爺,你到底是誰?”“怎麽了心柔,難道你連我也不認識了嗎?”上官仁急搶上幾步,可聶心柔卻連連後退,一面說道:“你不是侯爺。侯爺從不會叫我‘心柔’,你到底是誰?!”上官仁惶急的神情瞬間凝固在臉上,接下去,整張臉突然變得冷若冰霜,只聽他陰惻惻地說道:“你自己看看我到底是誰?”聶心柔聽他說話突然變成了個少年的聲音,當下心頭大震。再去看時,發現上官仁的五官開始挪移變形,最終竟變成了萬川的臉。“川兒!”聶心柔忍不住脫口便喊。所謂兒行千裡母擔憂,萬川已經離家半年之久,又是去到千裡之外的不歸山,做母親的哪能不朝思暮想。這時猝不及防地看見了兒子的臉,眼淚再難抑製得住,如決堤般滾滾而下。上官仁變成上官萬川,相貌陡變只在轉瞬之間,可他那滿身披掛的金甲赤袍卻兀自沒變。聶心柔見兒子單薄的身軀罩在他父親寬大沉重的金甲之中,獅面頭盔晃晃蕩蕩地扣在他頭上,如同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將軍,心中不禁大起憐意,恍如真要與兒子在戰場上訣別一般。這時又聽見萬川痛徹心扉地喊了一聲:“娘!”聶心柔說什麽也再難忍住,神魂顛倒之下,張開懷抱逕向兒子擁去。

  便在此時,雜遝的馬蹄聲自她背後動地而來,馬蹄聲中夾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吼叫:“柔兒!不可!不可!”聶心柔猛一回身,只見丈夫身穿素日的長袍,手持長刀,從另一方向策馬疾馳而來。在他身後,跟著百十號騎兵,也都是輕甲披掛,顯然是臨時抽調的侯府親兵。

  聶心柔此時看到的並非幻覺,而確確實實就是自己的丈夫。他在府中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整天,雖然心裡如煎如熬,但始終牢記妻子臨行的叮囑,不敢輕舉妄動。可是直等到晚上,青山隻將女兒帶回了府裡,卻不見妻子回家。上官仁再也等不下去,連夜便要進宮去找國師要人。他手中雖握有天下兵馬,但倉促之下一時也難以籌調,隻得將守衛侯府的親兵集合起來先行進宮,一面著親信執符節前往四面屯兵之處遍傳軍令。

  聶心柔對這些情況自是全然無知,她之所以能夠短暫地擺脫幻象看到真實的丈夫,全憑那一聲“柔兒”。這兩個字是他們年輕之時上官仁對她的愛稱。此後二十多年,兩人雖已為人父母兼且韶華漸逝,但夫妻倆每每私下說話時,上官仁依舊用二十年前的稱呼來喚她。適才她在幻境中所說:“侯爺從不會叫我‘心柔’”便是為此,因為“心柔”終究不是“柔兒”。這兩個字是聶心柔一生當中所享有的全部幸福歡樂的總和,於她而言意義非凡,因此甫一喊出,便刺激了她極短暫地蘇醒過來。可是她的心神終究已經迷失得太深,早就難以分清現實和虛幻,這短暫的一瞬間稍縱即逝,隨後立即便複又墮入了冥迷。

  上官仁策馬奔至近前,馬匹尚未站穩,便慌忙滾將下來,急要將妻子擁入懷內。可他一瞧見妻子的臉,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那是一張枯槁如同死灰的臉,所有鮮活的神情蕩然無存。原本一雙神采飛揚的美目此時布滿了白翳,甚是駭人。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樣都是她的,可又似乎都不屬於她,而仿佛是來自於一具照著她模樣精雕細琢的恐怖蠟像。上官仁大聲呼喚愛妻的名字,不住地晃動她的身體,可是對方除了尚未發冷僵硬以外,整個人便如死去多時的屍體一般全無任何反應。他並不知道妻子只是心神受困,隻以為她死了,萬分悲痛之下不由得放聲大哭。可無論他如何哭喊,喚上多少句“柔兒”,這一回愛妻也是聽不見的了。

  聶心柔並沒有死,可她的智識卻在飛速地喪失。她的感官已盡數去卻,唯有一個接一個的幻象瘋狂地湧入腦海。她剛剛蘇醒那一瞬間所看見的畫面,這時候也成了她幻象裡的一部分碎片。

  在她的封閉世界中,丈夫既沒有哭喊也並不慌亂。她看見上官仁帶領府兵衝殺進宮,雖然無片甲覆身,但橫刀立馬依舊不失當年的英武。只是她不明白,為何丈夫遠遠就停了下來,也並不下馬,只是用一種訣別的眼神看著自己。聶心柔哭著向他跑去,可她與丈夫之間似乎有一段永無止境的距離,無論她怎樣奔跑,始終跑不到丈夫跟前。忽然,一人一騎馳出了隊伍,聶心柔認得,那是府上的親兵首領。只見他翻身下馬,跪在上官仁面前,手指向身後,憤然道:“末將並數百弟兄今日因闖宮而獲死罪,皆是此婦人之禍。乞侯爺以大局為重,速速引兵回府,誅戮妖婦,以全上官家忠良之名!”聶心柔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心驚肉跳,從沒想過,馬嵬驛兵變唐明皇賜死楊貴妃的戲文今日便要應在自己身上。其實她這時所聽所見,皆是由心中執念生出。象由心生,亦隨心變,當下是何心境,便會經歷何種幻覺。聶心柔最擔心的事情便是丈夫為了營救自己而帶兵闖宮,以至令上官家背負謀逆罪名。剛剛那一瞬間的清醒,雖然極其短暫,卻讓聶心柔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一幕,心中於是悔愧無已,自責之極,深覺成了上官家的罪人,恨不得以死謝罪。這種強烈的自責霎時鋪天蓋地般襲來,頃刻間蓋過了一切,因此萬川和映月的幻象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則看到了府兵首領向丈夫苦諫,要他處死自己的一幕。

  聶心柔用乞求的神情注釋著丈夫,希望他看在往日夫妻情分上能夠饒了她性命。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幻覺中的奮力求生不過是一種意識的偽裝,用來遮掩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求死之志。她想,只有她死了,才不會成為丈夫的累贅,上官家的困局或許能夠迎刃而解。可是她同時也明白,自己的死必定會給丈夫帶來無與倫比的傷痛。聶心柔對丈夫的深愛已然成癡成魔,她不僅要解他現實的困,更要解他心中的困,所以她強大的心念才製造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上官仁。冷酷無情不是壞事,若它能徹底斷了丈夫的念想,反而是成全她情意的天大好事。

  上官仁在馬背上兀自沉默著、猶豫著,臉色既悲哀又痛苦地陰沉著。聶心柔從未有一刻懷疑過丈夫對自己的感情,所以即便犯下滔天罪孽,她也依舊是他的“柔兒”。就在這時,所有的騎兵紛紛下馬,齊刷刷地跪在上官仁面前,請求他們的侯爺以大局為重,立刻處死妖婦。“殺!殺!殺!”聶心柔聽著著沸反盈天的吼聲,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上官仁兀自將妻子抱在懷中,口中還在一聲聲地喚著“柔兒”,卻不知為何,忽見她臉上浮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上官仁大喜,隻道妻子便要轉醒過來,更抓起她的手來貼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揉搓。豈料聶心柔猛地掙脫開來,並起食指與中指朝脖子上一抹,當即乾脆利落地割開了自己的喉嚨。上官仁前一刻還在盼望妻子醒來,對這突發的變故當真毫無準備,立時覺得胸口猛然劇痛,堪比萬箭穿心,接著便聽見自己本能地發出了一聲非人的嗥叫。可那一聲嗥叫之後,便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他整張臉早已漲成了醬色,兩隻眼珠恐怖地凸起,紅得似要滴出血來,虯結的青筋和血管讓他的脖子比平時粗了數倍。這是暴斃之人才有的慘狀,可此時卻出現在他這個活人身上。

  “老爺……”聶心柔懨懨地喊了他一聲。上官仁渾身一震,恍如大夢初醒,伏在妻子的身上失聲痛哭。聶心柔眼中的白翳已經褪去,當她用“神女飛梭”的劍氣割開自己喉嚨的那一瞬間,便已經從幻境中醒來了。她看見丈夫的長袍被鮮血泡透了一大片,臉上和手上也都是血,驚慌之下忙要開口去問他傷在了哪裡。可她一開口,卻發現喉嚨裡隻發出了一些“噝噝”的雜亂氣聲,又一摸自己的脖頸,立即明白了,原來那些都是自己的血,反而放下心來。她衝著丈夫有氣無力地一笑,費力地說道:“老爺……我做了……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啊……”

  上官仁悲痛欲絕,一面慌亂地用手去堵妻子的傷口,一面顫聲哭道:“柔兒,柔兒,你先別說話……我這就找人救你……找人救你……”可那傷口卻哪裡堵的住,他隻覺得一股股熱流在自己的掌心下、指縫間不安份地湧動。每一次那熱流觸抵自己的手掌,他的心都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墮入無止境的深淵。

  聶心柔上翻著眼睛,竭盡全力想要把每個字都說清楚。她問:“月兒……回……回家了嗎?”

  上官仁聲噎氣堵,說不出話來,隻好拚命地點頭。聶心柔疲倦地笑了笑,似乎牽動一下嘴角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似的。只聽她氣息奄奄地又問:“川兒……也回家了嗎?”上官仁心中猛地一凜,猶如被人驟然推下萬丈懸崖。再去看妻子一眼,果然見她雙瞳已經開始擴散。這時她早已不在幻境之中,只是彌留之際仍放心不下兒子,心中渴盼兒子回家,因此意識渙散之後已分不清願望和現實。上官仁情知已無力回天,心中雖仍舊萬分悲痛,卻反而平靜了許多。他摸到了地上的一把刀,悄悄攥在了手裡,慘然地微笑著答應道:“回了,回了。川兒月兒都回家了,都在家裡等著娘了。”說到“等著娘了”早已泣不成聲。上官仁這時突然感到手背襲來一陣刺骨的冰冷,冷到他幾乎握不住那把刀。他看見妻子染滿鮮血的手無力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手指艱難地屈伸,如同稚嫩的孩童頑固地硬要從大人手裡搶奪一件玩物。

  上官仁知道什麽都瞞不過妻子,隻得遂了她最後的心願,於是將刀一丟,緊緊抱著愛妻的身體,臉貼著她冰冷的額頭,淚如雨下。聶心柔細若遊絲的氣息搔著他的頸窩,氣息之中夾著她時斷時續的叮囑:“別做……傻事……照顧……”

  上官仁終究沒有等到“照顧”的下文,他知道妻子已經撒手去了。

  朝陽已經升了起來,王宮的殿宇樓閣在晨曦的輝映之下越發顯得凜不可犯,今日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上官仁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死死抱著妻子的屍體,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地磚,時不時詭異地笑一下,每一笑眼裡都滾出一串淚來。隨行而來的府兵團團跪在夫妻二人身旁,誰也不敢上前勸慰。不光因為他們深知侯爺對夫人的感情非比尋常,勸也無用,更因為他們自己心中實則也悲傷至極。這些府兵雖然從不進侯府內院,極難見到夫人的面,卻無人沒受過夫人的體恤關照。隆冬驅寒的銀碳,三伏解暑的甜湯,聶心柔總是早早就讓人備下,每每按時給他們送來。東西倒在其次,只是這些下人們都是寒微出身,向來自覺低人一等,連自己都將自身性命看得賤如草芥,不意在侯府之中竟能承蒙一等候夫人記掛冷暖,心中如何不感恩戴德?上官仁昨晚調集兵眾意欲闖宮救人,眾人豈不知擅闖宮門是何等大罪?可一來,他們身為士兵,軍令既出,便是刀山油鍋亦不能辭;二來,他們聽得說是要去救夫人,更是人人熱血沸騰,均抱必死之志。如今,眼見夫人已猝然仙逝,眾人心中莫不悲痛萬分,人群之中啜泣之聲此起彼伏。

  便在這時,數以千計的禁軍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夫婦二人並跪在其身邊的百十名府兵密密實實地圍住。這些禁軍披戴嚴整,各執刀牌,與先前的尋常侍衛們大不相同。府兵隊長首先站起身來,接著其余府兵也都站了起來,紛紛拔出腰間佩刀。為首的禁軍首領禮節性地抱拳一拱,神色甚是倨傲,朗聲說道:“侯爺未得宣召私自帶兵入宮,下官奉國師之命,請侯爺前去問話。”那府兵隊長將上官仁夫婦擋在身後,扭頭說道:“侯爺帶夫人先走,這裡我們來應付。”可是上官仁如同沒聽見一樣,仍是抱著聶心柔的屍身一動不動。只聽那隊長又催促道:“侯爺快走,郡主還在府中等著您呢!”上官仁這才如夢初醒,想起他的柔兒臨終之時所說的最後那兩個字:“照顧……”,鼻腔不免又泛起一陣酸楚,同時在心中憤怒地質問自己道:上官仁啊上官仁,你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柔兒一生一世, 現在卻眼睜睜看著她死在你面前而無能為力。你是該死,可是柔兒不許你死。她按住了你的手,不就是想要提醒你,還有川兒和月兒沒人照顧嗎?難道你連她最後的心願也要辜負嗎?你的柔兒不管什麽時候都為你想得周到,可你卻隻想著自己一了百了,好結束失去愛妻的痛苦,難道兒子和女兒就通通不管不顧了嗎?!糊塗啊上官仁!真是越老越糊塗!你應該活著,不僅是為了完成柔兒的遺願,更是要用每時每刻的痛苦懲罰自己來贖罪!想到這裡,他眼裡精光忽盛,猛地揚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勉強打起精神,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然而這一抬頭,他目光正對向包圍在自己面前的禁軍,臉色一瞬間變得猙獰恐怖,整個人如借屍還魂一般衝向了人群,因為他看見瑤光的臉在禁軍隊伍之中若隱若現。上官仁這時早就失去了理智,自己家破人亡全拜這此人所賜,當下隻恨不得生啖其肉,哪裡還有心智去細細思索眼前的諸多可疑之處。比如,他如何這樣順利便長驅直入進宮門,一路竟暢通無阻?又比如,禁軍籌調亦需要時間,為何今日禁軍卻來得如此迅速,像是早早準備好就等著隨時緝拿他們一樣……

  上官仁悲傷過度,兼具怒火攻心,還沒搶出幾步便頓時覺得氣血猛然衝上額頭。腳下一空,眼前瞬間黑了下去。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個瞬間,他腦海中飛速閃過了妻子從與他初見,到嫁他為妻,又到如今做了母親等等各時的面孔,這些面孔都是那樣幸福洋溢地笑著,於是他也笑了。可這些笑臉一晃即逝,接下去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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