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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第17章 陽歌鈞天
  01

  第二天,萬川一大早便起來沐浴梳頭,又換上了一身簇新的鴉青色直裰。用過早飯後,他辭別殷九,獨自一人往雲夢墟去了。

  萬川出了槐蔭縣,一路向南走,城鎮的喧囂一點點退去,如詩如畫的自然景致漸漸推入眼簾。他行至一高處,但見千嶂嵯峨,沃野廣闊,與書中描繪“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之氣象一般無二,頓覺精神一振。又見其間霧靄迷蒙,祥雲繚繞,不禁心為之折,一股浩然正氣由內而發。於是他便知道,自己已身處雲夢墟之中了。

  萬川按照殷九的囑咐,去尋找最高的一座山峰。可是這裡到處是崇山峻嶺,無不是上接霄漢,又加之雲牽霧繞,他在群山中胡亂轉了一陣,早已失了方向,更分不清楚哪座山高哪座山低。他心中有氣,暗怪不歸山的道士們也忒失禮數,既然有客拜山,怎不派人前來迎候迎候,難道全天下的人都理所應當要知曉他不歸山的所在嗎?其實他一時忘了,不歸山本是派了人親自前往府上迎接的,只是迎接萬川的兩名道士死在了錦娘的手裡。而且通往雲夢墟的主道上,也是有弟子往來迎送的,不過萬川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已經轉到了人跡罕至的偏僻小路上,當然是越走越蕭疏荒涼。

  他鑽密林、蹚溪澗,又翻山又越嶺,終於聽見了人聲,這才漸漸找回了大路。此時他臉也髒了,新衣服也皺了,兩隻銀色靴子上箍滿了黃泥,比這山裡耕田砍柴的農夫樵夫還不如。

  萬川遠遠看見大路上有一支隊伍,幾個人抬著一部轎輦,另有幾個人在側隨行,於是忙連喊帶叫地跟上。跑到近處一瞧,立刻便知這是哪位官家的少爺,而且官階還不小。雖然隨行的儀仗已極盡從儉,可是萬川還是看出那轎輦小窗的帷幔絕不是尋常織物,而是某種上用內造的羅紗。

  轎內的人聽見外面有人叫喊,便喝令隨從停下,聽上去是個尖聲尖氣的男人的聲音。萬川來到轎前,畢恭畢敬地一揖,然後自報了家門和希望同行的意圖。轎簾被掀了起來,從小窗裡探出一張堆滿橫肉的臉。萬川見了他的長相,在心裡慘叫一聲,暗道: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自己一個人走了。

  “原來是靖安候的公子,失禮失禮。”那人尖聲厲氣地說,同時雙手隨意一拱,神色甚是倨傲。他用自己的兩粒鼠眼從上到下打量萬川,又故意四下瞧了瞧,道:“上官兄怎的如此狼狽?難道令尊沒有派些家丁隨從跟著來麽?”

  這時跟在轎輦旁邊的一個白白淨淨眉清目秀的小廝開了口:“我家公子不與人隨行,上官公子請便。”此人衣著不俗,與其他小廝明顯不同,而且說話也頗無忌憚,想來應該是轎中之人的貼身侍從。萬川剛要說話,那個肥頭大耳的轎中人便尖細地“欸——”了一聲,隨後道:“不得無禮。”他的話雖是斥責,語氣卻飽含寵慣。那小廝衝轎中人頷首一笑,便退了下去。轎中人道:“我只聽家父說令尊在朝野上頗不順遂,卻不知上官家……”他十分適時地掩住了口,自責說錯了話似的又是一笑,“哎呦,罷了罷了,既然遇上,那就一起走吧。”

  此人便是振威將軍葛通的兒子,葛雄。葛通原本是靖安候上官仁的部下,官拜從一品。從前在軍中,這位葛將軍也是一名驍勇善戰、治下嚴明的大將。後來靖安候在朝堂式微,國師瑤光於是對其既打壓又拉攏,不久之後他便投靠在了國師的麾下。國師早有預謀要逐步撼動靖安候的兵權,因此對投靠己方的軍中之人無不大肆優縱。這葛通便趁此勢,扶搖直上,平步青雲。雖然振威將軍的官階尚遠遠低於靖安候,但其在朝堂上的聲勢卻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葛家雖系鍾鼎之家,卻怎奈支庶不盛。葛通在年近天命之時方得一子,取名葛雄。葛雄乃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闔族上下無不極盡寵慣溺愛之能事,終將一個好好的孩子養得是腦滿腸肥,性情乖戾囂張,小小的年紀便倚仗家勢在京中為所欲為。如今長大成年,便更加的跋扈自恣,無法無天。

  萬川早便聽說這位葛霸王素有龍陽之癖,如今見他與那貼身小廝眉來眼去,心中早已大不自在。又聽他言語之中旁敲側擊,對父親乃至上官家甚是不敬,內心便更添了幾分敵意,只是礙於體統和身份不便發作。何況,是自己要求與其同行在先,又是前往同一個目的地,如今若是另辟蹊徑自行離去,恐怕是大大的失禮。於是萬川隻好耐著性子,跟著他們的隊伍緩緩而行。

  依禮來說,若有客人在側,轎輦夠大應邀客人同乘;若是不夠大,應讓與客人乘坐。最次最次,也應下轎陪同。可那葛雄兀自舒舒服服地坐在轎輦裡,也不相讓,也不下轎,奚落完萬川那幾句話以後,便把轎簾一放,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就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個人一樣。萬川氣呼呼地跟在轎夫後面,身上的衣服既髒且破,同在隊伍當中的其他隨從都離他遠遠的。葛雄的手從轎窗裡伸出來,時不時用他那蹄尖一樣短粗的手指去搔弄剛剛那小廝脖頸後面的碎發。那小廝被搔得癢了,便脖子一縮,回頭衝著轎窗明眸皓齒地一笑。那轎窗被帷幔堵得嚴嚴實實,可他仍兢兢業業地笑給窗子看。萬川眼睛撞到這一幕,忙忙別過臉去,可是其他人卻似見怪不怪。

  萬川突然想起,此前來侯府迎接自己上路的那兩名道士說過,體驗羈旅辛勞也是此次修行的一部分。還有什麽無論父輩官職大小,每位公子只能攜一名仆從雲雲。怎的這葛雄卻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轎子,又有這麽多人隨行伺候?他當下氣不打一處來,一眼看見隊伍前首有兩名不歸山的道士領路,心裡暗罵,什麽狗屁名門正派,還不是一樣的見人下菜碟?於是揚起嗓門將心中疑惑毫不客氣地問了。

  兩名道士聽見萬川這樣一問,臉上登時一紅。這規矩的確在給各家送去的請帖上寫得清清楚楚,二人支吾半天,竟答不上話來。這時,葛雄在轎子裡哼哼唧唧地笑了起來,說:“是有這麽個規矩來著,可是我爹就是想讓我舒舒服服地來。振威將軍想乾的事情,有誰敢說個‘不’字兒?”

  萬川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既囂張又可笑,又見前面那兩個道士隻管低頭趕路,話也不敢接一句。心道罷了,既然都已經走到了這裡,還計較這些做什麽。還是早日上山,幫師父找到忘執塔要緊。思慮及此,胸中也便釋然,於是陪笑兩聲,沒再多做理會。

  02

  眾人順著大路一直走,轉過幾個山坳,果見遠遠一座巍峨雄奇的山峰直插雲天,赫然立於群嵐之中。萬川心想,師父說得不錯,這不歸山的主峰果然與眾不同。可他隨即暗暗納罕,如此高聳的山峰按說距離再遠也當一眼望之可見,怎麽剛開始進入雲夢墟時卻完全不曾見過。

  萬川曾在夢境之中與殷九學過各種陣法的興布之道,於是他立刻胸中了然:不歸山乃是玄門第一大派,或許這天極峰便是位於一個極其精奧的陣法之中也未可知。難怪那些道士要千裡迢迢前往各地去迎接被選中的王公子弟們,如果沒有他們引路,尋常人恐怕在這雲夢墟裡轉一輩子也找不到上山的路徑。

  萬川心中暗歎,倘若他的靈賦能夠如夢境中一般,這陣法也未見得就困住了他,更不用在這深山之中弄得如此灰頭土臉。正想著,一行人卻在眨眼之間來到了山腳下。帶頭的兩個道士告訴轎子裡的葛雄,說他們已經到了,請他下轎。

  這不歸山乃是歷代君主舉行天地大祭的地方,普天之下沒有人敢乘轎子上山。即便是帝王親臨,也需將鑾駕置於山下,一步步走上山去。

  葛雄把腦袋從小小的轎窗裡擠出來,眼睛迷瞪著,神情極是不耐。他剛剛聽轎夫說還有很遠一段路,便打算悠哉悠哉地眯上一覺,誰知道剛進入夢鄉就被活活扥了出來。他嘴裡罵罵咧咧,又嘀嘀咕咕,“怎麽就到了呢?”可還是不情不願地下了轎。

  那兩名道士相視一笑,沒多言語,沿著山路領頭走了上去。只有萬川看清楚了,在天極峰剛剛映入眾人眼簾的時候,這兩人當中的一個便悄悄做了個手勢,那是最簡單的縮地成寸的咒術。萬川拔步跟了上去,將那吵吵鬧鬧的葛雄遠遠甩在了後面。

  一路上,兩名道士對那葛雄的諸般頤指氣使早已十分厭煩,不過念著來者是客又顧及他父親的面子這才多番忍耐。如今已將他全須全尾接到了天極峰下,而上山之路隻此一條,想來他便是再蠢再笨也不至於走迷了路。於是兩人一進了山,便立時施展開咒術,朝正殿的方向騰縱而去。他們寧可提前到山門前等著,也不願再與這葛霸王共處片時片刻。

  只見兩道模糊的白影子在萬綠叢中忽穿忽越,轉眼間便已登高百丈。然而天極峰奇險瑰怪,盡管山道修有石階,卻依舊陡峭難行。兼之亂石橫縱,巉岩凌穹,二人雖身懷異術,待到行至半山腰時,身上也已是微汗津津,不得不在一緩台上稍作休息。其中一個喘著氣說道:“這山路崎嶇,可足夠那胖子喝一壺的了。”另一個也接口笑道:“師父雖囑你我用咒術帶他們上山,可是咱這一路受了那胖子多少氣來,給他吃些苦頭也是應該的。”第一個又接著說:“依我看,到了天黑他們也未必入得了山門。”

  兩名道士正在你一言我一語之時,卻遠遠聽見有人呼喊。二人隻當是其他弟子帶人上山來了,並不以為意。只因各家前來進學的王孫公子們都在最近幾日陸續趕到,所以往日清清靜靜的天極峰這幾天卻是雀喧鳩聚,熱鬧非凡,

  二人聽那呼聲由遠及近,來得甚快,又覺那聲音頗為耳熟。仔細一聽,喊的是“兩位師兄——”,接著又一聲“等我一等——”兩人互看一眼,心裡同時一驚,那不是半路遇到的那位上官家公子的聲音嗎?再遙遙一望,見蜿蜒的山道上忽然轉出一人來,不是上官萬川卻是誰?

  萬川一看見高處緩台上的那兩個道士便停了下來,雙手柱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面斷斷續續重複著:“走不動了,走不動了……”

  兩名道士面面相覷,均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一個試探著說:“上官公子好快的腳力。”另一個卻脫口問道:“你是怎麽跟上來的?”

  萬川茫然的目光輪流落在兩個人的臉上,等氣息終於喘勻了,他才慢條斯理答道:“我見你二人走得好快,便在後面疾奔跟著,可還是跟不上……”

  兩名道士臉上登現狐疑之色,他二人修煉多年,雖然剛剛上山時並未全力施展咒術,卻也足以將一般的咒術師遠遠甩開。若說一個凡夫俗子僅憑發足疾奔便可跟上他們,簡直是天方夜譚。

  其中一人剛要開口細問,另一人忙將他拉住,使了個眼色,旋即對萬川笑道:“既是如此,上官公子便隨我等上山罷。”

  萬川見他二人神色有異,自己心中也暗覺奇怪。方才在他二人後面只顧拚命追趕,卻不曾細想自己什麽時候跑過這麽快?況且,這山路如此難走,自己又是怎麽在轉眼之間就奔到了半山腰的?剛剛在山腳下時,他便覺得心爽神怡,而越往山上走,就越覺得身輕如燕。萬川不由得心中暗自道妙,心想,仙山果然是仙山,其余的也不再多想,點頭衝兩個道士微微一笑,隨後便幾步跟了上去。

  世人隻道天極峰壁立千仞,如寶劍般插入雲霓,卻不知在接近絕頂的地方,尚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半圓形平台。這平台背靠絕壁,面朝正南,霧氣終年環繞不散,猶如懸浮在雲海之上,取名“卻月台”。因著這個平台,整座山峰實際上形如一把坐北朝南的椅子,居高臨下地屹立於群山之間。而不歸山一派幾乎所有的殿宇,都建在這座巨大的平台上,儼然端於王座,接受萬山朝覲。

  三人沿著山路拾階而上,沿途景色越發奇異瑰麗。在山下和山腰時,滿眼還只是鬱鬱蔥蔥的一片綠意,而此時越往上走,卻見長林豐草之中竟探出一枝枝深深淺淺的海棠。一陣微風襲來,林草瑟瑟,落英紛紛,翠浪之中翻紅雪,令人一見傾心。

  萬川不禁放慢腳步,嘖嘖稱讚。古人有雲:高處不勝寒。此處雖非山巔,卻已是極高之處,可他卻未感到絲毫寒冷,難怪會生出這些並不耐寒的海棠花。連日來,萬川對不歸山之玄之妙早已多番領教,心中雖感新奇但也不多過問。

  三人過不多久便來到了山門前。一登上平台,萬川瞬間被湧入眼中的景色驚呆了。

  海棠。

  漫山遍野的海棠如火焰一般憤怒地燃燒著,無數花瓣離開樹枝,向上翻飛不止,如同火舌舔舐著蒼穹。這本是一副如畫的絕景,可萬川卻感到胸口有些發緊,一種隱隱約約的壓迫感令他微覺不適。他扭頭去看身邊那兩名道士,二人均一襲白衣,只有領口繡著一枚淡曙色的海棠。於是他明白了,這海棠花便是不歸山的標志。

  萬川隨他二人穿過一片花海,遠遠望見一個大石牌坊屹立在萬紅之中。石牌上以飄逸的行書鐫著四個大字:“雲夢不歸”。萬川心想,此處應該就是不歸山的正門了。走到近處,又見牌坊兩邊的石柱上刻有一副對聯,乃是:“謹代蒼生罹萬難,甘為江山度永劫”。萬川暗自沉吟,這氣魄大則大矣,卻未免過於凌人了些。

  兩名道士在前領路,到了石牌前卻停下來並不急著進去。他們轉身對萬川提議,現在時辰尚早,此處各色海棠爭奇鬥豔,何不四處轉轉,領略一下秀美風光。萬川知道他們二人是想等葛雄爬上山來再一道進去,否則恐因怠慢貴客而被懲處。於是他笑了笑,也不揭穿,隻道了聲:“有勞。”

  二人帶著萬川邊走邊看,偶爾對著花叢指指點點,告訴他這裡種著什麽品種,那裡又有些什麽說道。其中一個道士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岔開話題,問萬川何以獨自從王城千裡迢迢地趕來?怎不見前去接迎的其他師兄弟?萬川回答,說他遲遲沒有等到人來接,又眼見入泮之期將近,便自行上路了。

  這是殷九在路上教萬川這樣說的。雖然死在錦娘手中的兩個道士並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但平白無故消失了兩名弟子,不歸山的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他便囑咐萬川,如果有人問起,只需一口咬定從未見過那兩個人。

  問話的道士眉毛一挑,將信將疑。萬川信步往花林深處走去,邊走邊弄弄枝葉嗅嗅花朵,然後漫不經心地說,許是路上耽擱了,許是走叉了罷。然後又突然停下,轉身對二人一笑,說自己見到葛公子有兩位師兄陪同,還以為又是對振威將軍的特殊禮遇呢。

  二人聽見這話,臉上都訕訕的,明知萬川又在拿葛雄坐轎子的事暗諷他們給葛家人吃偏食。於是各人乾笑兩聲,不再言語。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葛雄才吼嘍氣喘地爬上來。一爬上來,便死豬一樣轟然倒塌在地。隨後,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廝也跟了上來了,他身上背著巨大的行李包裹,此刻已是大汗淋漓。他緊緊抿著嘴巴,臉上是一副堅毅的神情,路過死豬一樣的葛雄身旁時,看都沒看他一眼。

  03

  自萬川離開侯府以後,聶氏便日日念叨。每天就是掰著指頭數日子,計算兒子過了哪些山,涉了哪些水,算過以後便又獨自歎息感傷。侯爺和映月每每從旁勸解,但一顆為娘的心哪能就此便寬釋下來?挨到幾個月後,心焦更甚,念叨變成了埋怨,說自己養了個白眼狼,出門這麽久也不知道寫封信回來。

  侯爺軍中事務繁多,不總在府上,映月便每日陪在母親身邊,常把弟弟小時候的糗事說來逗母親開心。於是母女倆經常互相咬耳朵,怕誰聽見似的,說著說著便笑成了一團。身邊的丫鬟小廝們不知道夫人和小姐在笑些什麽,可主人開心他們也就開心,於是便跟著一起笑。眾人都歡聲笑語的,聶氏心中的憂慮也就稍稍平複了。

  這日,春和景明,是處鶯歌燕啼,庭院裡灑滿金燦燦的陽光。映月一早醒來,見窗外如此春色,便命人將繃子針線等拿到外面,自己則在廊下坐了,一面刺繡一面與幾個小丫頭們頑笑。

  主仆幾人正鬧著,忽聞一聲尖銳的鳴叫乍然從空中響起,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接著,庭院裡飛速掠過一塊巨大的陰影。這陰影一晃即逝,與剛剛那叫聲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沒有出現過。

  主仆幾人呆在原地,個個神色驚慌,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竹桃指著院子中央的空地嚷了起來:“那裡有東西!”

  眾人過去看時,見庭院當中果然有一個手腕粗細的竹筒。那竹筒的顏色青翠欲滴,仿佛是一截剛剛被截斷的嫩竹。竹筒的兩端用蠟紙密密實實地封好,顯然是防水防潮之用。映月一凜,忙將蠟封拆開,果見裡面蜷著幾頁寫滿字的信紙。她心中大喜,道:“是川兒的信!”當下也來不及細讀,將信紙往袖裡一揣,忙忙地便要到正房去告訴母親。

  聶氏聽說兒子寫信回來,喜得無可不可,拉著女兒在榻上就把信讀了。得知萬川已經平安抵達不歸山,母女二人都放下心來。信裡又提到一路上的各種逸聞趣事,均是以頑皮嬉笑的孩童語言寫就,端的是詼諧可樂。萬川怕父母和姐姐掛念,故意用些俏皮話來寫這封家書,卻於路上遭逢的羈旅困頓和艱難凶險一概不提。母女二人豈會不知萬川報喜不報憂的心思?出門在外又哪能盡如信中所說的諸般順遂?是故讀到可樂之處,卻越發心疼萬川的懂事,笑著笑著便流下淚來。娘兒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搞得身旁的下人們不知所措。

  聶氏拭了淚,又忙派人去請老爺。小廝回稟,說老爺正在書房待客。再問何人來訪?回說好像是宮裡的人。映月心中疑惑:不時不晌的,宮裡為何忽然派人到府上來?再說,既是宮中來人,父親必得在堂廳接待才不失禮數,今日卻何故轉至書房?

  聶氏見女兒眉頭微蹙,便詢問因由。映月輕輕搖了搖頭,只是笑了笑,什麽也沒說。過不多時,又有小廝來傳,說老爺請夫人到書房說話。

  聶氏離開後,映月回了自己的住所。竹桃見她神色不似先前歡悅,而適才夫人詢問時又是欲言又止,便心知有事。她從小服侍映月,二人一處長大,雖以主仆相稱,實則情同無話不談的姐妹。於是竹桃便將房裡的小丫頭們一一支使開,再詳問端的。

  映月仍是搖頭不語,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惑。過了半晌,她突然吩咐竹桃:“你趕緊去書房,悄悄聽著老爺夫人在和客人談些什麽。”

  竹桃見映月神情端凝,不像是在頑笑,便也跟著緊張道:“到底出什麽事了小姐?”

  “我也不知道……”映月深深吐出一口氣,“最近總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就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似的。”她抿著嘴,右拳緊緊扣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中的錦帕被她攥成了皺巴巴的一團。“你快去。”她催促竹桃,將她往門外推,“仔細著點,別被人瞧見了。”

  竹桃素知映月從小就心細如塵,斷不會平白無故生出這種感覺,因而不敢多耽多問,拔步便往書房去了。

  過了差不多一頓飯的功夫,竹桃喜眉笑臉地跑了回來,一進屋便嚷道:“小姐大喜!”

  映月正在屋裡教小丫頭阮兒識字,被她這麽大聲一嚷嚇了個激靈,疏忽間走了神,一筆下錯,少寫了一橫。隻好將錯就錯,將好好的“阮”字最後寫成了“阢”。映月擱下筆,佯怒道:“死丫頭,早晚給你嚇死!”又忙問,“怎麽樣?”

  竹桃不說話,只是喜滋滋地一個勁兒衝她擠眉弄眼。映月會意,隨便找了個差事將阮兒指使開了。阮兒剛出去,映月便催道:“究竟何事?”

  竹桃動作很大地屈膝一福,隨後眉飛色舞地說:“恭喜小姐,馬上就要當郡主啦!”

  映月先是一愣,“郡主?什麽郡主?”又將眉頭一鎖,嗔道:“盡賣些沒用的關子!好好說,到底聽見什麽了?”

  竹桃舌頭一伸,悄聲囁嚅著“誰賣關子啦?”然後便將剛剛在書房廊下偷聽到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映月。原來,今日造訪府上的,乃是上官仁在宮中的一位舊識。他趁著出宮采辦之機,特來府上告知一個消息,說王有意要在五日之後加封侯府千金上官映月為郡主。

  映月聽她如此說,心裡非但未有絲毫喜悅,反而登時一亂,忙問:“可曾說過是為了什麽由頭?”

  “別的不知道,只聽那人說,是為了延請小姐進宮教宮女排練舞蹈,好在一個月後王妃的壽宴上表演。”

  映月心中更疑,若說是為了讓自己有名分進宮所以賜個封號,這倒也說得過去。可是本朝從來沒封過外姓的郡主,何以為了這樣一件事就大加封賞?再說,宮中教坊司群英薈萃,又豈乏能歌善舞者?何苦費這一番周折定要讓自己進宮不可?她越想就越覺得事有蹊蹺,便又問:“我從未在駕前獻過藝,王是如何知道我會跳舞的?”問完又覺多余,心想,她一個小丫頭又怎可能知曉其中因由,問了也是白問。沒想到竹桃接口便道:“聽說是國師舉薦的。”

  這一下映月驚疑非小,她雖長在深閨,不懂朝堂之事,但日常聽父母閑談,焉能不知那國師與父親兩相扞格?如今二人在朝堂之上早已勢同水火,國師此舉究竟何意?又想到近段時間來,父親似乎比從前更加忙碌,經常好幾天早出晚歸不見人影。難得在家中時,不是閉門獨處,便是像今天這樣在書房與人長談。她還發現,最近府上經常來來往往一些生面孔,這些人映月從沒見過。有的天不亮就來,有的甚至夤夜造訪。他們通常都從府上某個不起眼的偏門進來,由早早等在那裡的吳管家直接帶到父親的書房,與父親一談就是幾個時辰。整個侯府表面雖然還如往日一樣波瀾不驚,但映月卻早已察覺到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氛。

  竹桃見映月面容愀然,口中“咦”了一聲,問道:“小姐要做郡主了,難道不高興嗎?”接著又大感困惑地嘀嘀咕咕,“這樣天大的好事,怎麽人人都是悶悶的?”神情顯然十分費解。

  映月聽她話中另有文章,問道:“還有誰悶悶的?”

  “老爺和夫人啊。”竹桃說,“尤其是老爺,聽說小姐要加封郡主就像沒聽見似的,提不起一點興致。再一聽到給小姐的封號,居然臉色大變,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映月忙問:“什麽封號?”

  “就是郡主的封號啊。”竹桃皺起眉頭,似乎在費力地回憶一個生僻的詞,“好像叫什麽……‘陽歌郡主’。”

  映月沉吟片刻,隻覺得“陽歌”二字似曾聽過,卻也再想不出這封號究竟還有何其他深意。正想不做理會時,緊繃的思弦卻不知被什麽猛然撥動了一下。她登時身體一震,終於忍不住輕聲呼喊了出來。

  “陽歌郡主?!”

  04

  不歸山的晨鍾在卯正時分敲響了。沉厚洪亮的鍾聲從天極峰上遠遠地送出去,直震得群嵐千呼萬喝。

  晨鍾一共敲了九下,無數白衣弟子從分布在山上各處的淨舍裡湧出來,朝著卻月台的方向匯集而去。他們從不同的方向趕來,又在山道上匯成一股,腳步雜遝卻秩序井然,遠遠望去,如同一條白蛇附著暗玉色的山壁蜿蜒而上。

  此次奉詔上山進學的各世家子弟也在這個隊伍當中。他們一共來了四十二人,最小的只有十幾歲,最年長的已過而立。他們並不正式拜入不歸山一派,只是適蒙天恩在山上修行,修行期滿即便下山,因此被稱為“旒生”。這些旒生每七人被劃成一組,分別由一名道士做督學,不論父輩官階身份,食宿用度悉與山上眾弟子一致。每日卯時,聽得晨鍾敲響,便需隨眾人一起前往卻月台參加早課,早課的內容便是誦讀道家經典。用過早飯後,再由各自的督學帶去不同的地點傳授武藝。

  萬川被分配到了一位姓谷的道士手下,十分慶幸的是,他沒有跟葛雄分在一個組裡。剛開始時,萬川對山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可是很快便覺得十分無趣。早上鍾聲一響,不管多困都得爬起來,而每日誦讀的那些經文比天書還枯燥晦澀。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飯,到了晚上,早早便要回淨舍睡覺。這樣的日子,對於那些從小錦衣玉食,成日鬥雞走狗的世家子弟來說簡直如同坐牢,所以沒過幾天,四十多名旒生們便已是怨聲載道。

  這天晚上,萬川躺在淨舍的榻上,橫豎睡不著。晚飯他隻吃了一碗稀粥加半個饅頭,這時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聽見同住的人輕輕打著鼾,於是躡手躡腳地下了地,隨手披件衣服就走出了淨舍。

  此時屋外夜朗氣清,萬川抬頭往空中一看,只見群星璀璨皓月當空,胸中不禁為之一暢。可是腹中轆轆饑腸,咕嚕聲大作,當下無心欣賞美景,拔步便往夥房走去。距離此處最近的夥房也有四五裡的山路,萬川跟著其他師兄弟們出早課的時候在路上見過。他便想,平日裡的夥食就寡淡的很,此刻早已過了飯點,夥房裡只怕也沒什麽可吃的,少不得看著有些什麽殘羹冷炙湊合湊合。沒成想等他氣喘籲籲來到夥房門口時,發現兩扇門居然用一把巨大的鎖頭嚴嚴實實地鎖著。順著小窗再往裡一瞧,只看見成堆成堆的柴火,別說殘羹冷炙,連鍋碗瓢盆都沒有。萬川隻道夥房裡就該有吃的,豈料偏偏這個夥房被用來做了柴房,隻堆柴,不做飯。

  萬川又餓又氣,一腳踹在門上。那夥房的門雖是木頭,偏生堅硬異常,萬川這一腳下去盡是為撒心中之氣,豈不用力過猛。於是門被踹得“哐啷”一聲,他被疼得“哎呦”一聲,雙方兩敗俱傷,誰也沒落下好處。

  萬川抱著腳連連叫痛,看見月光將自己狼狽躥跳的影子投在了地上,於是抬起頭,又望見了天上那輪清瑩皎潔的滿月。他想起自己在家之時,過的是何等飫甘饜肥的日子,從小到大又何曾知道過什麽是“餓”?如今竟背井離鄉,跑到這山窩裡日日清湯寡水,餐餐淡飯黃齏,思慮及此,委屈之情登時漫上了心頭。又想自己離家數月,父母和姐姐必定牽腸掛肚,上回寫的那封家書盡是一味的報喜不報憂,本意是教他們放心,如今他們是放了心,卻哪裡知道川兒獨自一人在這裡受的這些苦楚。想著想著,不禁眼淚都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陣嘻嘻的笑聲突然在身後響起。萬川猛一回頭,卻什麽人也沒見到。那笑聲初時極克制,如同被悶在掌心裡。可萬川這一回頭,反而讓那笑聲放肆起來。萬川不曾想到深更半夜竟然還有旁人在此,直嚇得汗毛倒樹,忙擦了眼淚厲聲喝問道:“誰?!”

  笑聲停下了,從夥房院裡的榆樹後繞出一名少年。萬川借著月光去看那少年的臉,驚道:“是你?”

  此人與萬川一般年紀,也是旒生。只是他被分在另外一個組裡,與萬川隻照過面,卻從沒說過話。萬川曾聽他在入泮禮上說過,他是塞北戍邊守將,寧海將軍賀衝的兒子,名叫賀鈞天。萬川幼時就常聽父親說,塞北邊境氣候惡劣,戍邊的將士們常年餐風沐雨臥雪眠霜,又要時刻防禦胡虜們的侵犯滋擾,生活條件極為艱苦。賀衝將軍乃是世家出身,本可以憑借祖上的戰功留守京畿,然而他卻放棄榮華富貴主動請兵戍邊,而且一守便是十幾年。萬川心中早已對賀將軍其人敬佩無已,入泮時聽鈞天介紹自己的家世不免心頭一震,立時便有心結交。只是連日來瑣事繁多,絲毫不得空閑,不料今日竟在這裡遇上。

  “上官兄既是肚子餓了,隻一味跟那門較勁有什麽用?”

  萬川見那鈞天隻瞅著自己嘿嘿地笑,既不寒暄也不見禮,又聽他一番快人快語毫不婉轉。便想,他雖在王城出生,但很小就被父親帶去了塞北,一個自幼見慣了長河落日的人,性情之中果然自帶一股豪氣,因此也並不見怪,轉而笑了笑,抱拳一揖,寒暄道:“原來是賀公子——”

  “上官兄不必客氣,”鈞天朗聲打斷他,“你叫我鈞天就行了。”

  萬川點頭稱是,邊說:“那你也別叫我‘上官兄’了,我叫上官萬川,你就——”

  “我知道!”鈞天語速很快遞截住了他的話,“我叫你萬川!”

  萬川從小被教育要談吐雅致,慢條斯理,所以頗難適應這種口角生風的語速,隻得笑著又點了點頭。他見對方暫時還沒有開口的意思,遂見縫插針趕著說道:“賀……”沒想到一啟口便又來了文縐縐的那一套,於是忙把“公子”二字咽了回去,改口叫了聲“鈞天”接下去又說:“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這裡?”

  “睡不著啊。”鈞天大喇喇地說。萬川見他身上穿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白色直裰,那是旒生們的統一裝束。可不知為何,萬川覺得這身衣服他穿起來顯得十分別扭,或許甲胄披掛才更適合他。接著又聽他說道:“我原想在院子裡隨便走走,沒想到看見你也從屋子裡出來了。我以為你也是睡不著,剛想去找你說話,卻見你轉頭往山下走。我瞧著有趣,便一路跟著,原來是餓了,跑到夥房找吃的來了。”他說著又哈哈笑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餓得哭鼻子的人。”

  萬川從小到大沒在外人面前掉過眼淚,此時被他一語揭穿,神情甚是尷尬,嘴巴張了幾張,終究是無可辯駁。沒想到鈞天對他的反應視而不見,卻自顧自地從懷裡掏出一物,遞到萬川面前。萬川借著月光看去,見是一個拳頭大小又用蠟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硬物。

  萬川遲疑著,沒有伸手去接。

  鈞天將那包東西硬往他手裡面一塞,命令道:“吃!”

  萬川將厚厚的蠟紙一層層拆開,一股膻味立刻飄了出來,原來是一塊風乾發黑了的犛牛肉。他大驚失色,忙道:“你這是……你怎麽會……”

  鈞天頗為得意地一擺手,對萬川的支支吾吾顯然缺乏耐心。他以為萬川那一驚是讚他本事大,在禁食葷腥的不歸山上竟還能變戲法似的變出塊牛肉來,於是更加眉飛色舞地放起了連珠炮:“塞北行軍一連幾天吃不上飯,全靠這東西充饑。作戰時糧食運起來費事,哎,塞北那地方也沒啥糧食,所以將士們人人身上都背上一包。你別看它黑乎乎不大不小的一坨,特別抵飽,比你吃一筐菜幫子還有用。”說著,又十分熱情地幫萬川撕下來一塊,送到他嘴邊,催促道:“你快嘗嘗,我特意大老遠背過來的。”

  萬川早已涎水四溢,可是不歸山上禁食葷腥,這是他們第一天上山就被三令五申過的。於是他隻好強咽口水,將牛肉重新包起來還給鈞天,說:“……山上有規矩,我還是不吃了。”

  鈞天先是一怔,又掃興似的“哼”了一聲,然後將撕下來的牛肉放進自己嘴裡大咀大嚼起來,一面說:“你們這兒的人規矩怎麽恁的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萬川聽他一口一個“你們這兒的人”,心想,他本來也是中原人,只是從小生活在塞北,如今倒把他鄉當故鄉了。這也罷了,只是既然現在又回了中原,若是對禮儀和規矩一無所知,日後難免要吃虧。於是萬川順著他的話,好言勸道:“咱們這兒有句話叫‘入鄉隨俗’,既然咱們現下客居於此,那麽主人定下的規矩自當遵守才是。”

  鈞天見他態度謙抑,出言相勸實是一片好心, 本來咽下牛肉之後還有一番高論要發表,可此時也不好衝犯對方,只是嘿嘿一笑,問:“那你到底餓是不餓?”

  萬川的肚子非常適時地咕嚕嚕又叫了一聲,這一聲甚是響亮,似是忙不迭地回應了鈞天的問話。兩人同時一愣,然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鈞天說:“他不歸山的規矩約束的自然是不歸山的弟子,咱們什麽時候成不歸山的弟子啦?再說,禁食葷腥的本意是有助他們道家修行,須得長期堅持才見益處,可是幾個月後咱們就下山啦,到時候還不是該吃吃該喝喝,何必現在白白苦了自己?”

  萬川聽他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但仔細一想又像是狡辯。正想出言反駁,可是肚子不爭氣地一聲比一聲叫得更響,加上鈞天又從旁連番引誘,於是萬川便故作為難說:“那我就嘗一小塊?”說著撕了一條下來放在口中細細咀嚼。這一口非同小可,多日不知肉味的舌頭甫一觸到此等鮮香,口中登時如同發了洪水一般。於是嘗了一塊又是一塊,三嘗兩嘗竟將整整一大坨犛牛肉都送進了肚子裡。

  “怎麽樣,好吃吧?”鈞天在一旁看得直樂,“早知道你胃口這麽好,我就多帶幾塊出來了。”

  萬川嘴裡此時已被牛肉佔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好一邊點頭一邊豎大拇指以視稱讚。他心道,想來這是塞北行軍時的習慣,否則誰夜裡出來散步還背著塊牛肉。不過也虧得他隨身帶著,否則今晚定然餓得難以入睡。

  吃了牛肉,二人也熟絡起來,邊說笑邊往回走,到了淨舍也便各自回房睡了,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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