禕刃為孟非斯小隊的最後一名傷員上好了藥。他長舒一口氣,扣上手提箱的頂蓋,一邊把黑色的寬皮帶繞過頭頂放在肩上。
才一回過頭,就見韓詩琪雙手交握,拘謹地捏緊了指尖。
“——對不起。”
她低下頭。
“禕刃前輩是關口信任的守護者,我卻——沒能相信關口的判斷……說了些冒犯的話。”
“啊?”
禕刃愣愣地看著她。
“不,沒事……”
他慌忙擺手。在他的頭頂上方,李刻的聲音代替了他正要解釋的話。
“韓詩琪小姐,你沒有錯,抬起頭吧。你基於合理的推斷提出負責任的疑慮,即使結果上你的擔憂沒有印證,這也不是你錯。”
突然聽到的陌生聲音令韓詩琪睜大眼睛仰頭看去。
矮樹的枝乾上,棕灰色的貓頭鷹使魔翅膀微張,毛絨絨的胸脯上下起伏,在紊亂的呼吸中擠出的話語卻帶著冷靜的色彩。
“你醒了。”禕刃松了一口氣地說道。
李刻向他微微頷首。
看來白文焰已經平安到達峭壁下的平原地區。她似乎乖乖地遵照約定,在纜車上沒有分心操控李刻的行動,只是仍不甘於寂寞地連接著它的聽覺感知。
看著李刻強作鎮定的模樣,禕刃的臉上不經意地浮現微笑。雖然白文焰絕對不會承認,但他多少想象得出她腿腳發軟、搖搖晃晃地走路的樣子。就算她會覺得丟臉,但在新手拓荒者中也不乏比她症狀更重的人,他倒是覺得無所謂。
“這家夥是李刻,”他向孟非斯學校的幾人簡單介紹道,“是我的搭檔的使魔。”
“我是他的最能乾的搭檔的最喜歡的寵物的死去的靈魂。”
李刻隨口說出剛編的身份。它扇動翅膀,不是靠近禕刃,而是落在韓詩琪的肩上,近到棕灰色的飛羽能撩起淡粉色的卷發,它在她的耳邊輕聲耳語:“反正我覺得你們隊裡的男孩子們也只是因為走投無路才只能相信禕刃的,你可別因為這件事就丟掉了你們最後的危機意識啊。”
“!”
韓詩琪睜大雙眼。
即使結果上她的擔心被證明是多余的,她也道了歉,但是設想起沒有了解到充分信息的當時,她仍然不覺得她提出的疑問是不應該的。
道歉的態度就該誠懇。所以就算在心裡為自己辯護,她會隻把它當作自己的秘密。
矮樹上的貓頭鷹有種不可思議的氣質。它的那一雙洞察一切般的澄黃色眼瞳,就像是連韓詩琪的一點隱秘的自憐都在它的面前無所遁形。可它溫柔的輕語,卻只是點到即止地掠過她的耳旁。
它看透了她。
然後,它也溫柔地包容了她。
韓詩琪感覺自己的眼眶幾乎濕潤。
後腦杓傳來微妙的觸感,像是李刻的飛羽摸了摸她的頭。
“我來給你推薦一家飯店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話題展開,只有禕刃心領神會地看著它。
“下城區,貓子街,有一家叫良月的店。雖然不是很對我的胃口,但是其他人的評價都還挺高的呢。”
韓詩琪愣了片刻。李刻的轉折太突兀,反倒讓她相信這一定是有什麽用意。
“……謝謝。”
她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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禕刃看著李刻和韓詩琪的互動,肩膀不覺地放松下來。
看來這裡已經不需要他了。
“白山。”他把挽星證章的背面貼近耳邊,“陷阱的魔獸解決了,孟非斯的六個人都平安無事。我可以回去了嗎?”
“稍等一下讓我看看——哦,陷阱的反應已經徹底消失了。沒有其他事了,你和白文焰就把孟非斯小隊帶到總部來,我和露雅會帶他們去醫療部的。”
“好。”禕刃應道。
柳歧的大腿受了傷。禕刃拿那樣的傷口沒有辦法,但關口可是有專業人士。
“嗯,等你們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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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現在回去吧。”
李刻用視線簡單地征詢意見。
禕刃沒有異議。孟非斯小隊身不由己,不用聽他們的。
李刻借由落日的方位判斷回程的方向。禕刃順了順肩上的寬皮帶,為千層箱調整出一個受力均勻的位置。他接著來到柳歧的面前,向他遞出一隻手。
“我背你。”
柳歧愣愣地看著他,凝固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狼狽。
“恩人……這不好吧恩人?你都已經為我們做了這麽多,如果連這種小事都要麻煩你……我,陳獲可以扶著我走。”
韓詩琪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好像在說她也可以。
禕刃的眼神遊移,顯出一絲為難。
“不行,你的腿現在不要動。……再說,這個跟那個沒有關系。我力氣最大,背你是應該的。”
李刻歪過頭看著柳歧,揮動翅膀附和道:“你老實點,禕刃想回家想了好久了。”
這麽說又太直白了。柳歧用力眨了眨眼。這兩人一唱一和,正反是嫌他帶著傷只能拖累大家的速度。既然他們都這麽說了,根本就沒給他留下選擇的機會。
太丟人了!柳歧咬了咬牙,帶著自暴自棄一般的解脫感,雙手環上禕刃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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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詩琪小姐,就別看那個家夥了,你再看他他好像會覺得很丟臉。”
李刻在韓詩琪的耳邊輕聲耳語。現在禕刃那邊沒有李刻的位置,它也樂得繼續停靠在黎博利少女的肩上。
“啊?為什麽?”韓詩琪歪了歪頭,“隊長不是做的很對嗎?”
“沒有嗎?”李刻覺得好笑似的扭了扭脖子,“沒有呢。”
“他啊……難得在受了傷之後能沉得住氣來安心養傷,沒有一個人逞強,而是識大體地做出了對大家都好的選擇……我覺得,這才有他平常做隊長的樣子嘛。”
“你這濾鏡真厚啊……”
韓詩琪眨了眨眼,尾音上揚:“怎麽會呢?”
安然地度過了所有危機的韓詩琪,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她邊走邊伸手拍了拍李刻蓬松的翅膀,半開玩笑地說:“你是吃什麽長大的,這麽大一隻?”
“有嗎?”
“有啊。”
“可是我想做的本來是幼體來著。那樣輕一點,也能節省空間。”
“下次換別的材料試試?”
“好啊。”李刻若有所思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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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歧突然放聲大喊出來。
“我們孟非斯校隊!目標是在今年的慶典中打進淘汰賽!拿正賽的獎金!為了大家能在淘汰賽出場,我們那麽早、那麽早就開始努力訓練!”
在其他學校都還沒有確認參賽名單的時候,他們孟非斯就已經在磨合交流。
“我們那麽認真地練配合!那麽努力地提高個人能力!最近才剛剛開始覺得順利!為什麽——為什麽就碰上晶石型的刺多兔了呢!真是——遜爆了!”
柳歧的聲音不算太大,只是在語氣上做出了嘶喊的樣子。他不會讓人真的擔心他的精神狀態,只是積極地把情緒全都宣泄出來,反而能讓整支隊伍感覺放松一些。
“看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湖冰苦笑著說。
韓詩琪配合著邁步的節奏默默點頭。陳獲不發一語地跟在隊伍最後,眼中似是有股不熄的火焰。
“慶典?”
只有禕刃,無知無覺地說了些破壞氣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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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冰和韓詩琪都呆呆地看著他。
“你真是學院生?”陳獲張了張嘴,“不知道慶典?”
在他心直口快的疑問面前,反而是禕刃沒信心地別開視線。
“……秋日慶典啦。”
李刻小聲提醒道,一邊看著湖冰用視線警告陳獲欠缺禮貌的言談。
“哦哦。”禕刃若有所思地點頭,“千雪和我說過,我想起來了。”
和孟非斯小隊展露出的熱情相比,禕刃的反應顯得平淡。
他在今年春天才剛來到苦崖城。沒有真切地在那個季節感受過秋日慶典的熱度,從他人的講述中拚湊出的記憶也難免寡淡。
“秋日慶典是白貓國聲望最高的學院大賽,從每年的夏末持續到深秋,”湖冰解釋說,“各學校在六月底前確認參加的人選,你們學校也是慶典上的老牌強校了,今年我記得也是能選出兩個隊伍參加呢。”
“怎麽我在學校完全沒聽人說過選人的消息呀!”李刻驚道,“他們不會背著我偷偷組隊吧?”
“孟非斯確定人選的時間向來比其他學校更早。”韓詩琪說,“也許只是人存的選拔還沒開始,你先別急。”
“沒開始的話,應該也快要開始了吧。”禕刃算著日期說道。
已經舉辦了二十七屆,將要舉辦第二十八屆的秋日慶典,在苦崖城一共也不過幾十年的歷史中,早已融入在此處落腳之人的心靈。在這座把好戰的氣質刻進骨子裡的冒險者城鎮,有各大學院的精英隊伍匯聚一堂的大賽,是比任何的舞會或演出都更熱鬧的盛會。
不僅拓荒者和不擅戰鬥的一般市民都能在秋日慶典中一睹年輕人不斷成長的面貌,而且對大多數戰鬥能力還不及年長者成熟的學院生來說——
這也是他們能夠在所有人面前留下記憶的絕佳機會——
更是此生僅有的一次盛典。
距離慶典開始還有兩個多月時間,而柳歧在孟非斯學院提交的名單中還是隊長的角色。他只要想起這件事,便仿佛有一股微妙的緊張感扼住心臟。
他們孟非斯學院的校隊,就是因為太想在最愛的秋天一展拳腳,把自己逼得太緊,才會冒險跨入他們尚難應付的綠天使地區。再加上幾分壞運氣,才有了今天陷入絕境的經過。
“那個啊,恩人……”柳歧猶疑地開口,“你會參加慶典嗎?就算你不是三年級,但以你的實力,進入人存學院的主隊也輕輕松松吧?”
柳歧說著便感覺到韓詩琪銳利的目光刺向自己。就像是在幫她的腔似的,李刻也眯著眼睛狐疑道:“你有什麽用意,居然鼓勵你們學校的競爭對手參賽?我先說好,如果白文焰和禕刃參賽,就會在第一輪遇到你們然後淘汰你們。”
“什麽啊,那就算了。”柳歧打著哈哈,“我只是想,如果有更多厲害的人參加,就能讓比賽更熱鬧一點吧?”
孟非斯學院雖是慶典上的常客,卻也不是四大學院那樣的傳統強校。柳歧對自己的定位有清楚的認識,比起有爭冠的決心,似乎更樂見他們這屆比賽的氣氛被炒得火熱。
“天真……”李刻小聲自語,接著轉動貓頭鷹頭,澄黃的眼瞳注視著柳歧,正色道,“但我先說好,憑禕刃可沒辦法讓慶典變得有趣起來。”
“什麽?”
在柳歧迷惑不解的時候,禕刃已經別開了視線。韓詩琪第二個領會了李刻的意思,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感覺有些沮喪似的隨手順了順它的耳羽。
當李刻感覺舒服地抖了抖身子的時候,柳歧才恍然地理解了。
接著便仿佛有種從四面八方浸入的失落感,他不由得擠出一絲苦笑。
在苦崖城少有人不了解慶典。學院生中少有人不關注慶典。在學院生中有實力的人,更是極少有人對慶典表現出如此不熱衷的態度。
但是有挽星證章的守護者,還會需要通過慶典才能被人看見、被人記住嗎?
從禕刃清淡的反應中,柳歧甚至隱約感到了一種,也許他所傾注熱情的賽事對他來說又是另外一回事的,一種難明的……疏離感。
柳歧在苦崖城長大,自小看過了不知道多少場慶典的比賽。他原本有自信能在任何一個人面前把慶典的場面描述得惟妙惟肖,卻唯有此刻感到熱情澆熄。
“所以……”禕刃遲疑地看著李刻,“我也要參加……嗎?”
李刻擠眉弄眼地向他猛點頭,於是禕刃接著說道:“可能吧。”
貓頭鷹滿意地拍了拍翅膀。
“這麽隨便沒問題嗎?”韓詩琪小聲自語,說完就被李刻的飛羽掃過後腦杓。
它昂首挺胸:“當然沒問題。”
“沒有嗎?”
“沒有。”
繼續嘴硬下去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但李刻還是歎了一口氣,接著柔聲說道:“因為除了白文焰以外,禕刃也沒有參加比賽的理由啊。”
在沉默的間隙中,所有人的視線聚焦在李刻的身上。
“別看他這樣,他可是個能想盡一切辦法回避戰鬥的……和平主義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