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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物語》第28章 看門守戶
  德生離開京都的當天下午,健一來到歷久屋,一把新鎖把他擋在門外,怎麽也打不開。

  這時,拓也箭步衝來,有如虎狼見羔羊:“呔,那小賊!”

  “拓也君,是我呀。”健一手扶招財貓,彎下腰去。

  “你是誰?誰是你?吃我地盤!”拓也抓住健一的領子,拎了幾圈,一把摁倒,“你混充灶前老虎,實為尾巴分岔的貓妖!”

  “拓也君,我真是健一,藤原健一。”

  “藤原健一是哪位大人?本少爺無福拜識!”拓也一腳踏在健一的屁股上,踮來踮去,“尾巴,尾巴,快快出來,快快分岔,快快現形!”

  “我是德生的兒子呀。”

  “你既然是德生的兒子,為何來歷久屋溜門撬鎖?”

  “拓也少爺,拓也先生……”健一撐了幾撐,咧嘴開哭,“哎,我是來少了,一個老爹也不認了。老爹呀,我改了,快來救我吧!”

  “現時才想起老爹來?”拓也放開健一,拍拍手,“今天我多管閑事,替德生管教兒子!”

  “多謝了……”健一爬起來,摸出兩個銅錢,“拿去吧,買杯茶。”

  “神不享非禮!”拓也使個旋轉踢,擊倒健一,“啊,弧線運行,力點確準,功夫大進!”

  “你到底想怎樣呀?”健一貼在地上,厭聲厭氣,“我不起了,隨你打了……”

  “起來,讓我另踢一腳!”拓也揪健一不起,歎道,“呦,一腳下去,就讓他趴窩了,力道太大了吧?啊哈,半月沒出就練成了,天分太高了——然而,不對!”

  “怎麽又不對了的呀?你怎麽能不對呀?”健一連咳幾聲,“我的肺受傷了,我本來腰肌勞損呀……”

  “噢,你原是一位老人呀?”拓也怪笑道,“那麽,請你老配合一下,讓我展示一套唐手道。這一套是我剛學會的,包括順衝拳、反衝拳、前手衝拳、三本連衝拳、手刀、貰手、內外格檔、上下格檔之類的手技,以及前刺踢、足刀踢、側彈踢、後踢之類的足技。”

  “我不是你的沙袋,也不是你的皮墊。”

  “一位唐手道名家出世,自身修煉必不可少,但仍須貴人幫同,而足下便是那樣的貴人!”

  “想讓我當陪練呀?”

  “噢,足下是船越大師弟子,既是開門弟子又是關門弟子,想必是內功、外功集於一身的呀……”

  這時,賢了從塵八家走出來,躬身道:“拓也少爺,放了他吧。”

  “你來當替身?”拓也惡聲道。

  “少爺,你也想想,人家野次乾的是什麽,咱乾的又是什麽。”

  “野次有什麽了不起?”拓也雙腳並攏,面朝西北,雙手貼於腰間,隨後左手變拳打出,同時右腳前伸,隨後右手變拳打出,同時左腳前伸,“看了嘛,方向明確,姿勢規整,發力狠猛!假如距離縮短幾步,這一順衝拳就把他擊垮了!”

  “多走幾步又何妨?”

  “我身為少爺,步步都是用錢的。”拓也說罷,收起步子。

  “比較來,罵人對自身無害。有句外來語,可作為參考:二十五裡外罵知縣。”

  “老不死的,陳死人!”拓也暗罵兩聲,打個榧子,“得了,叫你家雄太過來!”

  “我到臭市去找他,少爺且等一時。”賢了說罷,信步投西。

  “雄太一時不到,健一一時不得翻身。”拓也坐在健一背上,自語道,“這樣的坐墊,軟硬適中,溫熱適度,誰人做就?噢,是那名為阿葉的巧手娘。聞說道,阿葉既是偷天高手,又是南國麗人,蕙質蘭心,玉顏絳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嘗聞,阿葉長成之後,一直舍身求法,周濟無妻之人——溫席扇枕,投懷送抱。總之,盡美矣,又盡善也。子曰:‘裡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阿酌前輩苦讀聖賢遺著,恪守聖賢遺教——聞斯行之!為了接近阿葉,他選擇了我們這方居仁之地。假如我早生幾年,當與阿酌競鞭而爭先耳,但要趕在德生下手之前……”

  “色鬼!”

  “上自一人,下至萬民,勿論古今與賢愚,哪個男子不好色?孔夫子當年做過統計,得出如下結論:‘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夫子引經據禮,言辭激切,對此又說:‘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我又聞之,阿葉一身飾物,環佩玉聲璆然,有似那位南子,傾慕通儒達士,而我作為孔門後學……”

  “你罵阿葉,我不心驚,我是抱養的嘛。”

  “那是呀,阿葉那樣的,絕對拉不出你這樣的醜屎!”拓也顛著身子說,“啊哈,人上人的感覺,並不像別人說的那般難找,眼下就讓我找到了,我且好好地感受吧……”

  “拓也君,放了我吧。”

  “自古道,捉賊易,放賊難。等賢了那老貨到來,你再讓他講情吧。我不要別的,只要雄太每天給我家挑兩桶水,倒一桶屎尿,送我一塊糖板。”

  “我送你糖板,一天兩塊。”

  “你哪天違約,我到哪裡抓你去?”

  “我師父家呀。”

  “哎,船越那人,那般可惡……但願十輩子不見!”

  一時,賢了領著吉難走來,一個大漢綴行在後——船越。

  拓也一見,連忙起立,支吾道:“卻才發力過猛,又三吹六少的,說了一些狼煙大話,我得回家養神歇力了。”

  “別走呀!”健一抱住拓也的雙腿,“請你全面展示唐手道,讓他們欣賞一遍,體驗一回……”

  “健一君,求你了!”

  “拓也君,你怎麽求我了?本是我求你的呀!”

  說話間,船越已搶至跟前,帶起一陣邪風。

  “老爹,許久不見。”拓也雙手下垂,鼻頭冒汗,“我從年前忙到年後,也沒能前去給你老賀節。”

  “你在忙什麽?”船越笑問。

  “回稟老爹,事情本是這樣的。”拓也躬身道,“拓野寄來一本小書,說那是琉球國唐手佐久川的著作。自從到手,我就開讀,同樣依樣練功。你要問:‘那書也是你看的?那功也是你練的?’那我得說:‘常人貴遠賤親,向聲背實;又患暗於自見,謂己為賢。’”

  “練成了嗎?”船越說著,右手搭到拓也左肩上。

  “哎呀……”拓也登時塌架,隨即滿地打滾。

  “這也叫接招吧?”船越苦笑道,“可是,你出的又是什麽招式呀?”

  “你的手勁過重了呀……”

  “那麽,請放平身體,讓我揉上一揉。”船越騎到拓也背上,雙手探向拓也的胳肢窩。

  “哈哈哈,呀呀呀,哈哈哈,呀呀呀——不如打我呢!”

  “我憑什麽打你?”

  “呀呀呀,哈哈哈,呀呀呀,哈哈哈……”

  “看你那麽快活,我不妨重來一遍。”

  “爹呀,我死了!”

  “你是快活死了吧?啊哈,正所謂:快活死,死快活!”

  “哈哈哈,呀呀呀,哈哈哈,呀——”拓也頭一偏,不動了。

  “斷氣了?”賢了驚問。

  “嗯,牙關閉鎖,呼吸驟停,面色變灰,肢體轉涼。”船越拍拍手,站起來,“據你的經驗,接下來怎麽辦?”

  “停屍,守靈,請一眾僧侶,念一本《往生咒》……可我又怕他詐屍。”

  “你們別動他!”雄太說罷,跑進家門。

  一時,雄太提來半桶水,澆到拓也身上。拓也四肢一攤,復活了。

  “拓也君,是我用水救你的呀。”雄太笑道,“半桶水不值一個銅錢,又是涮過抹布的,我也不收費了。”

  “那我也不既言謝了。”拓也摔打幾次,最終爬起來,“哎呀,我成豬打膩了,哪敢進家呢?”

  “家裡你怕誰?”雄太問。

  “噢,拓野走了,拓海走了,我為大了!”拓也仰天一笑,往東走去,“誰訓我一聲,我罵誰一頓——兩個臭娘們!”

  “這樣的小子,能得好嗎?”賢了歎道。

  “老頭,”拓也扭扭身子,“塵八今天剛離家門,你便抄他的後路……”

  “站住!”

  “你為什麽管我?你是我爸爸,是我爺爺?”

  “那兩個人嘛,許是一個人……”賢了話一出口,後悔不迭,“拓也君,我說錯了……”

  “你那一句,頂一萬句……”拓也咽口氣,仰身後倒。

  “這一回,好像不是裝的……”船越扯扯拓也的眼皮,隨即喝令健一,“把他救活!”

  “我……我哪會呀?”

  “平時老子怎麽教你的?”

  “噢——”

  當下,健一把拓也的兩腮打腫,也沒把拓也打醒,苦笑道:“看來我是白學了,我注定出不了師。”

  “心肺複蘇,要用胸外按壓法!”船越喝道。

  “可是我,沒有力了呀……對,我未見力不足者!”

  然而,無論健一如何按壓,拓也終沒反應。

  “這種情況下,只有請龜田太太了。”賢了說,“可是,龜田太太討厭他,最最討厭他……”

  “救人事大!”船越喝道。

  一時,龜田太太趕來,隨即馬趴在拓也身上,做起人工呼吸。

  突然,拓也叫道:“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啊哈,他又活了!”雄太跳起來。

  “他的要求是強烈的,也是真誠的,只是喪鍾出現了故障。”賢了笑了笑,對龜田太太說,“有勞太太了。”

  “不客氣——我的假牙呢?”

  “在這裡呢,險些讓我私吞……”拓也從嘴裡取出一副牙托,“純銀的吧?”

  “拿來!”龜田太太奪過牙托,起身離去。

  “顯然是純銀的,果然是螃蟹有肉在殼裡……”拓也坐起來,苦起臉,“按理說,落到我嘴裡,便是我的了,我又沒搶,又有旁證……”

  “拓也君,你知人體上哪個部位最髒嗎?”船越說,“不是手,不是腳,也不是腚門,而是口腔。再請問,口腔中哪個部位最髒?不是軟齶,不是硬齶,也不是舌頭,而是牙齒。原因在於,牙齒生牙石,牙縫又有食物殘留。當然了,牙托可以摘下來,用鐵刷子刷洗。臭市有一位老掌櫃,通常晚飯後刷洗牙托,刷去當天的食物殘渣……”

  “啊——”拓也掐住食管,“今天的午飯只有一碗葷菜,讓我一人扒吃了,不能吐呀!”

  “剛才呀,你是給熏醒的,我也給熏著了。”賢了苦笑道,“龜田太太口氣奇臭,只因肝肺有病。她那舌苔,又像抹了一層黃屎,竹片也刮不淨……”

  “你還說!”拓也跳將起來,“誰再敢說那話,我一頭頂死他!”

  這時,西邊來了一個小販,戴著臉罩,提著竹籃。小販走到八角井邊,放下竹籃,一邊敲鑼,一邊吆喝:“好甜的糖板,一個銅錢一大塊,敬請來買呀!賣糖板,賣糖板,一個銅錢一大塊!我的糖板,由砂糖、冰糖、茶葉、蜜蜂、薄荷、砂仁、玫瑰、豆蔻、陳皮精製而成,有止咳、化痰、潤喉、解胃酸、通鼻塞、緩牙痛、除舌膩、消口腔異味之功效……”

  拓也聽到這裡,跑到歷久屋西牆邊,摧胸倒肚地吐開了。

  “我買一塊糖板,讓拓也壓壓胃氣。”船越說著,向小販招手。

  小販提起竹籃,遷延顧步地走來,慢慢摘下臉罩,露出滿面慚沮。

  “那不是石原大人嗎?”船越驚訝道,“大人你也辦這了?”

  “足下可肉上雕花,在下不可敲鑼賣糖?”石原歎道,“在下不善自謀,但有口腹之累,未見醫貧之方。”

  “大人自然入了那一行,自當有那一行的叫賣!”船越拋聲調嗓,“大涼味兒,小涼味兒,蠍子拉屎獨一份兒,旱地的香瓜兒另一個味兒,澡堂子的拖鞋沒有對兒,老頭吃了扔拐棍兒,老太太吃了抱孫子兒,你看帶勁不帶勁兒……”

  “有韻有板,易曉耐聽,抓詞又鮮活!”石原歡喜道,“足下跟誰學的呀?”

  “知好即了,不必多問。”船越伸出手,“拿一塊糖板,給拓也少爺。”

  “拓也君怎麽了?”

  “請——拿——來!”

  “請自己拿,算我送的。”

  “我沒帶錢,也沒想給錢。”船越拿了一塊,“老夥計,誰讓你撞上我了呢?”

  “足下口出此言,讓我有三春之暖!”石原歎道,“我石原賣糖,放在若乾年前,誰敢想象?當年,站在高台之上,旗幟鮮明地發表見解和主張,調動聽眾的情緒,引發聽眾的共鳴,從而把見解和主張化作聽眾的思想和行動,神乎其技,正是‘天下人’一語的鐵板注腳!又所謂,一人之辯,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重於百萬之師!啊,那跌宕不拘的節奏,那風回雷擊的語句,猶如猛攻的號角,硬語盤空,聲震大地!如今,我依然需要聽眾——喚起聽眾的食欲,以及隨之而來的購買欲。哎,那些傳單留到現在,也可以用來包糖板呀。我本不願巡街賣貨,奈一門百指,須仰事俯育,而贍畜非易……”

  “當年,我聽過大人的演講。”船越忍笑道,“有一次,大人站在臭市南邊的土台子上,又叫又嚷,又躥又蹦。有人說:‘這家夥是個瘋子,又是個人來瘋……’”

  “那時,我口才過人,正所謂,磨礪以須,待四海交鋒,一口所敵;又所謂:辯論鋒起,援古證今,矯尾厲角……”

  “那時,你有門徒,也有聽眾,因為你的門徒向聽眾派發糖板。如今,你的糖板成了商品,又滯銷了,你本人也滯銷了。難道說,你當年的那些言辭,作為糖板的附屬品,是捆綁相送的?”船越輕歎一聲,“吹越是你的門徒,他對你還好吧?”

  “《中山狼傳》有言:‘且鄙人雖愚,獨不知夫狼乎?性貪而狠,黨豺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又肯諱之而不言哉?’”石原搖搖頭,“個中事,你不知?”

  “我知的是,吹越曾是公門桃李,沒你他也當不上官。”

  “吹越當上官,又當到現在,在於能吃氣。另外,他敢許願,敢發誓,不管如後患何。民眾一再失望,又能奈何他?好壞議三天哪。議長了,氣也平了:‘當官的都是那德性,一個不說一個。’”石原松口氣,“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我對他有氣,也沒使出來。我又想,他要是上門拜望我,不僅可釋怨,而且可樹援。我死後,他要是為我上炷香,敲聲罄,也可得冥佑。幾年前,我邂逅櫻木先生,談起此事,論及此理。櫻木先生說:‘此等事理,難知如陰,死乃知之。’”

  “我勸你,上門拜望吹越,權當寬大處理。”賢了說。

  “那樣做,我不怕討臊,只怕臊著他。往常路遇他一夥,我總是閃在道旁。前日,我又在八角井邊遇上他,這次他是一個人。他貼近我,耳語道:‘先生呀,在我任上,待虧大人了。’我側身道:‘大人所言,於情於理均不講呀。’他拿出五日元,放進我的籃子,然後甩腳開路。我追著說:‘大人給錢,是買貨,是訂貨?這半籃糖板,大人是讓我送到府上,是讓我送到町務所?’他急步而去,一邊揮手,一邊擺頭。我想返還那五日元,無奈追不上他,隻得央一個挑水的傻小子……”

  “那個傻小子就是我!”雄太焦眉苦臉,“當時呀,我拿著那張票,追上町長大人了。可是呢,他不聽我說,也不由我說,照腚給了我一腳,可見不識好人心!”

  “哎,讓你撿了大便宜,比吃飛利強多了。”拓也歎道,“那樣的便宜,大街上可不易找呀。”

  正說著,明一從西邊走來,塌著腰,低著頭。

  “看哪,又來一個撿便宜的!”船越笑道,“哪怕地上有根破針,他也會撿起來。”

  “明一少爺人品不壞,只是有些小氣。”賢了說。

  “老頭,”拓也仰臉問,“上次他擺的那等席面,你見過幾回?你又吃過幾回?”

  “那確是老家舊底的說法,可盤子碗不是吃的呀。酒杯一人一隻,反不如用大碗輪著喝——量大的多享,量小的少受。”賢了咧咧嘴,“只因當時沒的吃,筷子頭讓我嘬劈了……”

  “人家誠心請你,你又泥中隱刺!哼哼,你枉長白大,做過一回東嗎?”

  “我也想做東,又怕沒客到。”

  “我報名!”拓也舉起右手,“還有誰?”

  “有石原大人,我和健一作陪。”船越怪笑道,“不過,石原大人的糖板還沒賣完呢。”

  “沒賣完,交給我!”雄太跳著說。

  “那樣一來,我們不成截路的了?”賢了拉下臉。

  這時,明一來到跟前,抬身道:“諸位相聚,所為何事?”

  “我們難得相聚,又為讓誰做東而作難。”拓也說。

  “那麽,慢慢談吧。”明一邁開步,“對不起,失陪了……”

  “你哪去?”拓也攔住明一,“賢了老爹自從吃你一回請,天天想著還席,今天……”

  “今天我家中有事:一是次子無人照看,便無端哭喊,而此子又只要我一人照看……”

  “老哥呀,你本是熏腐之余,現又變為婦男了!”拓也一笑,又罵健一,“憨貨,前後兩年沒見你大東家了,連個好也不問!德生見了明一君,哪一回不跟狗顛似的?”

  健一窘了窘,朝明一磕下頭去。

  “請起,請起……”明一驚訝道,“咦,身上怎麽那麽髒呀?”

  “我比他更髒!”拓也抖抖衣裳,“你問為什麽,但請坐下來,來上一缸烈酒……”

  “我說過,我有事,有的事還沒說,也不便跟外人說。”

  “你呀,把頭縮回殼裡去吧!”

  “拓也君,休得無禮。”石原正色道,“人人自有苦衷,互相諒解才是。”

  “我看哪,你是善財難舍!”拓也冷笑道,“你左右不過一日元的貨,傾銷給我也罷!”

  “拓也我兒,”船越笑道,“你極力搓和酒場,有什麽大動作?”

  “喝場大醉,打場大架!”

  “你自量,打得過誰?”賢了雙拳對擊,“我年雖老,力氣也不讓於你!”

  “我不跟你鬼掐架,因為你不潔,按戒律你犯有十種惡觸!”

  “沒錯!”賢了傲然道,“我這雙手,掘過墓穴,搬過死屍,掰過狼牙,剝過熊皮,也鬥過野鬼……”

  “上帝呀,發發慈悲,趕緊帶他走吧!”

  “上帝也怕我,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從不偷生畏死,不像你家那一位。”

  “回家照照鏡子,看看鏡中人是誰!”

  “你說是誰?”

  “一頭野牲!”

  “‘野牲’一語,是難聽,也不是最難聽的,原因你知!”

  “哎——”拓也別過臉,“塵八在家時,你沒發過橫,也沒撒過野。”

  “塵八在家,顯不著我。塵八不在家,我看門守戶,提防大鬼與小鬼!”

  “此時呀,我想念慶太君了。”拓也歎道,“慶太君跟我同齡,自願當我的小跟班。我丟了什麽,總是賴他,他也只是說:‘拓也君,我沒拿,我也沒偷,信我一次吧,至少信我這一次……’此時,我信他了,全信了。今後,對任何一個怕我的人,我一概予以寬忍。”

  “你的設想,已有驗證。”賢了正色道,“今年冬初,你丟了一把彈弓,說是慶太偷的,非搜身不可。當下,慶太脫去上衣,褪下褲子,扒開腚門,又擼起包皮。你指著那個尿眼說:‘本人即便軟如液體,也只有出來的理,沒有進去的理……’”

  眾人大笑,拓也也笑了。

  這時,東邊來了一個賣面人的,西邊來了一個賣泥人的,兩人身後都跟著一群孩子。

  “再過一時,橫一通滿人了。”船越笑道,“各位有什麽舊帳,盡可到歷久屋清算,晚飯我請。”

  “我沒有房門鑰匙。”健一說。

  “打開房門,非用鑰匙?”拓也抽出一支耳挖,插進鎖孔,三兩下就撥開了。

  “拓也君,”雄太探身問,“你的這一神技,能傳給我嗎?”

  “我傳給你。”賢了輕輕一掌,把雄太扇倒。

  “果真是一位老戰士!”石原拉起賢了,走進店裡,“土井遭打那一次,是你首難,為我親睹。”

  “大人既然看見了,我也不否認了。”賢了挺身道,“想當年……”

  “想當年,你一拎三桶水,左手一桶,右手一桶……”船越忍笑道,“至於另外一桶是怎麽拎的,請你講一講,讓拓也他們學一學。”

  “好沒正經!”賢了哼了一聲,又對明一說,“以後我讓你來,你得馬上到,別讓人到家喊你。”

  “事出反常,禍生有胎……”明一擰起眉毛,“你們在策劃暴動吧?”

  “‘暴動’之語,久未聞矣。”石原悵然道,“我的歲月過去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哪。當小人能,窮忙活,又有那隨時住世之態,想來可鄙。束教管聞,愚眉肉眼,識見淺陋虛薄,有如矮子看戲,隨人叫好。然而,獨處之時,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古人有言,亦非羨語:‘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玩歲愒日,日居月諸,而歲聿雲暮。每思及此,一心似醉,兩淚如傾……”

  “此話膚淺流離,也令人暗自神傷。”船越歎道,“每當秋風起,便心緒繚亂,一事想不成,一事也做不成……”

  “各位,”明一仰起臉,“不日,大川來京都視察,暇余接見故舊,主持座談會。”

  “他?”船越冷起眼,“他憑什麽?”

  “他呀,跟上了一個人,可謂金階初步。”

  “噢,那人姓西鄉,是個大官。”

  “西鄉大人現任陸軍元帥,兼任近衛軍都督。而我們的大川大人,官拜謀略課課長,正是西鄉大人的高參。”

  “正是那句話:運去黃金減價,運來頑鐵生光。有人評價西鄉:‘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不為人下,宜早為其所。’”

  “此等拈酸之語,豈可出於足下之口?陽春一到,百草滋榮,應當如是言講!”

  “別講了!”石原冷笑道,“我跟船越君一樣,也不肯理那當官的了,尤其是那等竊幸乘寵之輩。”

  “西鄉大人深通下情,愛護下屬。”明一正色道,“前不久,西鄉大人敦促薩摩政府,救助當地內戰老兵,言稱:‘臨生死之境使之如私物,事定之後即行排棄,有損德義。’”

  “此言動我情!”石原重歎一聲,“這一次,大川大人是陪西鄉大人來京都視察的吧?”

  “那是當然的!但,本月、下月,或是今年、明年,日期待定。町長大人讓我收拾中院,恭迎大川大人。町長大人想派幾名巡差來,可我說,我是有鄰居的。”

  “這話暖人心,我們當盡力。”賢了說,“不過,大川萬一不來呢?”

  “那麽,我們顏面盡失!”拓也說。

  “那麽,各位不必參與了。”明一寬然一笑,“所幸的是,我沒把中院賃出去。”

  “大川誆人,不是一回了。”賢了說,“當初,他實授大尉,吹越為他擺設賀官宴。陪客到齊了,可他缺席,又臨時缺席。由此可見,大川愛憎無常,行為乖方。”

  “對此,町長大人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又必須傳達松田大人的指令。”明一歎道,“此前,松田大人去東京,渴望面見西鄉大人,可西鄉大人不是那麽好見的。松田大人打通幾道關節,也只見到大川大人。大川大人說:‘他日西鄉大人視察京都,我一定引見你,但時間不超過五分鍾,而且是在路上,邊走邊談。 西鄉大人問你話,你如實作答,不準提問,也不準通名報姓……’”

  “哎——”船越長歎一聲,“官要那麽當,不如為小民!”

  “可松田大人聽了那話,喜得沒入腳處。他趕回京都,立即召開中京區治安會議。這次緊急會議,內容有兩大項:一是決定采取雙層雙向的安保措施,落實任務,責任到人,二是廣造輿論,發動居民,清街淨巷。為顯示本轄區開展文明開化運動的實效,他要求居民使用太陽歷,禁用天保歷,又要求士族家庭購買時鍾,穿西裝洋服。他又規定,飯館改成西餐館的,免除當月營業稅。但是,西餐館必須供應文明食品,即牛肉、豬肉、羊肉和牛奶。顧客必須接受文明食品,牛肉火鍋也是必點的……”

  “這下有挨罵的了。”石原說。

  “說來呀,一級哄一級,本是為官之道。”明一輕歎一聲,“西鄉大人來京都視察,假如走到我們中間,誰又敢跟他講真話呢?”

  “拓也敢!”賢了說。

  “我敢,我敢是敢……”拓也苦起臉,“拓野來信,送我一句話:‘恃直而不戒,禍其至哉。’他是我的長輩,送的又是古人言,我不得不聽從。況且,我已經成人了,應當遵時養晦,正如古人所言:‘逮夫弱冠,遵道秉義。’”

  “剛才你舉手,又快又高。”賢了笑道,“難道說,只有別人請客,你才那麽興頭?”

  “老頭,”拓也板起臉,“我家的用水,今天你送了嗎?”

  “沒忘。”賢了扯扯雄太,“走吧,還有幾十挑子水等咱爺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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