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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物語》第27章 救苦彌災
  次日,正是新年的第一天。

  天剛亮,一樁凶案的消息傳布開來,衝散了新年的喜氣——阿杓夫婦死在起居室,屍身沒有皮外傷。吹越聞報,命令兩個巡差,保護現場,緝拿案犯。當下,一個巡差把守起居室,一個巡差奔向橫一通。德生、慶太夢中被捉,一條麻繩牽來,關進一間客房,那是阿彌三人剛住過的房間。

  下午,塵八來見牛頭先生,開口道:“那是命盜案,現已定性了!”

  “當真是命盜案,也與德生君無關。”牛頭先生歎道,“此人謙正有守,遂成池魚堂燕,而冤如深海,命若懸絲。若不念及三子均未成年,本人將奮起抗爭,為其鳴冤叫屈。”

  “為觸機落阱者救苦彌災,誠為人生一大快事,奈我也有家有口,又有一個孱弱的孫子。”

  “若不授手援溺,良心何以得安?斯亦末世友道之羞也!”

  “同道堂的大門至今沒開,阿竹想也不知此事。我找到健一,通報案情,可他說:‘我忙,忙著吃飯,忙著睡覺。’我問:‘德生不是你爹?’他說:‘人家是那樣說過的,我是那樣叫過他的。’船越在一旁說:‘健一有爹不認,我罰他夜裡不吃飯,白天不睡覺,每天打他幾欄杆!’哎,那強人放刁話,誰人敢跟他理論?”

  “豎子不足與謀。”牛頭先生淡然道,“蘆川太太沒央告你吧?”

  “我上門找她,可她說:‘大人哪,老婦信天理!’”塵八苦笑道,“當時,她面前擺著三碟小菜——醃黃瓜,辣白菜,鹽漬桔梗。她一邊自吃,一邊讓我:‘大人嘗一嘗,回家拿筷子……’”

  “咦,也有那樣勸客的。”牛頭先生苦苦臉,“此時,德生君和慶太還沒吃上吧?”

  “有我塵八在,哪能餓著他們呀?我讓兒媳燒了一鍋米粥,傾進兩隻深碗,命雄太送過去。雄太不肯領命,我又命他轉托拓也,但拓也說他正在修煉唐手道,唯恐出手傷人。在無人可派的情況下,我隻得親自前往了。所幸,那兩個巡差許人送飯,許人探視,也許人圍觀。而且呢,見我前去送飯,路人隨行逐隊,尋消問息。德生不吃飯,也不掉淚,只是不住嘴地說:‘這是陰害,是迫害,是毀害……我死,我死總可以了吧?但請問,一死可以了之嗎?果真是一了百了嗎?有人向我下保證嗎?’慶太接過飯碗,看了看,對我說:‘大人,我這才知道幾天沒洗臉了。’我無言而退,向巡差們探問案情,得到的答覆是:此案在頭町地面上發生,龍虎町沒有管轄權,只是臨時代管。原來,頭町的毛利町長自感官卑職小,月前棄官而去,回了山口老家,而新町長尚未到任。年前,松田虎太郎赴東京參加會議,也不知何日返回京都。松田虎太郎管轄的中京區,三年來沒發生一起死亡兩人以上的案件……”

  “看情形,此案會壓下去,而多壓一天,德生君和慶太多活一天。”

  “請問,這事可以私了嗎?”

  “這本是一樁沒頭案,誰跟誰私了?遺屬聞此噩耗,從牧之原趕來,頂風冒雪,銜悲茹恨,愁煞人也……”牛頭先生長歎一聲,遞給塵八一杯茶,“且吃茶。”

  “我也真渴了。”塵八一口喝下,坐下來,“為了那兩位受難者,我跑了大半天,沒吃上一口飯。”

  “我家有醃製的河鰻,長女送來幾條,次女送來幾條,三女又送來幾條。”

  “送我各一條,回家當酒肴,煎一條,烤一條……”

  “但願你,食得鹹魚耐得渴。”牛頭先生瞥了塵八一眼,“我等就此罷手了?”

  “接下來怎麽走,但請先生指點!”

  “可消此難的,只有一人——船越右衛門。可是,正如大人所知,此人乃畸流逸客,只怕不聽調遣……”

  “先生想讓他做什麽?”

  “大人身為樂師,是慣於聽音的呀。”

  “讓他去攮人,讓他去剝人?如今,有人求他砍頭,他也不砍了,他隻願苟延殘喘——何其衰也!”塵八拍拍大腿,“可歎,明知德生、慶太遭人陷害,我卻挖不出那個人。”

  “那麽,他們是誰拿辦的呢?”

  “他們屬於本町居民,吹越出令拿辦,算不上越權。”

  “那麽,報案人又是誰呢?”

  “三個小工頭,也有報案權,這是新法賦予子民的權利。”

  “大人跟我對著唱?”牛頭先生冷笑道,“吹越把良民當正犯拿辦,為何又疏於看管?那兩人念頭一轉,勢必中招!”

  “先生你是說,他們念頭一轉,即刻出逃?而他們一逃,便成畏罪潛逃的了?吹越拿住他們,卻不移送司法機關,隻為讓他們攀扯那三個有錢的小工頭?”

  “以德生君的性格,決不肯攀扯他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話呀,是古人講過的,依然震動我心。”牛頭先生悲聲道,“惜乎,我老矣,百年多病,繁霜添鬢。設或天與其便,加我十年……”

  “好馬不用鞭催!”塵八挺身而起,“我明白怎麽做了!”

  “大人本是衝天炮,又趕上新時代,自當傾身營救,即此與維新英傑同功一體!”

  “休那樣說,休……”塵八扭身走去,“我沒別的,隻想扭轉街坊對我的看法。”

  傍晚,慕回來家,肩挎書包,面帶慍色。

  牛頭先生探身道:“你的兩個妹妹,過成什麽樣了?”

  “至少是,沒餓死。”慕回坐下來,又立起眼,“除夕的剩菜,一直擺到現在?”

  “你媽媽外出拜節,也快回來了。”牛頭先生用棉袍遮住酒壺,“你去慶應義塾讀書的事,跟兩個妹妹講過了?”

  “看她們的家景,我哪忍心張口呀?哎,二妹給我煮了一把黃豆,燎了半條鹹魚,已是罄其所有了。那黃豆,那鹹魚,也是媽媽當回禮給她的。小妹煮了一隻雞蛋,剝去皮,往我嘴裡塞:‘哥哥,你吃呀,雞蛋比鹹菜好吃多了呀。’哎,可憐的小妹,蜜月未滿,又值大年節,衣裳單薄,嘴唇灰白。從明天起,她又要到街口賣鹹菜了……”慕回憋回眼淚,“十三歲,才十三歲,你就把她推出去——賣了!”

  “你的學費,我正在補湊。另外,你的書本文具也用錢,你腰裡也要有零錢。我想跟小沫町那邊商借,然而呢,可一不可二,家貧莫論親……”

  “我爭取盡早自立,真正強大起來!”

  “對你的未來,為父再無可慮。”牛頭先生弛然一笑,“鵲鳴屋一案,你可聽說了?”

  “初聞此事,我推斷:死者並非死於謀殺,而是死於煤氣深度中毒。回來的路上,我聽說那珂通世來京都探親,於是前去拜訪。那珂通世對蘭學有研究,他的觀點證實了我的推斷。他說,煤氣的化學名稱叫一氧化碳,是一種無色無臭無刺激性的氣體,木柴、木炭、煤炭、焦炭燃燒均可產生,過量可致人死亡。由此看來,我去東京深造,是正確的選擇,也算為慕參、慕柯開路。那珂通世又說,慶應義塾設有三個大學科、諸個小學科,其中有慕參傾心的歷史學,有慕軻傾心的經濟學。福澤諭吉先生主講經濟學,轉譯了幾部西方經濟學著作。他的目標是,用西方思想造就一批經濟學家,建立一個符合日本國情的經濟學體系。在這種體系下,經濟學家既可使慶應義塾敦本務實的傳統在經濟學的教學與研究中貫徹,又可向作為日本現代化支柱的金融、實業等各個經濟領域提供人才與理論。”慕回停了停,“慕參、慕軻哪去了?”

  “他們正在書房,閱讀四書五經,說那是經典之作,大雅扶輪之作。”

  “那些古書,有如過夜菜,豈可再食?剛才,我跟那珂通世借到兩本書,說準明天歸還。”慕回拍拍書包,“一本是德國歷史學家利奧波德·馮·蘭克的《教皇史》第三卷,讓慕參閱讀。一本是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上卷,讓慕軻閱讀;”

  “你說的人名和書名,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這樣的書才是當代年輕人的讀物。你陪他們熬夜讀書,自然是好事,只是書房冷,夜裡必須生爐子……”

  “素門凡流,當以冷色為底色!”

  “那個中毒的原因,能否告知辦案人?”

  “那些愚人,已經淺中毒,淺昏迷,至死也難以清醒。”

  “藤原野次,身在蠍鉗山,名為救世主,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餌名釣祿,樂禍不悛,藤原家必受其累,同道堂必受其害。”

  “明天,可否請那珂通世到家?”

  “他想回拜我,也想拜見你,可我想的是,在茲堂並非自己的家。因此,我對他說:‘等小弟蓋所大房子,再請兄長光降,並請兄長為新宅賜名。’”慕回站起來,走向書房。

  一時,牛頭太太來家,牛頭先生問:“塵八大人有何作為?”

  “如今的鵲鳴屋,成了他的練聲場。”牛頭太太忍笑道,“他從咱家走後,直插吹越家,立逼著放人。巡差拿下他,押到鵲鳴屋,關進客房的間壁,他跟德生、慶太又做了鄰居……”

  “前去救人,反落入陷阱,成了替死鬼!”

  “不過,塵八大人一無悔意,二無懼意。他打開窗戶唱起歌,先唱囚歌,後唱挽歌。德生伴唱了一曲《蒿裡》,又伴唱了一曲《薤露》,嗓子跟不上了,隻得任由塵八獨唱,因為塵八有一副鐵嗓子,再也唱不破。慶太聽到‘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潔而離紛’一句,說:‘我並不純潔,至少是手髒,但願今番是薄譴。’他聽到‘素車白馬號哭來’一語,急忙用被子蒙上頭,哪知就此睡著了。圍觀的說:‘龍虎町出義人,前有阿丁,後有塵八,龍虎町不可小覷呀!’塵八太太去送飯,又對圍觀的說:‘德生君是有唱功的,但比家夫底子差,家夫那才叫肉好哪!’吹越聽聞後,傳下話來:‘肉好不如肉雷!’”

  “塵八為此受刑,我與他如何相見?吹越此人,裝怯作勇,是為陰懦,又持祿保位,習安玩治……”牛頭先生輕拈髭須,抬手道,“孩他娘,磨墨!”

  “夫君想作詩呀?”

  “隻想寫封信,裁個四指的小條足矣。”

  “寫給誰?”

  “別問,隻作不知。”

  牛頭先生寫的是:“町長大人鈞鑒:蠍鉗山現缺鮮肉,連皮帶骨的,人人欲得而食之的,請見字隻身送來。敢布腹心,君實圖之。”

  當晚,塵八、德生、慶太獲釋,各自回家。次日中午,明一在家置酒,為三人壓驚,又請龜田、賢了、雄太、拓也作陪。龜田太太、蘆川太太、川島太太、塵八太太前去幫廚,各自帶了一些過年菜。飯後,龜田夫婦、賢了陪同阿竹,前往鵲鳴屋,給阿杓剃須整發,為阿雪淨身整容。

  當天中午,牛頭太太采聽到這些事,對牛頭先生說:“大女婿請客,側近的大小男子都請了,為何不請你這位老丈人?”

  “我若到場,明一君如何做東道?我對他的期望,不宜過高,他畢竟是我女婿嘛。”牛頭先生意味深長,“想來,經此一場,他們不分爾汝,再無芥蒂。”

  “塵八在酒場,也該提起你,他是經你指點的呀。”

  “我不想讓人提,也不想讓人議。塵八篙再長,也探不到我的底,我的內心是無底深淵。”

  “夫君支配塵八,成竹在胸呀。”

  “趨時攬事之徒,豈有見鍾不打之理?狗攬三堆屎,是我對白鳥塵八的操行評語。”

  “夫君呀,你的姓氏暗合你的為人呀!《罪業報應教化地獄經》上講:‘牛首阿旁,以三股鐵叉,叉人內著鑊湯中,煮之令爛。’”

  “哎,老龜遭刳腸,不如無神靈。雄雞自斷尾,不願為犧牲。人生如那朝開暮落花,自當放出一點光華。等兒子們成人,我再次進山,結草為廬,永不復出。”

  “在為妻看來,夫君已然功成果就了。”

  “沒有至情至性,何以功成果就?我要的,不過是空閑,要之指心閑,即清暇。人道是,江山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等兒子們成為良器,你享你的世俗之福,那也是你應得的,禍福不無自求嘛。我剛硬其表,陰柔其理,料你深知,也請你諒解。”

  此後的幾天,德生、塵八、慶太三人為死者守靈,只等牧之原來人。

  這天下午,德生泡上一壺茶,與塵八切磋演唱技巧。

  塵八說:“撇開恩義,你看我唱功如何?”

  “大人的歌聲,音節激揚,格調哀烈,長於表達悲憤和懷舊之情。但是呢,在行腔用氣上,並沒到位。須知,再亢厲的歌曲,也當輕吞慢吐,行話叫咬嚼吞吐。此外,你自造詞句,隨意性大,又夾帶髒詞,如蠢蟲、醜賊生、渣滓……總之,自降身價,如罵大街。”德生臉一仰,“諒在不外,故實言相告!”

  “我讀書少,文化低,詞不勝曲。”塵八苦笑道,“若非一詠三歎的,早就沒詞了。”

  “然而,用情之深,無人企及。”

  “說來,我是有感於自身遭際……”塵八頓了頓,“你唱挽歌,分外動情,遠過於我。”

  “說來,我挽亡靈,也在自挽。”

  “你嗓音沙甜,吐字高清,如吹花嚼蕊,風微浪緩,又善用囀、擻、頓音,歷歷可聽,回味無窮。”塵八停了停,“我存有一整部《龜茲樂》,請你找幾名曳步窈窕的舞者,尋一處寬敞的場地,讓我排練一回。”

  “我歌唱,你伴奏,照樣韻烈金石,聲滿天地!”

  “我唱長調,字節沉粹,音韻平實,也有鷹擊長空之流勢……”

  “我想出去。”慶太說。

  “現時不準!”德生正色道,“慶太君,我們三人是一同患過難的,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西洋雜志社的訪事人即將來訪,此時我們需要統一口徑。”

  正說著,阿彌捂著半個臉來了。

  “呦,讓誰打了?”德生怪聲道,“你小子,狗樣人,藏頭護尾的,無奈尾巴難以掩藏!”

  “德生哥,前事甚歉哪……”阿彌縮頭卷舌,“如今呀,尾巴斷了,尾骨露出來了……”

  “你本是一名勾死人!”德生連唾幾口,“那兩名鬼差呢?”

  “他們哪敢來呀?小弟我來,也是壯了半天膽,又是讓老婆罵來的。”

  “你負荊請罪,找到接受方了嗎?”德生冷笑道,“除夕夜,你們跟阿杓夫婦互道珍重,依依惜別,情深意篤,血濃於水,是也不是?”

  “我是小雞膽,沒受過刑,一問便招,不問也招,有的沒的全說了。”阿彌伸過頭,“老兄你打吧,我的頭本是一個毬!”

  “我有那力氣,也不打惡人。”

  “我想補償你,那兩個也想補償你。”阿彌坐下來,又扭過臉,“哎,這回沒臉了,丟在外頭了,老婆也不讓進家了。”

  “找塊石頭碰死吧!”德生恨道,“賣惡於人,諉過於人,自認空責,水落歸漕,當下心安!”

  “當時,吹越町長說:‘昨晚跟你們在一起的,均有作案嫌疑。’他定下調子了,俺三人隻得順著他說了。”

  “你們為什麽向他報案?”

  “經過那幾件事,我感覺到,吹越町長比較好接近……”

  “哎,若得苟全癡性命,也甘饑餓過平生。”德生淒然一笑,“請問,整個龍虎町,有我和慶太君更窮的嗎?宰羊且揀肥的宰呀!”

  “白鳥大人不來搭救,我和德生君必死無疑。”慶太說。

  “提起此事,船越更惱。”阿彌苦笑道,“他說:‘塵八該是我,我該是塵八!’”

  “顯然,他投錯胎了。”德生說。

  “我聽說,那些訪事人,有東京的,有橫濱的。東京的那兩人,是松田虎太郎代吹越邀的,有商量。橫濱的那兩人,沒人邀,也沒商量。他們事先電告吹越,請他自查自糾。電文末處,有一句奇怪的話:‘本公告自發布之日起實施。’吹越說他們是歪死纏,讓咱們議一議,看到時怎麽說……”

  “實說!”德生冷笑道,“綜意大旨是:你們插圈弄套,我們陷於縲絏,白鳥大人扶危拯溺!”

  “吹越的意思,跟你的意思是一樣的,只是要變個角度。”

  “那樣一來,將置白鳥大人於何地?”

  說話間,櫻木先生來了,眾人起身相迎。

  櫻木先生撚了一炷香,默禱一時,回身道:“各位嗅到屍臭了嗎?”

  “唔……”德生苦起臉,“死者親屬不知幾時到,我們能等,兩具屍首不能等。”

  “我勸你們,盡快火化屍首,然後護送骨灰到牧之原。”

  “假如,對方提出驗屍申請呢?阿杓的兒子井健不知局,井健的親鄰總有知局的,或許又有以架訟為業的奸民,有意指為獄的小吏,有以決獄斷刑為樂的官員。”

  “果然如此,你和慶太的事,或許有兩說。”

  “唔,逝者為大,入土為安!”德生點點頭,“當初,高倉夫人停屍不葬,臭了幾條街,臭市鬧瘟疫的話也由此而起。”

  “遺物清理過了?”

  “除了裝斂的衣裳,別的物件沒人動。”慶太說。

  “即刻清理!”塵八說,“有櫻木先生在此,凡事可弄個明白。”

  “這下用到我了!”慶太卷起袖子,“鵲鳴屋若有半個銅錢,我也能夠找出來,什麽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

  眾人笑了笑,一起動手翻找,最終只找出七日元。

  “這樣的話,就對不上頭了。”櫻木先生搖搖頭,“年前,我交給阿杓三百五十日元,全是五日元面值的。”

  “我交給阿杓五十日元,本是買石料的定金。”阿彌說,“我想,阿杓開飯館二十幾年,也攢了不少錢。”

  “少爺,”德生盯起慶太,“請你開口。”

  “你是讓我自查吧?”慶太笑道,“五日元一張的大票,我見過,沒摸過,摸到早飛了!”

  “除夕夜,我送阿杓夫婦的程儀,不是讓你掏走的嗎?”

  “那個紙包隻裝了兩文錢。”慶太苦笑道,“算來,你老人家夠摳門的,我也夠晦氣的。今年我的手氣變差了,一半要賴你呀。”

  “罷了。”櫻木先生說,“我再出一百日元,讓吹越出一百日元,一並交與井健,料可了結此事。”

  “吹越是肯出血的?”德生問。

  “他不出,有人擠……”櫻木先生話沒說完,往外跑去,“味太高了!”

  德生追到石磨橋,問:“先生沒去蠍鉗山?”

  “我呀,剛從那裡來。”櫻木先生歎道,“我一進山口,便讓幾個小業魔揪扯住,又一路給扯到石屋。那間石屋,標名為雲巢,牆上掛著蛇皮,梁上懸著蛇肉。他們把我推到野次面前,叫道:‘主君,今日生俘一人!’野次呵斥一聲,他們躬身退去,隨後有人捧上茶來。野次想鑄一口煮粥的大鍋,百人的食量,托我購買灰口鐵。他說,灰口鐵質地軟,熔點低,熱力便於傳導,也便於鑄造。此外,灰口鐵抗壓性強,減震性能好,耐磨……”

  “先生何不勸他建大紗廠?”

  “他隻辦作坊,不建工廠,不甘以實業終身哪。我見了他一面,便對當下局勢無從預知了,對未來也失去判斷力了。”櫻木先生垂頭喪腦,“野次,大川,以及那幾位當朝顯貴,無不行險以僥幸哪。”

  “鵲鳴屋不拆了?”

  “折也用錢,蓋也用錢,因簡就陋吧。剛才我許的那一百日元,以及我讓吹越出的那一百日元,你一總向吹越討要吧。”

  “先生,吹越攬下這樁凶案,一錢沒得,又肯往裡搭錢?”

  “鵲鳴屋的宅基款,還在吹越手裡。吹越承諾,等阿杓夫婦回到牧之原,再把宅基款匯過去。吹越又為井健定下一門親,那女孩是鬼子母的養女,名叫結衣。吹越又收結衣為養女,讓她去醉鬧居,替阿強管帳。結衣每月存一次款,存進三井兌換店,借用龍虎町的戶頭。我擔心的是,阿強與結衣,孤男寡女,摩來擦去,摩擦生熱,摩擦生電。而根據觀察,我的擔心已經變為事實……”

  “那裡面關系如此複雜,衝突必將總體暴發!”

  “新年發生的幾件事,好像預示著什麽……”櫻木先生抖了一下,駕車而去。

  德生回到起居室,轉述櫻木先生的一些話。

  “吹越的那一百日元,我替他出。”阿彌說,“算來呀,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既有經費,還不行動?”德生揮手道,“我計劃,雇輛大車,把屍體運到南郊火化,隨後首途牧之原。有白鳥塵八大人率隊,我們一支護喪隊伍不能說規格不高。”

  “何必那麽急呀?”塵八整整衣襟,“那些訪事人,不是即將上門嗎?”

  “大人八面玲瓏,也不見為妙。”德生哼了一聲,又對阿彌說,“路費也歸你出!”

  “小弟我正想這麽說來著。”阿彌討好地笑了笑,“阿竹姑娘也去吧?”

  “按說該去,因為阿竹是阿杓夫婦的義女,那條道她也走熟了。”

  “既是阿竹姑娘也去,我得雇輛牛車,最好是帶暖棚的。我想的是呀,阿竹姑娘又嬌又弱,春花也似,讓野風吹壞了,回來怎麽當新人呀?”

  “夥計,你改得沒樣了,我也不生你的氣了。連日來,我氣上衝心,至於蛋痛。”

  “老兄的蛋不痛了,俺的頭也不痛了。”

  “哈哈……”

  “別笑了!”塵八叫道,“我出令:阿彌雇兩輛牛車,備足糧草!德生找驗屍官,讓其出具火化準許單!慶太找我兄長,請其轉運屍首,到北郊的森風台火化,並請我兄長帶一眾僧侶,就地追薦亡靈!”

  “按說呢,令出必行。”德生遲疑道,“然而呢,今天是友引日……”

  “事事以禁條為準,明年也難以成行!”

  “你命我找驗屍官,可我不識其人,也不知其家門。”

  “我去!”塵八奮臂頓足,“難道非要乾一仗嗎?”

  次日,德生騎著毛驢,帶領兩輛牛車,從鵲鳴屋出發,經過四條通,走上烏丸通,駛向城南門。出了南門,折向東南,懸起白幡。頭一輛牛車載的是塵八、阿彌、慶太和阿竹。塵八身穿禮服,端坐在前,面色冷傲。阿彌、慶太裹著頭巾,悄聲說笑。阿竹懷抱兩隻骨灰罐——分別刻有“黃金入櫃”“白玉還山”字樣。後一輛牛車裝載的是鵲鳴屋的家具、廚具和阿杓夫婦生前的衣物。天寒地凍,日短夜長,一天至多走四個時辰。

  這天傍晚,他們住進葵區西北的一家旅店。飯後,阿竹進房安歇,其他人到浴室泡溫泉。

  當下,德生問慶太:“少爺有生以來,泡過幾回天然溫泉?”

  “大約是,跟你老人家一般多。”慶太笑道。

  “一年十幾回?”

  “沒有那麽多,跟白鳥大人一般多吧。”

  “今天這一回,在白鳥大人也是平生第一回吧?”德生見塵八不語,笑道,“一路行來,大人為他們遮風擋寒,一個噴嚏也沒打。”

  “暖自心生,歎息腸內熱……”塵八聽到笑聲,又說,“我以為,面朝南方,自感暖洋洋,此時我又仿佛感受到來自海洋的暖熱氣息。”

  “此時呀,我們已經踏上靜岡地界了。”德生欣然道,“計程只有三四天了,而景風扇物,一日暖似一日……”

  “我想回家,家有老母呀。”慶太說。

  “你那老母,願意看見你嗎?”德生笑道,“牧之原貼近海岸,是靜岡茶的主產區,半月後即可采茶。靜岡茶有十幾個品種,如煎茶、番茶、綠茶、抹茶、焙茶、玄米茶、粉茶、芽茶、紅茶……”

  “我喜吃糖,不喜吃茶,可見我沒長大。”慶太苦起臉,“我又怕,到了那裡,你把我當奴隸賣。”

  “你這號的奴隸,有賣的,沒買的。”

  “我生長在京都,也想到外地走一走。我們那行的人,也得諳習絕國殊俗,廣結良友。又聞說,靜岡錢多,人憨……”

  “我們帶你來,自有其用。在接下來的路途中,那兩隻罐子交你保管,我們也就無慮了。可是,我又怕你抓把骨灰,當粗砂糖吃。”

  “這話因何而起?”塵八問。

  “正所謂,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德生緩緩道,“大人當真有心,不妨記錄下來,改編一番,然後依詞度曲,排成一出獨幕劇,既可博觀眾齒牙一粲,又可為後來者戒……”

  “德生叔——”慶太嗲起嘴,“少說一句吧,俺都喊你叔了。”

  “在白鳥大人的感召下,慶太少爺已有追悔之意,足見忠驅義感之效。”德生正色道,“阿杓夫婦生前跟阿竹認過親,只是沒舉行過儀式。”

  “這樣的話,你說過幾回了,我本也不想問……”阿彌囁嚅道,“我隻問一句:這門子親,非認不可嗎?”

  “一個女人總要有個娘家,猶如一位駐外使節總要有個祖國。從前,阿竹有輕生之念,讓阿雪的關懷打消了。”德生歎道,“阿雪又對我說:‘那是她的錯嗎?那時她只是個孩子呀!’阿竹剛回龍虎町,川島家的婆媳倆爭相詢問,我隻當是好意,哪知那婆媳倆爭相套她的話,講話又那般露骨。後來,就連德容言功無不具足的塵八太太……”

  “我太太對阿竹是不好,那個跟阿竹同出一腹的對她又怎樣呢?”塵八歎道,“至於加代,隻當阿竹是侍女,時常惡罵,哪顧牛頭家小姐、藤原家太太、同道堂主婦的名頭?明一勸阿竹:‘你隻當沒聽見,隻當她罵的是別人。’明一又勸加代:‘你罵阿竹,不怕汙嘴?’”

  “阿竹氣性大的話,早棄世了!”德生咬牙道。

  “德生哥,”阿彌問,“你逼健一娶阿竹,有什麽企圖?”

  “你那死腦瓜,打碎也鬧不清!”德生罵道。

  “阿竹進了你的門,三木家的宅基也歸你家了?”阿彌悄聲道,“我透個消息:今年下半年,政府準許買賣土地,頒發地契。這個消息是打哪來的,你別問,我這人經不住追問。反正是,想把這個消息變成喜訊,你得抓緊。”

  “我補充一條:政府按土地實際支配權,確定土地所有權。具體說來:農民長期租用的土地歸農民所有,農民短期租用的土地歸出租人所有,抵押到期的土地歸接受抵押的人所有。至於那些無主的山林與野地,則一律收歸國有。這個消息是打哪來的,你別問,我也經不住追問。反正是,想把這個消息變成喜訊,你得抓緊。”

  “我計劃,發送完死者,以井健的名義抵押幾塊地。”

  “等到下半年,地就成你的了?”德生冷笑道,“你這樣的腦瓜,是不配思考這些問題的。所以,我勸你返回京都,繼續壘你的雞窩!”

  “問題在於,我不能返回京都了。”阿彌歎道,“重建神社的工價銀,吹越隻付了一半,卻讓我承認全付了。哎,我不認,有認的——阿陀、阿佛兩個家夥,顧頭不顧尾,鑽頭不顧腚。”

  “工價銀只有一半,也抵過你的本錢。”

  “你們守靈的那幾天,阿陀、阿佛拉我賭博,贏去幾百日元。如今,我剩有三四百日元,也能辦件大事呀。”阿彌欣欣然,“牧之原本是好地場,我去過幾次了,早想買上一塊地了。今一次,吹越坑我,我也坑他。他明知我在哪裡,也不敢派人抓我。”

  “家小不要了?”塵八問。

  “等立住腳,再接家小,那也不遲呀。”阿彌一臉神往,“伊豆半島與牧之原之間,有一片淺淺的海灣。在那裡,終年是無霜期,雁過無痕,秋月無邊。正如白詩所言的:‘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坐在海邊,沐浴海風,看風帆往來,快樂無窮無盡……”

  “嗬,你也會背詩,你的話也怪有詩意!”

  “我也是京都人,我也是追夢者,只是等而下之,較之大人詞句有失雅馴。”阿彌一笑,“伊豆半島,溫泉旅館幾十家,家家有特色服務,可我隻去那一家,那家有我的情人,一個老情人。”

  “你一心跟我們來,原來心系情人!”

  “我的那段未了情,德生君是明情的。”

  “你一翹尾巴,我便知你拉什麽屎了。”德生冷起臉,“但,我們此行,要有始有終。”

  “你是說,我跟你們返回京都, 就隨我去哪裡了?”

  “德生叔,我看緊他。”慶太說,“他鑽進老鼠洞,我也有法摳出來。”

  “那麽,拜托了。”德生點點頭,“但,你是跟我來的,還要跟我回去。”

  “你這一句,讓我怎麽聽呢?”慶太苦起臉。

  “我對德生的勸說,總是反其道而行。”塵八笑道,“也說是說,我反向應對,權稱亂拳打死老師傅……”

  “大人呀,你不該離家的。”慶太說,“賢了老爹跟雄太商定,投奔蠍鉗山,說那是一片充滿牛奶和蜜糖的土地。”

  “誰的事?”塵八直面德生,睜目張須。

  “想吃人呀?”德生冷起臉,“半月來,我們分開過嗎?”

  “噢,誤會了,誤會了……”

  “蠢動含靈之輩,為數多矣,而誰人識我?”

  “你有心機,但藏不住,因為你的面部通神經。”塵八含笑道,“你不是多好,也不是多壞,只是耍人有癮,興不由己,情不由己。有時,為了讓劇情朝你希望的方向發展,你喝彩,貼錢,客串。後台起火,你又怕危及自身。以上兩種心態,在一個當過戲子的人身上體現尤為明顯。為了讓人感恩,你舍棄既得利益,相當於烏鴉喜諛。為了讓人畏懼,你又扮出可疑又可怕的樣子,有如一個帶刀的小孩。結果,正應了那句話:麋蒙虎皮,攻之者眾。假如你托公行私,專一為己,興許評上士族了。”

  “大人有此見,堪稱國士!可在以前,我一直以為,大人志在宣力,慮不及遠。”德生深歎一聲,“大人,我給你搓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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