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昊還想上前查看蛇女的去向,從宋鑫等人所在的密室內忽然傳出一聲低沉的喝問:“怎麽了?”
這句話李天昊並沒有聽懂,因為對方說的是蒙古語,但說話人的聲音他立即分辨出來了——阿魯哥!
樓後楊瀚景的身影一閃而過,李天昊心領神會,縱身跳上後牆,幾個縱躍就消失在欲仙閣圍牆外黝黑的小巷深處。
如果有人此時正在一旁,他會懷疑自己看見的是兩隻猴子。
在外籍軍團時,李天昊楊瀚景都是軍事素質頂尖的成員,射擊格鬥野外生存潛水泅渡跟蹤等等戰術基本功固然爐火純青,還同為跑酷高手。
跑酷不僅是一種運動,更是一種探索人類潛能激發身體與心靈極限的哲學。一個專業的跑酷訓練者可以正確地控制危險,並把它減到最小,當陷入火災、地震、遭遇襲擊、車禍、緊急突發事件等危險中,他的脫險幾率將比普通人高出二十倍以上。
天生的靈活敏捷,又具有東方人非常罕見的核心肌肉力量,李天昊和楊瀚景在城市複雜環境中的運動能力恰似山林之虎、深海蛟龍,無論在現代還是在明代,能勝過他們的人都絕對不多。
是“不多”,而不是“沒有”,因為即使在緊急撤離中,李天昊的腦子裡也悠忽跳出一個人影。
那人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甚至深於剛才那個蛇女。
兩柱香時間後,李天昊和楊瀚景溜回了官衙館驛住處。悄然開門進屋,四下觀察沒有發現異樣,楊瀚景打亮火折點燃蠟燭,兩人動作麻利的換下身上的夜行衣,李天昊警覺的看向床上。
方蓓微張的小嘴均勻呼吸著,發出細小的鼾聲。
“我先回自己房間,咱們明天卯時二刻要去查驗宣府武備庫,只有不到三個時辰了,你給我老實睡覺,明白?”
楊瀚景這是對李天昊有多不放心。
卯時,提前來到武備庫門前的楊瀚景看到遠遠走來的李天昊腳步穩健,兩眼炯炯有神,這才松了一口氣。
還好,這小子還有基本的自控能力。
可惜楊瀚景還是高估他了,並不是李天昊忽然變得坐懷不亂,他昨晚老實睡覺的原因只有一個:方蓓來親戚了。
什麽親戚?
她的大姨媽。
武備庫門口,一名千總上前施禮:“請問是李上差和楊上差嗎?”
“正是,你是哪位?”
“末將宣府武備千總江彬,奉總鎮大人將令在此恭候二位上差查驗武備庫。末將請示上差,是即刻入庫查看,還是暫等片刻,待宋總鎮趕到後陪同二位查驗?”
“此事不急,咱們且等等宋總鎮吧。”
“末將遵命。”
這名千總說完靜靜退到一旁垂手肅立,腰上掛著的一大串鑰匙隨著他的動作嘩啷作響。
江彬?
他就是江彬?
又是個大名人啊!
僅憑面相,誰能想象出這個滿臉忠厚的漢子日後作了多大的妖?
可以說,就連朱厚照的性命,最終都算是斷送在他手裡的。
楊瀚景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開口問道:“江千總,你在宣府掌管武備庫多久了?”
“回上差,末將今年初剛到宣府任職,至今不過兩月。”
“江千總原先在哪裡效力?”
“末將原任蔚州衛指揮僉事。”
“什麽?”
李楊二人同時感到驚異,楊瀚景問道:“指揮僉事是四品,千總僅隻六品,難道江千總是因為觸犯軍法,被降職貶斥到此的嗎?”
“非也,末將是受宋總鎮格外關照調來宣府的。”
降你的級,還算關照你?
“江千總這話,我們怎麽聽著糊塗?”
江彬依然很平靜:“二位上差容稟:家兄大有年初沙場捐軀,我江家僅我們兄弟二人,家兄膝下只有一女,而末將尚未婚配,因此宋總鎮上疏朝廷,將我從蔚州衛調來宣府掌管武備庫,不再上陣廝殺,也好為我江家留後。”
原來是這樣。
“那何以江千總需得降級任用呢?”
“事有湊效,末將調來時,宣府四品、五品將佐職位已滿,並無空缺,故而宋總鎮安排末將先做了個六品千總,容日後職位有缺再行升補。雖然如此,末將每月的餉銀、包括一應日常配給,均是按照四品官發放的,不曾少得半文。”
“江千總所言千真萬確,他每月的餉銀宋總鎮叮囑我定要按照四品規製按時足額發放,我宣府鎮有此待遇的將官,那可是寥寥無幾啊。”
隨著話音,軍需參將石廣生施施然走到了幾人面前,面帶微笑抱拳拱手:“末將見過二位上差。”
李天昊心念一動:他走過來時,自己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李天昊的環境感知能力是頂尖之屬,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叢林中,根據枝葉沙沙聲的細微不同,他可以分辨出是野獸出沒、還是敵人摸近。能夠在不刻意放輕腳步的情況下走到他近旁卻不被察覺,只有兩個可能:一,這人像貓一樣腳上長著肉墊,天生走路沒聲;二,這人身負絕頂的功夫。
李天昊不由多看了石廣生幾眼,意味深長的說:“石參將掌管宣府鎮軍需糧餉固然是職責重大的要務,但我總覺得似乎還是有些屈才了。”
“哦?李上差何出此言?”
石廣生保持謙和的微笑,半點不動聲色。
“人不銜枚而靜默無聲、馬不勒口卻寂然不鳴,石參將要是率領一支精兵去夜襲敵人老巢,只怕敵人直到腦袋掉了,也未必能察覺是石參將神兵天降。如此良將卻不用之上陣殺敵,難道不是屈才?”
石廣生長揖回應:“李上差越發調笑了,末將哪裡有那樣的本領?上差說的怕不是漢之驃騎、唐之藥師吧?”
李天昊搖頭:“非也、非也,我倒是認為,倘若石參將可以得其所用,未必就不是我大明朝的冠軍侯、李衛公!”
“李上差不要再拿末將開玩笑了,末將能竭力為宣府眾兄弟把糧秣後勤之事管好,便已算是盡了微末之力了。可惜,廣生終是無能,這件差事辦得深負宋總鎮和眾兄弟之望,慚愧呀慚愧。”
你來我往一番太極推手,李天昊和石廣生對視的眼神中,摩爾斯密電碼劈啪作響。
你別裝蒜了,我知道是你!
知道?你有證據嗎?
你以為我找不到證據嗎?
那你就去找啊,跟我在這兒打啞謎幹什麽?就算是打啞謎,你也贏不了我。
楊瀚景看熱鬧不嫌事大:“明宇,嘴上來去是分辨不出什麽的,你若果真好奇,何不請石參將出手指教一二?”
“興邦此言正合我意!石參將,今日機會難得,咱們就切磋一場,兵器也可、拳腳也可,點到即止如何?”
石廣生連連擺手後退:“二位上差饒了末將吧,那日校場演武二位技驚四座,宣府鎮上下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末將這點粗劣不堪的功夫,比之許副總兵和阿魯哥將軍尚差之千裡,又如何是你們的對手?上差說笑了。”
楊瀚景和李天昊哪裡肯罷休?正待上前繼續強行要求比試,身後傳來了宋鑫甕聲甕氣的粗厚語音:“今天興邦兄和明宇兄又要出手顯露本領了?且慢來,讓我也看個熱鬧。”
石廣生如見救星,急忙拱手:“宋總鎮,二位上差和末將開玩笑,定要比試武藝。你是知道的,我這點三腳貓功夫怎配見笑於方家?你快來替我打個圓場吧。”
“季霖,二位上差是要和你比武?”
宋鑫顯得很驚訝。
“是啊總鎮,你說這不是逼著末將去雞蛋碰石頭嗎?”
石廣生苦笑著搖頭,腳下步法輕移,不知不覺間,已經退到了即使李天昊和楊瀚景不講武德突然襲擊,都夠不到他的位置,看得兩人眼神同時一動。
宋鑫聞言,拉過李天昊和楊瀚景走到一旁,低聲笑道:“明宇,興邦,非是季霖推脫,他自小身子孱弱,壓根兒不曾習武。之所以來到這宣府鎮從軍,那是他父親花了大筆銀子為他捐的武職,你們就不要為難他了。”
“縱然他不會武功,難道他家裡也沒有習武之人嗎?”
對這個說法,李天昊顯然一百個不信。
宋鑫笑得更加肆意:“他家裡?呵呵,你們知道我為什麽讓他掌管軍需糧餉嗎?那是因為他父親是灤南最大的瓷器商人,富甲一方。季霖武功雖然一竅不通,自幼耳濡目染,管理帳目卻是一把好手。我們這些粗人只能一輩子當兵吃餉,非此無以為生,人家季霖若是哪天不想當這個差了,灤南老家可還有萬貫家財等著他去接掌呢。”
灤南石家?
我們記住了,這家人要查,他們絕不可能僅僅是瓷器商人而已!
別人也許查不出底細,鎮撫司耳目遍地無孔不入,查這個可是老本行。
那麽誰去查呢?我們在宣府的差事還沒正經開始辦,總不能再讓小皇帝下道聖旨把我們支出去吧?
楊瀚景腦中忽然閃出一個名字:讓他想辦法。
呵呵,老兄啊,這件事如果你幫我們查個清楚明白,日後我們會在小皇帝面前求情,讓他算你個戴罪立功。
“宋總鎮,打開武備庫,咱們開始查驗吧。”
“好,江千總,打開庫門!”
今天他們主要查驗的武備庫中庫存武器,是各類火器。
早在永樂年間大明軍隊就普遍裝備了火器,並組建了專門的神機營。到正德初年,明軍火器發展已經到了一個相對成熟的階段。以宣府鎮為例,因為要經常應對騎兵為主的蒙古韃靼部進犯,火器裝備比例高達三分之一。這還不是明軍火器發展的巔峰,到了幾十年之後,明軍某些精銳部隊的火器配比達到了百分之五十,戰力冠絕當時的東北亞大地。
那支精銳部隊的名字大家都聽過,他們叫戚家軍。
宣府鎮兵員總數八萬,按照這個比例,庫存火器總數超過三萬件,包括大將軍炮三十門、佛朗機炮一千四百門、神機炮兩千門、虎蹲炮兩千五百門、百子連珠炮兩千八百支(其實就是大口徑的霰彈槍)、三眼銃一萬兩千枝、鳥銃兩萬支,以及神火箭、五雷神機、一窩蜂、轟天雷等步兵火器。
這座武備庫裡,甚至還有反步兵地雷。
以上數據當然不是李天昊楊瀚景一個個數出來的,如果他們那樣做,可能數到應州大戰爆發也出不了庫房大門,是始終陪在他們身邊的江彬耐心講解,如數家珍,有問必答,信口拈來。
楊瀚景實在有些難以置信:“江千總方才說你調來宣府鎮不足兩月?”
“到今日,一個月二十七天。”
楊瀚景連連搖頭,轉向宋鑫感歎到:“錦凌兄,我可要為江千總叫聲不平了。雖然你調他來此是一片好意,但如此乾將,卻只能屈尊看管武備庫,實在是大材小用了。”
“哈哈,不瞞興邦兄,自從江千總來了,我宣府的武備庫井井有條,省了我極大的心思。 ”
楊瀚景沉吟片刻:“他的官職品級之事我已知曉緣由,錦凌兄是言出必踐之人,一旦有了職位必然會立即安排,只是究竟要等到何時?總不成為了早日升遷江千總的官職,咱們就盼著有哪位將軍戰死沙場吧?”
“興邦說笑了,我心中也常為此事盤算,只是朝廷職官定製在此,別無善法,我宋鑫也不敢憑空在自己轄區內變出個四品官職來呀?”
“錦凌兄,我想即刻具折進京,請陛下對江千總之事頒下特旨,你意下如何?”
宋鑫聞言立即肅容,整理官服行禮:“若得興邦兄如此大力襄助,宋鑫夫複何言?我代江千總、還有為國捐軀的大有兄弟,謝過了!”
宋總鎮你別客氣,我想給小皇帝寫奏折又不只是因為這一件事,無非借個引子罷了。
楊瀚景的用意宋鑫這次是真沒猜到,只不過京城裡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加懵圈。
姚雷離開朱厚照寢宮,看著手裡的詔令愣神。
“責令北鎮撫司姚雷速速派員詳查灤南石家,勿要事無巨細,查明回奏。”
根據姚雷昔日了解的線報,這個石家不是大瓷器商嗎?怎麽會引起朱厚照的興趣了呢?
該不是看上人家家裡哪個漂亮閨女了,想要找茬吧?
姚雷這回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朱厚照曾經有多荒唐,如今就有多專情,連續五六天,他都是在禦膳房用的晚膳。
為什麽身為九五之尊竟然要去禦膳房那種下人待的地方吃飯?
因為那裡不止有下人,還有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