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虎兄豈是忘了,今日是翰林院裡的恩考之期。”汪文言提醒鄒之麟。
“哦……哦……”鄒之麟頓時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那果然是該要道一聲賀。”
鄒之麟上回見唐旭,雖是鬧出了少許不愉快,但是多少也是帶著點文人相輕的慣例。如今因為張延登和亓詩教等人的事情,已經是把唐旭視為自家人,這一聲道賀,倒是出自真心。
而唐旭雖然對恩考上榜多少有些信心,可是適才又聽說了莫國用一事,則多少有了些擔憂,勉強吃了幾杯。好在汪文言和鄒之麟也都是各有心事,酒宴散畢便就各自告辭。
等回到家裡,就連洛雪霽也看除了唐旭臉色不善。
“相公某非是文章做的不如意?”今天唐旭出門是去參加恩考,洛雪霽自然首先會朝那方面去想。
“這倒不是。”唐旭不禁有些慶幸,雖然隔了四百年,起碼老天爺還留了一個娘子給自己,即便再是不如意,起碼也有個人可以放心的傾訴。
“我只是今日裡聽說,科道的給事中裡有人上了奏疏,參的是衛所裡的莫指揮。”
“科道給事中?”相對於唐旭,洛雪霽反倒是對大明朝如今的官職更加陌生,不過上奏疏什麽的,還是聽得懂的。
“雪霽嫁的是相公,既不是從六品的所鎮撫,也不是東城司裡的把總。”洛雪霽看得出,自家相公如今的心情確實不太好,可是這些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出得了主意的。
只能把一襲軟玉般的嬌軀,緊緊的貼到了唐旭的背後,一雙嫩藕般的玉臂,穿過唐旭的肋下,纏繞在胸前。
雖然是夫妻,可是洛雪霽也極少主動做出過這樣親密的事兒,羞紅著臉,小腦袋也緊緊的靠在唐旭的肩上,聲音放的極低。
“若是相公失了官爵,大不了發去京郊屯田,雪霽看別人家裡男耕女織,日子也能過得。”
“娘子……”唐旭心間猛的一熱,也抬手緊握在胸前。
翰林院,東齋房。
東齋房原本是翰林學士們平日裡的休憩覓閑之所,每逢歷年的恩考,便就臨時改成了閱卷房。
兩排臨時支起的長長的幾案上,堆滿了今年的恩考收上來的考卷。
雖然有上千份之多,可是參與閱卷的翰林學士,也有數十人,每個人分下來,不過只有二三十份。
翰林院雖是清貴之地,可是平日裡也最是清苦乏味,所以每逢恩考,倒像是給這些平日裡閑的蛋疼的朝廷清流們找到一個尋樂子的機會。
恩考雖然與院試相仿,可考卷卻並不糊名,大可以互相傳閱。上千名考生中,大多也是已經襲了軍職的,抱著有機會不來試一把可惜的念頭,水平自然是良莠不齊。
遇見難見的好文,大可以讚歎一番;若有荒唐文章,至少也能搏得一樂不是。
還有那些讀了就讓人沒興趣的,那就不必再讀了。再加上做閱卷官還有半兩幾錢的貼補銀子可拿,自然是何樂而不為。
坐在一張鐵力木打出的方椅上,翰林院編修兼詹事府左庶子孫承宗,手捧一份考卷,已經是端詳了許久。
孫承宗是萬歷三十二年殿試的榜眼,入翰林院授編修一職,至今已是有十數年之久,算得上是老翰林,如今他卻拿著一份考卷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不肯放手,自然引來不少人側目。
“咦……”也不知過了多久,孫承宗終於是回過神來,口中忍不住輕呼一聲。
一邊的錢謙益正巧是坐得最近,聽見孫承宗喊出聲來,便立刻抱著雅文共賞的心思的湊了過去,可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移開了視線。因為孫承宗手上拿的那份考卷,自己不但早已經是看過,並且還是第一個看的,考卷上的署名,正是興武衛唐旭的大名。
“妙,妙啊!”,孫承宗絲毫沒有留意到背後的錢謙益的動靜,目光依然是停留在手中的考卷上,一邊眉頭微皺,一邊卻又不禁歎出聲來。
“孫大人莫非起了愛才之心?”錢謙益適才剛及轉過身來,聽見孫承宗這麽一句,又好奇的再轉過頭來,“若依孫大人看,這一份考卷可錄幾等?”
錢謙益和唐旭算是有幾分交情,眾目睽睽之下,雖然不方便為唐旭美言,可是探一探口風還是可以做到的。
“奇才……果然是奇才。”孫承宗仍然是頭也不抬,可是話裡的意思,卻也是再清楚不過。
“奇才?”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等孫承宗的話說出了口,錢謙益仍是小小的吃了一驚。
唐旭是有些才學,錢謙益是知道的,並且自己也以為然。
可是在錢謙益看來,唐旭詩詞裡的文采雖好,但最讓自己感到驚歎的,卻是那一份駭人的急智。
無論是柳泉居裡的杯酒成詩,還是考場裡的一蹴而就,錢謙益都是自歎弗如,即便是勉強可以做到,也很難說就能比唐旭做的更好更妙。
但是若再把話轉回來說,北京城裡的翰林院,畢竟也算得上是整個大明朝裡臥虎藏龍的地方,如今只是殿試裡中過三鼎甲的,便不下十人之數。
唐旭所做出的那些詩詞文章,如果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或者孫承宗慢慢去推敲琢磨,也未必做不出水平相似的來,只是很難有那份急智罷了。
錢謙益幾回都是眼睜睜的看著唐旭在轉眼間做出的詩詞文章,所以驚為天人並不奇怪。而孫承宗卻並未親眼所見,如何會也這般驚歎。
“詩詞倒是可以評優。”,孫承宗終於放下手中的考卷,站起身來。“但若只看文章,勉強算得上是良等。”
“良等?”錢翰林愕然,即便自己修養再好,此時卻也忍不住想要翻白眼。
文章的好壞暫且拋開不論,可如果在孫承宗看來只能勉強算是良等,適才他這般長籲短歎又是為何。
“可經此人這般寫出來,老夫怕是只能也給他一個優等了。”孫承宗又低下頭去,口中“嘖嘖”幾聲。
轉眼之間,良等就變成了優等。錢翰林不禁又有些默認無語。隱約間倒是忽然想起,自己讀過的唐旭的第一首詩詞,仿佛便是從孫大人那裡得來的。
看來自己之前的擔心有些多余,孫大人與唐哥兒的關系似乎要比自己鐵得多,根本不需要自己去說什麽好話。
只不過,關系再鐵,想要走個後門也得講出個合適的理由出來。順著孫大人的話去想,只因為是唐旭做的文章,就要給優等,豈不是太過明目張膽。
孫大人如今的年紀,不過是五十知天命,還遠沒有到老糊塗的地步,,今日裡的舉止看起來也是正常,其中到底有什麽古怪?
想到這裡,到底還是忍不住心裡的好奇,又把腦袋朝前湊了湊。
“咦……”,等細看幾眼,忽得也是瞪大了兩眼,伸出了手去,將幾案上的答卷拿到了手中。
錢謙益雖是第一個見過唐旭考卷的人,可當時卻只顧著去品詩詞,並未去細看過那兩篇雜文。如今仔細看了,只見紙上除了滿篇的行文之外,又四處布滿了蝌蚪一般的符號,看起來極是怪異。
好在畢竟是正經的探花出身,再仔細品味一番,終於是看出了幾分端倪。
“這般的句讀,倒是未曾見過。”
“不錯,老夫初見時,也不過只是覺得有幾分新鮮。可等通篇看完,方知其中的妙用。”孫承宗一邊說著,一邊激動的拿手朝卷紙上指著,“這一個當是用來做‘讀’,那一個,則當是‘句’。如此區分開來,滿篇文章自然一目了然。”
孫承宗口中所說的“句”“讀”,其實如果用四百年後的詞來說,也就是“標點符號”。
後人常是以為,古人作文向來不用標點斷句。其實也不準確,只不過其中只有“句”“讀”兩種,常常又是率性而發,甚至忽斷忽不斷,所以才難免會讓後人誤會。究其原因,只不過是向來沒有一個合適的標準罷了。
孫承宗和錢謙益在這裡這一番折騰,早就惹人注目,如今見似乎有熱鬧可看,當下便紛紛湊了過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過是斷句之法罷了。”同是翰林院編修的李光元,看了幾眼之後,卻只是是冷笑幾聲,“雖是新鮮,至多算是討巧,勿論及得上奇才二字。若在鄉試或是會試裡,做這等古怪,恐怕難免會被判作違例舞弊之舉。”
“李大人此言大謬。”李光元的話,似乎讓孫承宗大為不悅,“你我皆是讀書人,豈是不知道這習文斷句的緊要。況且正如吳大人自己所說,如今這恩考,畢竟也不是科舉場上。”
“只因這句讀不明,古來不知有多少聖賢文章被誤傳。若是用上此法,日後斷斷不會再有這等事情。”
孫承宗話音剛落,立刻便在身邊引起不少應和之聲。
“孫大人所說雖是有些道理。”既然有附和的,自然也就有反對的,這一回站出來的是吳宗達。
“可我等讀書人,識文斷句原本就是自孩童時便學起,即便有遺漏誤讀,也是自身求學不精,豈可盡信這等討巧之術。”
“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學的是聖賢理,吳大人讀書若求的只是識文斷句,未免是舍本求末了。”孫承宗依然是執理力爭。
孫承宗和吳宗達,都是萬歷三十二年春闈的進士,只不過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兩邊爭執起來,一時間竟是相持不下。
於是萬歷四十七年翰林院恩考的閱卷房裡,一群翰林清貴隻為唐旭這一篇文章爭得面紅耳赤,若不是互相都自持身份,只怕是當下便會上演起全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