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曹錚坐在蒲團上端詳竹簡上的謎面,第一次產生了棘手的感覺。
謎面上的四句詩,簡潔而不簡單:
‘重山複重山’
‘重山向下懸’
‘明月複明月’
‘明月兩相連’
很難想象這是要猜個什麽東西。
室內有微風掠過,襲來微苦的檀香氣味,曹錚的眉心緊緊地鎖起。
孔融看著這一幕,頗為得意地提醒道:
“我可以給你透露一點消息,這個謎底是一個字。”
“是一個字?”
曹錚吃了一驚,他原本是往風景、文物這些方向去思考的。
孔融瞥了曹錚一眼,難得的有些欣慰的感覺。
看樣子曹錚根本沒有找對思路。
也難怪,連荀彧和曹植都解不出來的謎面,他又怎能解開呢?
就算他是一個有文化的部曲,也不過是個部曲而已。
真以為他的文化修養比的過家學淵源的荀令君和曹植公子嗎?
“解吧。”
孔融端坐著,不再說話。
曹錚低頭捧著竹簡,默默無語。
管家哈著腰靜候在一邊,仿佛一棟雕塑,或者一棵植物。
這種安靜的狀態維持了很久很久。
內室之中,鴉雀無聲。
只有銀杏樹葉被風刮起的沙沙聲。
如此,小半個時辰過去。
……
離截止時間越來越近了。
白色的煙霧越來越稀薄,銅乳爐肚內的檀香團即將燃盡。
管家艱難地活動了一下腿,他感覺兩隻腿好像都在被螞蟻啃食,麻得不行。
身體雖然很痛苦,但管家的精神很愉悅。
因為時間馬上就到了,曹錚還沒有任何答案。
看來這道題他是解不出來了。
孔融的臉上也是會心的微笑。
這個謎面是他壓箱底的東西,天下沒有比這個更刁鑽的謎語了。如果曹錚把這個都能解出來,那麽算他服氣。
不過可惜的是,曹錚並沒有那個本事。
他也不過如此。
孔融從蒲團上站起來,悠閑地伸了個懶腰,準備去廊下活動一下筋骨。
管家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屋外的空氣清新而甜美,孔融長長地吸了一口,感覺胸中濁氣被一掃而光。
他踩著光滑的漆木地板,即將要走出鬥室。
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用字。”
“是用字,是不是?”
什麽?!
孔融的腳底一滑,險些沒站住。
等重新站穩之後,他的胳膊和小腿,全都開始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猛地扭過頭,帶著驚恐的目光打量曹錚,再看向旁邊那個香爐。
香爐上空,最後一縷微弱的白煙飄散在空中。
時間截止。
管家低垂著頭,身體也是像篩糠一樣顫抖不止。
他猜出來了!
曹錚居然真猜出來了!
連荀彧令君和曹植公子都猜不出來的謎語,竟然被一個粗俗的部曲給猜出來了!
這下孔老爺的面子算是丟大了。
曹錚隨手把竹簡卷起來,淡淡地放到一邊。
他開始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被慣性思維誤導了,提起漢代字謎,他會下意識地去思考繁體字。
但其實這個謎底的繁簡字體是一樣的。
把用字上下拆開,
就像是一重又一重向下懸置的山,所以是‘重山複重山,重山向下懸。’ 把用字左右拆開,就像是兩個連在一起的月字,所以是‘明月複明月,明月兩相連。’
看著孔融的身體動作,他大概是佩服自己佩服到快要五體投地了。
然而孔融的震動只會讓曹錚更加輕視。
猜出了荀彧和曹植都猜不出的謎語,這或許是一種本事吧,但曹錚自己也沒有覺得這有多了不起。
這只是士族公子間的一場遊戲。
研製出柴胡湯,解決幾萬將士的暈船問題,造福幾十萬百姓,那才是真的了不起。
要不是鄴城出現搶購潮,只能從孔融手裡收柴胡,曹錚是不可能坐在這裡陪他玩文字遊戲的。
“孔大人,我可以去你家前院了嗎?”
曹錚提著藥材包站起來,轉了轉坐得有些血液不通暢的腳腕。
改稱孔融為孔大人,是為了提醒他是一個官員,來喚醒他沉睡的羞恥心。
孔融的耳根刹那之間赤紅。
他當然聽懂了這稱呼背後的嘲諷。
虧他還是一個千石大員,結果言而無信是他,坐地起價是他,撒潑抵賴也是他。
他訕訕地站在門口,點了點頭。
“多謝。”
曹錚居然還不識時務地說了聲謝謝,是謝他終於不耍賴了嗎?
聽著這聲刺耳的感謝,孔融的羞恥心一下子又爆了棚,目光灼灼地盯著曹錚。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飛刀,那麽曹錚現在已經死了。
你最好趕緊走!
孔融恨恨地想著。可曹錚依然陰魂不散地站在他面前。
“……你還站著幹嘛?”
孔融從牙根裡擠出幾個字,瀕臨崩潰邊緣。
“孔大人,您擋住我的路了。”
曹錚謙虛地指了指門外。
“啊~~~”
孔融終於破功了,他崩潰地小跑到案台前,把上面的東西全掀了。
‘乒乒乓乓’
‘匡匡鏘鏘’
花瓶全摔碎了,裡面的水流了一地,硯台裡面的墨汁也撒到地板上,麻紙像紙錢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
其中一張飛到了管家的臉上。
管家扯下麻紙,一臉抑鬱地盯著地板,孔融發泄完是爽了,可他不爽了。
這些東西最後還得是他收拾啊。
千苦萬苦,打工人最苦。
這個社會到處充斥著對打工人的壓迫,打工人什麽時候才能站起來?!
恨了。
……
孔府前院。
曹錚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蹲在田埂裡辛勤地挖著柴胡。
柴胡生長在沙質土壤中,只有根部可以入藥,莖葉部分其實都浪費掉了。
如果是劉備在這裡,他可能會這些多余的材料給孔融編幾雙草鞋。
但曹錚不會編草鞋,他最多給孔融編一個草帽,如果對方不介意帽子顏色是綠色的話。
孔融今天的行為顛覆了曹錚以往的認知。
不過曹錚也沒有特別意外。
二十三歲之前,看待一個人,曹錚可能會特別片面地去看待,會覺得人性非黑即白。
現在曹錚已經認識到人的複雜性。
萬人稱頌的英雄可能實際上心胸非常狹窄;惡名昭彰的壞人也可能有很講義氣的一面。
關鍵是對方把哪一面朝著你。
曹錚從直裾口袋裡掏出一個大兜,把切好的柴胡根都裝起來。
漢代衣服上其實是沒有口袋的,但曹錚覺得這樣很不方便,就自己縫了一個。
反正穿在軍服裡面,看不出來。
曹錚伸了個懶腰,從田埂上站起來,放眼四顧。
一個時辰前,孔府前院還是綠意匆匆,現在已經變成光禿禿的一片。
此時正值夕陽晚照,陽光在昏黃的地面上撒下一片片飄忽的光影。曹錚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曹公子。”
這是,他忽然聽到一個憂傷的聲音,於是回過頭,看見孔融正背著手站在他身後。
挖完柴胡之後,曹錚跟孔融的交集就了結了。
雖然孔融這個人摳摳嗖嗖的,但畢竟也貢獻了稀缺材料,對鄴城將士的健康做了貢獻。
於是曹錚提著大包小卷向孔融行了一禮。
“孔大人。還有事嗎?”
“沒什麽事,我送送你。”
孔融乾巴巴地說著,他剛才真是氣瘋了,不過在清醒之後就恢復了理智,記起來他是儒家傳人,要做符合他人設的事情。
所以即使心裡不喜歡曹錚,表面上也得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
不給別人說閑話的機會。
孔融眯著眼睛凝望著曹錚,夕陽光暈下他的輪廓有些看不真切。這讓他心中有了一點點惆悵。
像曹錚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被尊卑等級束縛只能當部曲,想必會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吧。
不,即使他從部曲做起,以後也不可小覷。
所以漢代的士子們都應該感謝儒家啊。
要不是等級制度一開始就把曹錚這樣出身的人給淘汰掉了,他們還真不一定能過上現在這麽好的日子啊。
“走吧。”
孔融拍了拍曹錚的肩膀,把他送出了孔府。
……
孔府外。
李通隱藏在街巷的暗影裡,觀察著孔府門前的風吹草動。
一個時辰前,曹錚進了孔府,似乎是想要挖柴胡。
現在,他提著大包小卷走了出來,比進去之前多提了一大包東西。
這是挖到柴胡了嗎?
還有,他挖柴胡幹什麽?
李通發現了很多疑點,但他沒有深入思考,而是把這些消息全部告訴了曹操。
“什麽?我兒去了孔融家裡?”
曹操騰地一聲站起來:
“這老腐儒,他欺負我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