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也好，迷也罷，反正樂為跟怡華的日子現在正像錢鍾書先生《圍城》中描寫的:快樂得不像人在過日子，倒像日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快樂之余——或許還有一點類似“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的心理在作祟也未可知;總之，樂為寫了兩封信，邀請玉磊俅榮兄弟這周末來下坪聚一聚。

　　兄弟倆自是欣然應約，不在話下。

　　花開兩朵，事分兩頭。

　　杜玉磊那天清晨的表白是英明的，燈不點不亮，鼓不敲不響。初戀在朦朧的晨霧中揭開了序幕。

　　初戀是世間最動人的情感——沒有之一！她像雪水一樣純潔，像火焰一樣熱烈……作者不想再搜索枯腸，因為世間所有溢美之辭的總匯，在她面前都顯得太過平淡。

　　像所有情竇初開又不能日夜廝守的少男少女一樣，鴻雁傳書成了他們傾訴相思苦的最好方式。那日回到垓地，阿蓮一分鍾也沒有耽誤，立即將心中所有之委屈與幸福形諸筆端。隨著手底一筆一畫、一字一詞款款流露，她的心境亦猶如策馬草原、展翅雲天、揚帆大河、逐浪碧海般明暢快慰、心蕩神移！

　　不用說，信的字裡行間充斥著讓人熱血沸騰、心跳加速的字眼。這種內容本來不宜公開，但為了照顧部分讀者的好奇心，還是謄錄最近的兩封於下。

　　(一)阿蓮給玉磊的信。編號:阿蓮·Ⅶ·年月日。

　　玉磊哥，見字安好！

　　你的第六封來信收到，這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我衷心感謝老高。現在，他的身影簡直成了一道風景。

　　玉磊哥，我承認自己的想象力太過貧乏，因為我從未曾預料到愛情的波濤如此洶湧，讓阿蓮毫無抵抗之力！每個夜晚，阿蓮要把坳村相聚的情景回想十遍，即使我努力抵抗也無濟於事;而我又何嘗是真的要抵抗。是的，我怎麽會拒絕心裡漾起的一層層甜蜜的漣漪！

　　心有所屬、愛有所歸的感覺如此妙不可言！

　　可是，你也讓我體味到離別的日子是這麽淒涼，相思的滋味是這麽苦澀！原來那個無憂無慮、活潑快樂的阿蓮不在了，變得那麽憂鬱，那麽多愁善感。白天是那麽空虛，而夜晚是那麽漫長。痛苦和幸福交熾著，全化著思念的煎熬！玉磊哥，你讓我明白了愛的味道原來並不只有甜蜜。

　　你說學校生活雖然艱苦，但正是你所希望的生活。我為你高興。高興之余，又擔心你日子充實得已經沒有空間來容納阿蓮的存在。然而你說你沒日沒夜的想我，你的思念比我還殷切一百倍！多動聽的甜言蜜語，阿蓮愛聽！

　　玉磊哥，我愛你！但我還是想盡量地少說這三個字。姑娘之心應深藏若虛，不可輕易示人！你說不行，那一天說一次可以嗎?唉，其實我心裡哪天沒說過一萬遍呢?我說出來，你可不能取笑我啊。

　　信中說這個周末不回家，和樂為約了你和善俅榮到下坪玩。傻瓜，這還用我同意嗎?同學的感情一樣值得珍惜啊。

　　玉磊哥，現在已經入冬了，垓地的天氣不比凡城，衣服該添就添，別逞強。再說，我不在身邊，你的風度給誰看啊！你的毛衣明天能織好，看能不能托人帶下去。這是我除父母和自己之外織的第一件毛衣，無論好看與否，都要穿啊。跟你說件事，那天小梅好心要幫我織幾圈;我不肯，她傻楞楞的不明白怎麽回事。穿在玉磊哥身上的毛衣，就應該一針一線都是阿蓮織的呀！

　　玉磊哥，我要提一個請求:希望你寫給我的信長一點，

再長一點——你這封信可只有698個字——不要怕辛苦，誰讓你的信寫得那麽美，賽過世上所有的愛情詩呢！你不知道讀者意猶未盡，而文字卻戛然而止，這樣的場景有多殘忍。　　窗外看見光亮，是那彎月牙兒又出來了麽?我不敢出去看，觸景生情啊——即使沒觸景何嘗不生情呢！哦，今夜又該無眠了。

　　擱筆吧。愛你！祝教安。

　　永遠屬於你的阿蓮

　　12月20日凌晨

　　(二)玉磊給阿蓮的信。編號:玉磊哥·Ⅶ·年月日。

　　親愛的阿蓮，見字如晤！

　　今天老高到得更遲些，這也讓我這顆脆弱的心多受了一會兒煎熬。當然，和你一樣，我也真心感激老高這位愛的信使。他送達的豈止是八行書，是冬日的豔陽，是沙漠裡的瓊漿！我不想立即拆封，把她捂在胸口，可是她把我的胸口燒得發燙！我隻好小心打開，慢慢品賞——這時我總恨不能一筆一畫地讀。

　　欣賞著信箋上娟秀的字跡，感受字裡行間的濃情蜜意，腦海中就同時浮現出你秀美的模樣。阿蓮，愛是一場無與倫比的精神盛宴！

　　你說“愛”字不能輕易出口。這一點其實我是讚同的。愛，譬如國之重器，宜珍藏密斂，確不可輕易示人。然而愛的洪流襲來，誰又能阻擋呢?獨臂擋車固然勇氣可嘉，失敗也在所難免。我承認，在“愛”面前，我早就成了俘虜！我要每天在你耳邊說一萬遍“阿蓮，愛你，愛你，我愛你！”這不是輕浪浮薄，是情之所至啊！阿蓮，既然內心已經認輸，那就別嘴強了。輸給“愛”，沒什麽好難為情。如果是顧忌失了姑娘的矜持，那也不必;只要是阿蓮身上體現的，無論奔放還是翕斂，都會讓我愛得不能自持！

　　阿蓮，從那天開始，夜特別長。是因為思念越長夜越長麽?我喜歡長夜，因為可以從容地想你！想你的發，你的額，你的眉，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唇，你的齒，你的項，你的肩，你的指，你的腰，你的足！

　　我想對造物說，您費心了！更有純潔而具內涵的眼神，柔媚而不失端莊的身姿！也是您的傑作?噢，這樣的作品一定耗盡您所有的心血吧！謝謝您，我想至此您老已經是功德圓滿了。俗話說:月滿則虧。您且聽我一句勸:巔峰之作不可再，狗尾續貂聲名敗;該收手時就收手，激流勇退方自在。我想造物一定會聽的，因為這些話句句在理啊。

　　阿蓮，你說相思太煎熬，我卻很享受這份煎熬。記得誰說過“有些‘痛苦’，其實是‘快樂’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有道理的，因為它也是愛情一部分啊。為此我作了一首小詩:

　　莫道相思苦，無情未必有。雙鯉傳真情，紅豆寄佳偶。

　　莫道相思苦，幽徑勝通途。山高壑又險，飛渡無隔阻。

　　莫道相思苦，纏綿蕩心魄。金風玉露逢，覷人間煙火。

　　莫道相思苦，此情堪回首。他日情難系，思量相思苦。

　　題目就叫《莫道相思苦》吧，可以嗎?

　　毛衣織好了，太好了！雖然以前都是單衣和夾克過冬，但我還是非常期盼。你沒讓小梅織是對的，只是你更辛苦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假他人之手給我喲！對了，就這個星期六來坳村吧，我們一起去下坪。我們傾心相愛已經二十七天，卻還未能“金風玉露逢”，是到了“覷人間煙火”的時候了——感覺突然降溫了，真的，從沒有過的冷——我需要毛衣！

　　同情同情我吧！指僵不能握筆，余言面敘。

　　永遠愛你的玉磊哥

　　12月21日夜

　　阿蓮再看了一遍，把信紙小心折好，平整地裝進信封，和前面的疊放在一起。“他日情難系，思量相思苦”這句讓她隱隱有些不安，為何不說“他日長廝守，思量相思苦”呢?不過，這樣的心情只是沙灘上一道劃痕，幸福的海洋隨即將它不留痕跡地吞沒。“才一個月，又去坳村。上一次的理由已經很牽強，這次怎麽跟母親說呢?——難道真地說是因為‘有人需要同情’?可惡，叫我去就叫我去唄，還冷得‘指僵不能握筆’。切，我就不‘同情’！可是，你做得到嗎?”阿蓮笑自己，“算了吧，你沒這本事！在玉磊哥面前，任何防禦工事都是紙糊泥捏。”

　　“他已經向女兒表白了是麽?”

　　“媽媽！”阿蓮嚇了一跳，“您什麽時候進來的?”

　　“是女兒幸福的光彩把媽媽引過來的。”阿蓮從坳村回來後，喬母就發現女兒快樂得想飛，做母親的看在眼裡，美在心裡;只是她對女兒有絕對的信任，所以女兒不說，她也不主動問。今天見女兒大半晌午突然回家，以為有什麽事，進來瞧瞧，撞見這一幕，心中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因想趁此時機問個明白。阿蓮知道無法隱瞞，而且也不想隱瞞，她點點頭，把信遞給母親，臉上每個細胞都能滲出幸福和甜蜜。喬母略看了遍，幸福的神采立即在臉上綻開:“媽媽祝福你！”

　　“謝謝媽媽，可是你難道不想問一點什麽嗎?”

　　喬母道:“想，當然想。這男孩長相如何，家住何方，是何職業，家庭怎樣，姐妹幾個……”

　　“討厭！”阿蓮撒嬌的樣子較平時又可愛了一百倍。

　　喬母笑道:“對呀，既然所在問題都討厭，還讓媽媽問什麽?”

　　“我不是說這些問題討厭——是您真討厭——隨您怎麽說吧，反正我只知道叫杜玉磊，是今年新分配到坳村小學的老師。”

　　“老師?你不是最痛恨老師嗎?”

　　原來阿蓮讀高中時，受到一位老師明目張膽地騷擾，更過分的是這位老師的愛人管不了丈夫還把氣撒在阿蓮身上，見到阿蓮就辱罵，以致阿蓮根本沒辦法安心讀書，高二讀了一個學期就被迫輟學。

　　“老師和老師能一樣嗎?”阿蓮可笑地擔心母親要以此為理由反對自己跟玉磊哥戀愛，警惕地道。她倒忘了，是自己告訴母親，老師在她心裡有陰影的。

　　“嗯，老師跟老師當然不一樣！”喬母順承道，“要媽說，這位杜老師一定不是普通的老師，因為他是神靈賜給女兒的禮物啊！”

　　“謝謝媽！女兒很幸福——是因為有這樣通情達理的母親哦！”

　　“謝謝，有時候女兒的謊言也很動聽。”

　　“討厭！母親大人是非要把女兒剝得一絲不掛麽！”

　　“沒有啊，媽媽從來希望女兒能像個騎士一樣保護自己——但是面對母親……”

　　“——好吧，我承認:這次主要是因為他——他愛我，我也愛他！”

　　“這就夠了，”喬母道，“愛情只需要兩情相悅，不需要看第三者的好惡。”

　　“母親就不怕女兒選錯了人?”阿蓮頗感意外。

　　“選錯人非常可怕。”喬媽媽表情凝重，“遇人不淑是女人最大的悲劇，但媽媽不擔心女兒會選錯人。”

　　“為什麽?”

　　“媽雖然不知道你現在選擇的人是怎樣的，但知道你曾經拒絕的人是怎樣的。知道拒絕就知道選擇。”

　　“媽媽，阿蓮真是太幸福了！有世上最好的玉磊哥，還有世上最好的母親！”

　　“應該是先有母親再有玉磊哥喲！”幸福的喬媽媽想佯裝生氣都裝不成。

　　“討厭，人家是口誤嘛！”阿蓮急得把頭埋進母親懷裡。

　　“好了，媽知道，是口誤！”喬母憐愛地撫摸著女兒的頭，“有個情況媽還真想了解一下——他家有幾個兄弟?”

　　“這個我沒問過，但知道玉磊哥是城裡人。”

　　喬母心內掠過一絲不安。女兒雖然優秀，但沒有正式工作，更致命的是農村戶口;對方要是個農民子弟還相稱些，現在聽說是個城裡男孩，心裡難免有不測之虞。她了解愛情，也了解現實。

　　女兒懂得媽媽的擔心，安慰道:“媽放心了！你見了就知道，玉磊哥是個特立獨行又重情重義的人，我不相信有什麽力量能動搖我們的愛情！”

　　“媽相信！”喬媽媽知道這時候任何擔心的話都是煞風景，而且也不願給女兒心裡留下陰影，“那麽什麽時候把你‘特立獨行的、重情重義’的玉磊哥領回來讓媽瞧瞧啊?”

　　“什麽時候都沒問題——嶽母娘要檢閱，小婿還不是招之即來！”

　　“那就這個周末吧。”

　　“這周末不行。”阿蓮道，“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呢。星期六我想去趟坳村，星期天或下星期一才能回來。”

　　“好的，知道你又想良子了。”喬媽媽竟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阿蓮印象中還是第一次。

　　“清蓮，你又要回坳村麽，是不是良子家裡出什麽事了?”母女倆沒想到這位在家，倒嚇了一跳。。

　　“好好的，出什麽事了?打你的麻將去吧。”喬媽媽道。

　　“我就知道是白問。”說著一溜煙出去了。

　　看著父親的背影，阿蓮心裡五味雜陳。她記事起就沒聽見兩人說過一句溫存的話，這樣的婚姻對雙方都是一種刑罰。做女兒總是心疼母親更多些，阿蓮拉起母親的手，眼眶裡淚花盈盈。

　　“管他做什麽，又不是今天才這樣。瞧你這模樣，你的玉磊哥看了會心疼的——”喬母笑著勸解道，“對了，今天店裡沒客人啊?”

　　“有啊。”

　　“那你怎麽飯點還回家?”喬母突然明白，女兒是急著回家品嘗情書的甜蜜呢，“好吧，媽笨，媽不問了。”

　　阿蓮不禁破啼為笑:“誰說媽笨，您是世上最聰明、最善良、還最漂亮的媽媽！”

　　“就別給媽使勁灌米湯了，快回店裡去吧。”

　　“好吧。那我走了，九點沒回來要記得去接我。”

　　“知道，媽哪次忘了！”

　　“還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阿蓮難為情地道。

　　“什麽事說吧。”

　　“這次去坳村其實是玉磊哥叫我一起到他同學那裡玩，我怕到時不喝酒過不了關。”

　　“嗯，是這樣，你想喝嗎?”

　　阿蓮看著地面道:“女兒只是怕萬一推不過嘛！”

　　喬母道:“媽媽的建議是，杜老師想叫你喝，你就喝。”

　　“好哩，謝謝媽！”

　　望著女兒幸福的身影，喬媽媽的思緒回到遙遠的十八年前……為了延續喬家一脈香火，忍痛割愛，委身現在的丈夫。因新婚三日還不願圓房，被丈夫強暴。正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是盡頭，不想丈夫那日後突然沒了行房能力，這才兩相解脫。今天，見女兒已經長大，又有了心愛的人，母親的心終於得到了最大的寬慰。

　　“阿彌陀佛。”喬媽媽回過神，去廚房淨了手，走進佛堂。說是佛堂，其實只是在書房辟出一角設了座小香案供觀音佛像，早晚焚香禮拜。喬媽媽篤信佛教，三十三歲開始吃花齋。凡縣佛家信徒有三種吃齋形式。一種全年吃齋，叫吃長齋;一種在農歷每月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吃十天齋，叫吃花齋;最普通的是只在念彌陀、做法事的時候才吃齋。

　　喬媽媽神情莊重地在神龕前上了三柱香，合掌作了三個揖，然後跪在蒲團上，叩拜三次，方開始默默祈禱:“大慈大悲的觀士音菩薩，信女喬水仙虔誠禱求:保佑女兒喬清蓮和杜玉磊今生今世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今天開始，信女喬水仙吃長齋、持五戒，為女兒求福積德。”念完，又磕了三個頭。這才安心地起身，似乎已經得到神佛明白的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