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走廊並不長。
大人很快近在眼前。
小姨夫離孩子們還有幾米遠就開始高聲責備三個孩子竟然不關心外公的死活,躲得那麽遠。
責怪完,小姨夫追加道:“老天保佑,你們外公的手術取得了‘最大程度上’的成功。這是醫生的原話。雖然現在還沒有從麻醉中蘇醒過來,但是已經縫合好了,已經過了最危險的時期。醫生通知我們可以回去了,外公一定會好好繼續活下去的。”
小姨夫說這番話時,多次偷看朱盛庸。
朱爸爸路過朱盛庸時,嘴角噙著明顯的譏笑之意。
大姨媽路過朱盛鏞時,補刀道:“你這孩子要是不自作主張,現在就是兩全其美。所以哦,小孩子還是要聽大人的話啊。”
朱媽媽路過朱盛庸時,幾乎沒有多看他一眼。
只有小阿姨是最溫柔的:“阿庸頭,我有時候忍不住想,一定是上天感動於你的付出,才不舍得帶走阿公,讓阿公多活幾年的。等阿公醒了,他一定很感動。阿公沒有白疼你一場。阿庸頭!”
是他自作主裝,自作多情了嗎?
是他過於衝動、過於意氣以至於成了眾人眼中的笑話了嗎?
朱盛庸有頭重腳輕之感。下樓梯的時候覺得天地輕微在搖晃。
多虧有小阿姨的話。小阿姨的話猶如定海神針,令他不至於搖晃得太厲害。
那時候才下午三四點,雖然不是個大晴天,天光卻還是很亮的。出了醫院之後,大姨媽和小姨夫一家分別乘坐公交車走了。朱媽媽坐上了朱爸爸開的工廠小貨車的副駕駛位。
臨開車前,朱爸爸搖下車窗戶,衝路邊開自行車鎖的朱盛庸大喊:“我跟你媽媽還要回廠裡加班,你早點回家。”
朱盛庸抬起頭,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態。
沒說話沒表態不是因為膽子肥了,而是因為急性子的爸爸還沒有等他說話表態,就急吼吼開車上路了。
朱盛庸騎到自行車上,漫無目的往前蹬。路過一處轉頭壘砌的乒乓球台,看到幾個像劉溪那年齡的孩子在打乒乓球,他腳支在地上,停了下來。
心裡有一個自我懷疑的聲音在叫囂。朱盛庸不想獨處,他需要點熱鬧,好驅散那個充滿冷嘲熱諷的聲音。
他抬腳下車,問可不可以加入戰局?
那時候上海的街頭,菜市場的門口,經常有這種磚頭壘砌成的乒乓球台子,中間也沒有球網,而是豎著擺一排磚頭當網。
大家組隊打乒乓球。誰輸誰下場。經常有不認識的路人手癢癢加入戰隊。萬一是個高手,就會給全隊隊員帶來意外驚喜。
那群少年看朱盛庸是位大哥哥,暗猜他或許身手不錯,爭先恐後來搶他入自己這方的隊伍。眼看兩方要打起來,朱盛庸隻好主動表示他觀戰就好了。
打乒乓球的隊伍這才重新歸位。
朱盛庸找了個合適的角落,兩手揣在胸前,默默看起來。他藏身在無憂無慮的少年們的中間,眼看著他們打鬧,耳聽著他們聊天,確實得到了片刻的心靈安寧。
少年們的話題無所不包,天馬行空,上至太空,下至鄰居。
“我爸跟我說,我們課本上學的九大行星是不對的,科學界早就對‘冥王星’的定位有爭議,他們認為改為‘八大行星’比較適合。”
“你爸爸是天文學家啊?”
“不是。他是業余專業級天文學愛好者。”
朱盛庸嘴角彎了彎。
敏銳地捕捉新鮮的詞匯——業余專業級。 “你們知道九大行星是哪九大嗎?”人群中有人問。
“知道。按照離太陽的距離從近到遠,它們依次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好幾個少年異口同聲回答。
朱盛庸驚詫他們回答的完整性。要是讓他說,他不見得會加上“按照離太陽的距離從近到遠”這樣的字眼。
“記住我的話,‘九大行星’早晚要變‘八大行星’,‘冥王星’早晚要劃為‘矮行星’。”第一個挑起這個話頭的少年自信地說道。
朱盛庸發現讀高三的他,都不太不懂什麽叫“矮行星”。沒有臉去問,他就悶聲聽著,並預備回家後查資料。
“你們知道嗎?我家對門那對小夫妻,他們下班後要上夜校。”
“那叫深造。”
“可他們學的內容,連我們學的都不如。”
“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千真萬確!我阿娘的鄰居們下班後也要讀夜校。我阿娘說他們讀夜校是為了漲工資。”
“不對!我媽媽說那些人之所以要去讀夜校,是因為他們什麽都不會。他們像我們這麽大的時候, 沒有好好坐在學校裡讀書。”
“那他們幹什麽去了?”
“乾大****去了唄。”
所有人恍然大悟,露出笑容。朱盛庸也不由跟著笑。
少年們那種勇於發言、積極表達自我的氣質,讓緊張時就口吃的朱盛庸頗為羨慕。這些少年也讓朱盛庸生出“後生可畏”的感受。
天色暗一些的時候,乒乓球台前的少年們散了場。他們很有禮貌地稱呼朱盛庸“大哥哥”,人多口雜地說著“大哥哥再見”,揮揮手轉了身。
乒乓球台前只剩下朱盛庸一個人。
剛才那些在這裡談天說地的少年們,他很可能一輩子不會再遇見。蒼茫天地間,到處是一輩子不會產生交集的人們。所以,他何必太在乎別人的看法?
他不必在乎小姨夫,也不必在乎大姨媽;他不必在乎鄰居,也不必在乎同學。比起在乎他的父母,他更應該在乎自己的感覺。
平心而論,當初做了留下來陪外公的決定後,內心沉靜很多,夜裡也能睡著了。如果時光重來,相信他還會做相同的決定。既然無悔,就不必自我懷疑。
一番心裡疏導之後,朱盛庸重獲自信。
他騎上自行車,朝家的方向突飛猛進。還不到大人下班的時間,路上很空曠。他心血來潮,大撒把起來。
手平舉起來,風從耳邊吹過。
突然好像大聲喊叫。想歌頌這充滿力量的青春,以及,因未知而迷人的未來。
留下來就留下來吧。他相信,在上海,他也會過上不比別人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