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盛庸的高三寒假生活被三件事填滿:1,複習;2,探望外公;3,父母與兄長的爭吵。
複習這件事乏善可陳。主要是他不擅長死記硬背。外公整個寒假都將在醫院度過,要調養20天后才能出院。親屬隻被允許每天探望一次,每次不超過半小時。
避無可避的是第3件事。
父母——主要是朱爸爸,因為不滿意朱盛中的女朋友,希望朱盛中與其女朋友分手,而朱盛中執意不肯。不僅不肯,還借題發揮,指責父母作為監護人是何等失職。雙方力量各不相讓,於是10平方米的家裡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朱盛用經常穩坐爭吵聲中,面無表情地溫習功課。有時候拖鞋會從他面前飛過,有時候正飛的拖鞋也會折翼垂直降落到他的卷子上。
房子當然是不隔音的,不過沒有人在乎。有時候吵起架來,連房門都懶得關。
那時候的人們火氣格外旺,指著鼻尖跳著罵的情形在街頭屢見不鮮。鄰居們對老朱家發生的爭吵,開始還豎起耳朵聽一聽,聽到後來,也懶得聽了。
有必要解釋一下朱爸爸為何對朱盛中的女朋友不滿意。
朱爸爸是電鍍廠裡公認的大帥哥。同時也是一位遺腹子。
據說朱家爺爺出生在一個家境優渥的官宦家庭,因為坐吃山空,人到中年時也隻淪落到比一般勞動階層好一丁點兒的份上。這種情況下,朱家爺爺依舊娶了小老婆。
朱家爺爺娶小老婆的時候大房還健在。大房隻養了兩個女兒。後娶的小老婆倒是不負厚望,養了一個兒子。只是,朱爺爺至死未曾親見。這個遺腹子,便是朱爸爸。
朱爸爸的娘親據說很年輕,家中無以為生計,被父母賣給朱家爺爺。她從一嫁進朱家就一直鬱鬱寡歡,身體不好,於一次生病中不幸離世。那時候,朱爸爸才五六歲。大媽媽也不在人世。朱門凋落得只剩下朱爸爸這支小幼苗。
已經婚嫁的長姐接手這個後娘養的弟弟,勉強養到十幾歲,送進了部隊。
朱爸爸從部隊複原回上海,當年的房產已經被長姐變賣。朱爸爸想到長姐撫養他成人,有恩於他,就沒有追問賣房產的錢財分配問題。當時長姐已經是做外婆的人了,顧不上他,且顧忌他追問房產的事情,越發不待見他到家裡去。
朱爸爸二十一、二歲,正正經經成了赤條條一個人。無父無母無家產,真真正正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全部的優勢是長得漂亮、英俊、帥氣。
打眼一看,有點混血的感覺。
他母親身上,確實有四分之一的俄國血統。
他的鼻子比常人高挺;他的雙眼皮眼睛比常人的雙眼皮大,又不會大而無當;他的嘴巴最為周正,笑起來風采迷人。唯一的敗筆是眉毛,稍稍有掃把眉之嫌。可那個時代,審美並沒有細化到眉毛的形狀。
朱爸爸其實不高,但顯得高。可能是腦袋和肩寬的比例好,而且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也好。兩條腿顯得又長又直。總之,他是個無可爭議的漂亮小夥。
朱爸爸複員後被分配進一家電鍍廠。一進電鍍廠就吸引了全廠未婚姑娘和已婚阿姨的目光。年輕的姑娘會朝他羞澀地笑,年長的阿姨則拉著他不松手,說要給他介紹女人。熱情得嚇人。
朱爸爸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異常冷靜。他於人群中一眼看中了朱媽媽。
朱媽媽跟別的女子都不一樣。她文文靜靜的,經常靜默不語;她要麽不說話,
說話就帶著一股書卷氣;她笑起來比尋常姑娘更落落大方,言談舉止流露出一種大家閨秀的氣度。 稍一打聽,就打聽出她的父親經商開廠,能力出眾;兩個哥哥是名牌學校碩士畢業生,大姐姐也很優秀,是中科院生化有機研究所的研究員。
朱爸爸頓時目光再也無法從朱媽媽——當時還不是朱媽媽——身上移開。他以為他高攀不起,沒想到朱媽媽開明大義。朱媽媽提議兩人結婚,一不要彩禮,二不出嫁妝,男女平等,公平結婚。
朱爸爸喜從天降!他哪裡出得起彩禮,全部的資產就是下個月的工資。有時候去約會,穿的褲子還是借的隔壁老王的。
空手套白狼的結婚,是朱爸爸能吹一輩子的事。
婚後,朱媽媽憑借著知識、理性與能乾,讓朱爸爸深深折服。她輔導起孩子們的功課遊刃有余,她很早就開始買國庫券並從中賺差價補貼他們的生活, 她讓家裡每個人都穿得整潔體面,而且她並沒有在婚後變胖、變市儈、變潑辣。
她還像當初一樣文文靜靜,要麽不開口說話,要麽開口就充滿書卷氣。說起話來條分縷析,讓人心服口服。
朱爸爸因此得出人生重要結論:男人一定要娶一個賢妻。何況,還有這麽一句古語佐證他的經驗:娶妻當娶賢!
朱盛中的女朋友?不好意思,他只有一個詞好形容:十三點。跟賢惠半毛錢關系沒有。
瞧那張調色盤一樣的臉!
瞧那短得連肚臍都快蓋不住的毛衣!
瞧那不正眼看人的小細眼睛!
朱爸爸越想越生氣,氣到夜不能寐,吃飯不香,牙槽癢癢。
這天,他因為去外地送貨而早到家。到家之後,牛飲一樣咣咣喝了一搪瓷缸的冷水,然後坐在小凳子上呼哧呼哧直喘氣。兩眼瞪著虛空,明顯在想心事。
正在一旁小餐桌上溫習功課的朱盛庸嚇得縮進身子,頭低得都快趴到卷子上了。果不其然,沒有過去兩分鍾,朱爸爸就爆發了。他“啪”地拍在小方桌子上。小方桌子差點散架。
“有我沒她!有她沒我!我不信我拆不散他們!”朱爸爸咬牙切齒。
朱盛庸不敢抬頭看爸爸。
爸爸一定雙眼通紅,鼻喘粗氣,猶如牛魔王附體。
可,怕什麽來什麽。就在朱盛庸努力屏息縮小存在感的時候,偏偏被爸爸點名:“阿庸頭!”
朱盛庸隻好抬起頭。
“你認為我能不能拆散你哥哥和他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