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茶樓離開,方長不由在心中再次感慨時間的偉力,讓一切都在暗中流逝改變。
他不知道旁人是如何想的,但在他這裡,經歷得越多,感情上就愈發淡漠。
明明他時刻提醒自己莫讓自己變得像個石頭,偏偏他情緒波動的閥值卻在不斷提高。
如今已經很難得有什麽東西能夠真正觸動他的內心。
他的悲喜幾乎都是轉瞬即逝。
看似在笑,可笑過也就真的笑過,至於為何而笑,卻已經不重要了。
“我還年輕,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方長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熱鬧的人有很多,卻無人能體會他此刻心中的孤寂。
他有感自己似乎是走入了一條歪路。
如果修行是這般,那麽即便修行到極點,便是長生了又能如何,去當一座擁有無窮力量的泥胎神像麽?
他抬首看向遠方,不自覺逃避。
或許……
修為再高點就會找到答案了。
忽的,他轉頭看去,一抹紅色身影毫不避諱地跟在他身後。
“你已經跟了我很長時間了。”
方長看著紅衣姑娘,表情淡淡。
“城中的人都知道我脾氣不好,喜歡滅門。”
紅衣姑娘卻沒有絲毫被抓到的窘迫,反而振振有詞道:
“這條路這麽寬,難道只允許你一個人走嗎?我剛好和你順路就不行嗎?”
“而且我又沒惹你,又沒做錯事,你為什麽會殺我呢?”
方長點點頭,說道:
“你說得對,這條路很寬,這麽多人走,也不差你一個。”
“不過我不喜歡有人在背後看著我,所以再讓我發現你在我身後……我會殺了你。
”
聞言,紅衣姑娘忿忿不平道:
“你也太霸道了,我就算故意跟著你,也不用取人性命這麽嚴重吧。”
方長不再說話,轉頭離去。
紅衣姑娘想要再次跟上,但想起剛才方長說話時的樣子,她背後不由冒出一股涼氣,腳步如何也邁不出去。
最後她隻得氣惱地罵自己沒用,而後對著方長的背影大喊道:
“我叫陳伊婉,我哥是陳一鳴,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
方長不知道陳伊婉是誰,也不需要知道她是誰。
對於此刻的他來說,世人皆過客,無需掛懷,有所阻攔者,唯殺而已。
他沒有回家,而是轉頭去了一家街角的小酒館。
小酒館是家老酒館,聽說已經開了五十多年,是個家庭作坊,已經傳了三代。
如今酒館老板就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為人熱情,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
他有個夥計,但平常他也乾夥計的活。
見到方長,酒館老板立馬迎了出來。
“方小哥,你可有一段時間沒來了,還是老三樣嗎?”
方長點點頭。
“小四,溫好的黃酒一壺,再切半斤醬牛肉,一碟花生米,抓緊送上來。”
酒館老板一路在前領路,擦桌子,搬凳子,將方長伺候的比爹還親。
一旁的客人見了,笑著調侃道:
“邱老板,平日裡怎麽不見你對我們這等殷勤,是瞧不上我們這些做苦力的營生嘛。”
酒館老板連忙賠笑道:“哪能啊幾位哥哥,大家都是賣力氣,討生活的,誰能瞧不上誰。
我對方小哥好,那是方小哥之前幫了我一個大忙。”
老板歎道:“諸位可還記得半年前黑水幫看上了我這家小酒館,準備開個賭坊?”
“記得記得,當時你都準備搬家了,我們還可惜以後找不到這麽便宜這麽好的地方喝酒吹牛,最後怎的解決了?”
有記起來的熟客問道。
老板感激地看了眼方長,說道:“都虧方小哥有門路,幫我同黑水幫說了好話,我這小酒館才保了下來。
而且這半年來,黑水幫連我酒館的保護費都沒怎麽收了。
這都是方小哥的功勞啊。
只可惜方小哥貴人事忙,一直沒能來我這小酒館喝酒,今日好不容易見了,你們說我要是再不熱情點,我還是個人嗎?”
“原來如此。”
“那我可得說說你了,邱老板,你家恩人上門,就送一壺酒,半斤牛肉,太小氣了。”
“是啊是啊,邱老板我聽說你家可藏著幾壇子二十多年的女兒紅,是你爹那輩留下來的好酒。
聽說本來是想留給閨女的,結果生出來個帶把的,現在不得拿出來給恩人嘗嘗鮮。”
有人起哄道,想著自己也分幾杯嘗嘗。
邱老板苦笑道:“既然大夥都這般說,那我就把那兩壇子女兒紅開了,讓諸位也跟著方小哥嘗嘗。”
“好!!”
這話一說,原本喝完酒想走的客人也頓住了腳步,留了下來,再點一碟花生米。
邱老板朝方長拱拱手道:
“方小哥,我去後院給你取酒,你且先等等。”
“諸位大哥,方小哥是我的恩人,喜歡安靜,諸位看在待會的女兒紅的份上,不要打擾了方小哥。”
邱老板又對眾酒客拱了拱手。
其他人早念著那壇子女兒紅,這會兒吞咽著口水,直催促道:
“快去快去,我們還能慢待了你的恩人不成。”
方長看著酒館亂哄哄的樣子,即便被數十雙眼睛偷摸打量,但神情沒怎麽變化。
這家小酒館是他偶然間閑逛遇到的。
於是就進來喝了兩杯。
說實話,酒不是什麽好酒,很劣質,畢竟是招待底層人民的酒館,太好的酒也賣不上價錢。
但方長還是喝了一壺,還吃了半斤牛肉,一小碟花生米。
因為他喝的不是酒,還有酒館人來人往的故事。
以故事下酒,酒便多了幾分滋味。
至於讓小酒館不搬家,對於他來說,只是隨口一句吩咐的事情,算不得什麽。
當然,黑水幫得慶幸自己手段用得比較溫和,沒有用強,否則這會兒扶風城就沒有這個幫派了。
弄個小酒館沒關系,但打擾了他喝酒的心情就是死罪。
而其他酒客見方長不想和他們交流,又有邱老板的交待,知道方長是個有身份的人,否則也和黑水幫說不上話。
這會兒他們也沒有起哄說些什麽怪話,只是低聲議論方長的身份,還有期待著那壇子女兒紅到底好不好喝。
很快,酒就送上來了。
是邱老板親自從地裡挖出來的,他衣襟臉上還有些泥土。
兩壇子半人高的酒壇子放在酒桌上,眾酒客看著被泥巴緊密包裹的酒壇子,連呼吸都緩了下來。
“諸位,我開壇了。”
邱老板也深吸一口氣,拿出個小錘子,慢慢將酒壇外層的泥巴殼敲去。
砰砰兩聲。
泥巴外殼脫落,裡面就是嚴嚴實實的酒塞子,用油紙包著,還有棉線緊緊捆著。
然後去線,取布,扒開酒塞。
眾人連忙湊了上去,就有一股惡臭味襲來。
“我呸!”
“草草!!怎麽這麽臭,誰往裡面丟了臭雞蛋!”
“邱老板,你是不是糊弄我們啊?”
眾人滿懷期待,卻沒想到開了一壇臭了的酒。
邱老板倒是早有預料,他苦笑道:
“酒水保存不易,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壞了也不奇怪,好在還有一壇。”
他讓人把壞了的酒壇子搬到角落去,而後再開第二壇酒。
這下眾人不敢湊得太近,而後隨著波的一聲,一股淡淡的糧食香味在空氣中蔓延。
眾人湊前去,就看到一壇子晶瑩剔透,好似黃色玉石般的酒水,他們不自覺分泌口水。
“好酒!”
邱老板也松了一口氣,連忙拿來一個酒舀打上來第一碗酒,恭敬地送到方長面前。
“方小哥,這是二十三年的女兒紅開封後的第一碗酒,雖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卻也是在下的一片心意,請你不要嫌棄。”
方長接過碗,抿了一小口,就有一股醇厚的清香味流於唇齒之間。
他淡淡一笑:“不錯,是好酒。”
邱老板臉上也露出笑容:“方小哥喜歡就好。”
“托方小哥的福,諸位今天都能分到酒,不過只有一壇子,一人只有一小碗,但是免費!”
“邱老板大氣!方小哥大氣!”
“哈哈,沒想到看個熱鬧也能混上一碗好酒。”
“二十三年的女兒紅,原來邱老板這麽年輕,我還以為都三十好幾呢?”
“聽說邱老板還未娶親,喝了邱老板的酒,趕明給邱老板介紹個媳婦,也不算白喝了。”
隨著酒水分出,不大的小酒館內擠滿了人。
他們就著一小碟花生米,或者黃豆,有點小錢的就來上半斤醬牛肉,端著不到巴掌大的小碗,小口小口抿著,不時發出幸福的感歎聲。
他們多是倉庫苦工,小店老板。
在辛苦了一天后,能在這樣的小酒館內慢悠悠喝上一碗酒,沒有旁人的叨擾,一下子就洗去很多煩惱。
這是和茶樓的雅致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方長單獨坐著一張桌子,沒有人來打擾。
即便他什麽話也沒說,但和周圍眾人卻有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巨大隔閡。
這種隔閡讓旁人根本不敢靠近和冒犯。
方長細細品味著手中的一碗酒,即便是二十三年的女兒紅,但對於他來說,其實也和普通清水沒什麽區別。
除了第一口略顯驚喜,後面就顯得寡淡無味了。
以他如今的體質,世間大多數的東西已經不能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但他還是慢慢地喝完了一碗酒,順帶著還吃完了送上來的牛肉和花生米。
耳邊的故事老生常談。
沒有走出過太遠的酒客聊著不知傳了幾手的故事,抱怨著自家小孩不聽話,到手的工錢越發越少,日子不好過了。
但在一碗酒下肚,一個個又拍著胸膛覺得自己能行了,開始說起當年如何如何,見過多牛逼的人,做過多牛逼的事。
他們打著酒嗝,意氣風發,待到天色漸晚,和相熟的酒客打完招呼離去,臉上又多了幾分喪氣,準備回家接受家人的嘮叨。
簡單重複,卻有著自己的幸福。
但方長隻覺得索然無味。
他喝過酒,在桌子上丟出一片金葉子,靜悄悄地離開。
後廚忙活的腳不沾地的邱老板走出前堂,就見到那個單獨的酒桌上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一片金葉子耀耀發光。
旁邊酒桌上的酒客眼神閃爍,卻不敢妄動。
酒館可是有黑水幫的背景,附近幾條街的扒手混混都得看著黑水幫的臉色吃飯。
而且此刻盯著的人不少,誰上去拿都逃不了眼線。
邱老板呆呆看著金葉子,將其收起,又茫然地看向四方,卻哪裡還有方長的身影。
“這,說好的是我請客啊。”
邱老板苦笑一聲,隻覺得方小哥真是個怪人。
他收起金葉子,準備下次方小哥再來的時候還給他。
他雖然不是什麽大富之家,但一片金葉子還動搖不了他的原則。
……
“大老爺你看,我現在還能吐其他的泡泡了。”
星空夜色下,泡泡噗噗地吐著一個個透明泡泡,然後就是冰藍色,玄黑色。
再加上原來的彩色泡泡,就是四種顏色的泡泡。
這對於泡泡來說,簡直比它化龍成功還要高興。
方長不由笑了笑,他坐在池邊,手掌上托著一個冰藍色的泡泡,說道:
“泡泡,我要閉關很長一段時間,你好好在這兒待著,若是無聊了就讓阿大帶你出去買些吃的。
這是我今天出去給你買的零食。”
方長扔下一個儲物戒,泡泡精準地一口接住,而後就看到裡面琳琅滿目的各種小吃零食,至於一旁靈氣盎然的眾多靈物被它選擇性忽視。
好一會兒,它才雙目含淚地抬起頭,仰望星空。
“這是夢嗎?”
它沉思片刻,氣勢洶洶,砰的一下撞到池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嗚嗚,好痛,不是夢,哈哈,不是夢!”
“大老爺,你怎麽對泡泡一下子這麽好?嗚嗚嗚,我,我太感動了。”
方長:“……”
“你是不是沒聽到重點,我要閉關了,你很長時間見不到我了。”
泡泡注意力卻已經被儲物戒中的零食所吸引,敷衍地點頭道:
“知道啊,大老爺,你之前不是經常閉關嘛,人家能照顧好自己的。”
“你,我,算了。”
方長吐出一口氣。
“自己養的,不生氣。”
“別太貪玩,偶爾也要抽出時間修煉。”
泡泡連連點頭,回答得很沒誠意:“嗯嗯,知道了。”
方長搖頭失笑,留下一具名叫阿大的傀儡,轉身離開。
泡泡卻是看著方長的背影偷偷笑出了聲。
雖然不知道大老爺為何剛出關不久就又去修煉了,修煉有什麽好玩的,無聊透頂,哪裡有吃好吃的,吹泡泡好玩。
不過大老爺閉關了,就意味著沒人管它了。
泡泡已經開始憧憬起未來的幸福生活。
然後……
一年後。
一條金色大鯉魚在池中開心地遊著。
“沒有大老爺管著的日子真爽。”
三年後。
大鯉魚開始變得無聊起來。
“大老爺怎麽還不出關啊?”
三年後。
金色大鯉魚翻著肚皮,連泡泡都不想吐了。
“我想大老爺了。”
十年後。
金色大鯉魚再次胖成一團球。
“大老爺,泡泡又胖的不像話了,你出來打泡泡吧。”
十五年後。
一條宛如水中精靈的金色身影躍出水面,轉瞬間化作一條似蛇非蛇,似蛟非蛟,背生雙鰭的異獸。
“泡泡已經會自己修煉了,大老爺,你怎麽還不出來看看泡泡?”
二十年後,
三十年……
時間仿佛進入加速器,轉眼間度過三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