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並不喜歡向別人講述自己的事，來到遺忘島的這些日子裡，他就隻對一個人說過這些。或許是因為被停靠在碼頭的艦船勾起了思念的衝動，又或許只是單純地覺得面前的女人值得信任。

　　萊妮是個頗有能力的商人，這種程度的察言觀色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康德不曾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只要在稍加引導便能讓他自然生出傾訴的欲望。

　　“我出生在大陸西海岸的小漁村，村子很小，只有二三十戶人家。村子西面不遠就是大海，向東穿過田地是一片大森林。媽媽經常叮囑我，不讓我深入森林去玩。聽說森林的另一邊有富饒的城市，但我沒有去過。爸爸偶爾會帶著吃不完的魚去城市裡換錢幣，每次他都帶著各種有意思的東西回來。”

　　“我爸爸打漁特別厲害，他一個人出海捕回來的魚就能超過村裡其他所有人。我媽媽喜歡在院子裡種蔬菜，我們家沒有田地，更多的食物就只能去和其他村民交換，或者爸爸從森林那頭帶回來。”

　　“每次爸爸出海都要去十幾天甚至更久，我就和媽媽兩個人呆在家裡。媽媽極少出門，最多就在屋外的院子裡坐坐，也沒有人來家裡做客。好像村子裡的人都和媽媽不熟，我倒是時常跑出去和村子裡的小孩一起玩，只要晚上按時回家，媽媽就不會說什麽。”

　　“從小爸爸就在鍛煉我，我也喜歡和他一起對練。他很厲害，我一次都沒有贏過他。生活很平淡，也很有趣。直到我過完第五個寒冬後，媽媽生下了妹妹，家裡多了一個新成員。”

　　“生下妹妹後，我覺得媽媽明顯虛弱了不少。那之後爸爸便減少了出門打漁的次數，不過家裡並沒有出現過短缺食物的情況。我那時還覺得這樣挺好的，反正媽媽也不愛出去，爸爸經常在家就有更多機會和他一起對練了。”

　　“我的妹妹很漂亮，媽媽經常說她將來一定會是個美人，比她自己更漂亮的美人。每次爸爸都會堅決反對她，他說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媽媽更美的女人。我也這樣想，媽媽一定是最美麗的。”

　　“那年寒冬之前，爸爸從森林那頭帶回來好多東西，大量的食物、新的衣服、被子，還給我帶了把非常精致的木刀。我很喜歡那把木刀，可惜後來我沒能把它帶出來。”

　　“我的第六個寒冬結束之後，爸爸就開始讓我用真正的武器進行鍛煉。現在想想也不知道他都是從哪弄來的，我記得那時家裡有很多武器，有些我都叫不出名字來。爸爸每一樣都會用，可我隻學會了用矛和刀，還完全不是爸爸的對手。爸爸總是一邊誇獎我用得很好，一邊輕松把我打敗。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再強一些說不定就能贏，可當我真的更強一些之後，爸爸還是輕輕松松就打敗我了。”康德的講述有些跳躍，但也能大體聽得明白。

　　萊妮並沒有隨意打斷他。當康德講述到這裡稍作停頓時，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情緒出現了轉變。

　　“那天是寒冬結束後爸爸第一次出海回來，我在沙灘上玩的時候就看到了爸爸的小船，於是我就跑到爸爸經常靠岸的地方迎接他。我想讓爸爸也帶我出海，我學會游泳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爸爸卻一直不願意帶我出海。每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爸爸都會對我說:‘如果我們都出去了，家裡就只剩下你媽媽一個人了。你要在我不在的時候替爸爸保護好媽媽，知道嗎?’那天他也是這樣說的。我記得當時我問他:‘那妹妹長大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跟爸爸出海了?’爸爸猶豫了很久才回答我說:‘嗯，

當阿尼婭可以幫我們保護媽媽的時候，你就可以和爸爸一起出去冒險了。’我很開心，那天吃飯的時候我還對繈褓裡的妹妹講:‘你要快點長大，長大保護媽媽。’阿尼婭就開心地朝我笑，一雙大眼睛一直衝著我眨啊眨的。我覺得一切都那麽美好，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可就在那天晚上，一切都變了。”

　　“那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突然被媽媽叫醒。村子裡著起了大火，可外面卻靜悄悄的，一點人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劈啪作響的火焰燃燒的聲音。媽媽讓我趕緊穿好衣服跟她離開。我搞不懂發生了什麽，就迷迷糊糊地照做了。”

　　“當我和媽媽走到房門前的時候，從外面衝進來幾個人，好像是三個，也有可能是四個或者更多。都穿著黑衣服蒙著臉，也沒人說話，見到我們就要朝我們攻擊。爸爸從不知道什麽地方突然衝了出來，他的速度特別特別快，跟和我對練的時候完全不同，我完全看不清他的動作，那幾個人就都被殺死了。”

　　“那之後從屋子外面飛進來很多起爆物，炸毀了我們的房子，家裡的一切都開始燃燒起來。爸爸讓我們往出跑，我就拚了命地朝他指的方向跑。可是很快我們就被很多人圍住了。對方至少有二十個人，或者更多，我沒數也有點記不清了。爸爸拿出一把我沒見過的刀身被一層暗紅色的光暈包裹著的長刀。敵人可能是害怕我爸爸吧，他們在從遠處朝我們射箭，我看到那些飛過來的箭矢通通被那把長刀上的光暈卷起，然後就懸停在了半空，也不知道是爸爸做了什麽，那些剪就調轉方向飛了回去，然後對面的人就全都倒下了。”

　　“我也不知道我的記憶有沒有出錯，很不可思議，可我記得當時就是這樣的。”

　　“再後來我看到從東北面村口的方向還有很多人朝我們這邊跑過來，我感到害怕極了。甚至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阿尼婭在哪，爸爸用厚厚的布將她固定在自己背上，即便爸爸連續經歷了一連串的戰鬥，阿尼婭卻好像還在熟睡著。”

　　“爸爸媽媽好像都不怎麽害怕，我記得他們在交談，不過我記不清他們具體都說些什麽了。之後爸爸告訴我，讓我和媽媽先往海邊跑，只要放下漁船飄到海上去，敵人就找不到我們了。等他擺脫了追兵就會去找我們，然後一起去其他地方生活。”

　　“當時爸爸對我說:‘讓自己冷靜下來，記得，我不在的時候，你要保護好媽媽。’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當時爸爸在用力握著我的手，手上傳遞給我一陣暖流，然後我就真的冷靜下來了。我答應了他。然後就拿著他遞給我的長矛和媽媽一起往海岸的方向跑去。我本來還以為媽媽從來不出家門，肯定不知道該怎麽走。但並不是，媽媽甚至比我更熟悉路。那天沒什麽月光，遠離了著火的村子周圍就黑了下來，可媽媽仍然知道該往哪走。”

　　“我們翻越村子圍牆的時候，不知道從哪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我被那個人絆倒了，也可能是被按倒的，然後他就要去抓我媽媽。那時有一道發光的牆出現在媽媽身前保護住了她，那個人好像也被某種力量控制住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拿著矛使勁扎了過去。幾乎沒感覺到有阻力，我便刺穿了那個人的身體，從被我刺中的位置湧了出來好多好多血。我就又開始害怕了。”

　　“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媽媽已經殺掉了另外兩個人。原來追到我們這邊來的是三個人，我就隻注意到了其中一個。我那還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媽媽也這麽厲害，她平常在家裡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完全沒有那種很厲害的感覺。”

　　萊妮在康德懷裡頗為乖巧地聽著他的講述，聽得已經出了神。這時兩人已經走到了船塢，康德看到從船上下來了幾個人，他便停止了講述，想將萊妮交給那些人就離開。

　　可萊妮不同意，她態度堅決地說:“你不能走，跟我上去。我要聽你講完。”

　　康德拗不過她，隻好跟著她們到了船上。

　　萊妮的艦船在外觀上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相較此時一同停靠在碼頭的另外兩艘艦船甚至有些不太顯眼。甲板上也沒有什麽令人驚豔的地方，可進入船艙後，卻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船艙裡隨處可見奢華的裝飾，柔和的燈光和色彩明亮的牆壁。康德覺得這是他見過最豪華的地方了。難怪萊妮不願留在城裡，一心想要回來呢。

　　經過萊妮的指引，他們一起到了她的房間。康德輕手輕腳地將萊妮放到床鋪上。

　　“這床真軟，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吧。”康德的手接觸到床面，僅僅是短暫的觸感就讓他羨慕地想著。

　　萊妮讓他把自己梳妝台前的椅子搬過來，以便可以繼續講述後續的事。

　　一個侍女模樣、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孩恭恭敬敬地為他們送來飲品，康德接過盛著橘色液體的銀杯後。女孩將另外一杯放在床邊的台子上，然後低著頭後退著離開了房間。

　　萊妮見康德對著手上的杯子發呆，便開口說道:“嘗嘗看，是果汁。”

　　“哦。”康德抿了一小口， 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可口。

　　這個房間裡只有萊妮的床頭掛著一盞罩著薄紗的晶石燈，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附近的一小塊區域。或許是薄紗的緣故，光線有些許朦朧。床尾的一側有一扇半掩著的木窗，外面的月光飄灑在床腳，房間裡並不昏暗。

　　侍女出去後，房間裡的兩人一時間陷入了沉默。當康德意識到這個幾近封閉的空間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不知為何胸口的跳動更加劇烈了。

　　他又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果汁。還是一樣的味道。

　　“想什麽呢?”萊妮率先打破沉默。

　　“我在想，這杯子應該挺值錢的。”康德的回答一如以往的坦率又直白。

　　萊妮輕笑著說:“為什麽會在意這個，你很缺錢嗎?”

　　康德點了點頭。

　　“你現在應該就只有十冬吧。按你的身手，還這麽年輕，賺錢應該不難吧。”萊妮繼續說道。

　　“你說得對，下一個寒冬就是第十一個了。我現在賺的錢也不算少了，只是還需要更多。”

　　“你需要多少錢?告訴姐姐，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五百枚方紋幣，這是我的目標。現在已經攢出來一多半了。”康德回答道。

　　他的回答引來萊妮的一陣驚呼:“這麽多錢?你要用來幹什麽?難道是要買船?”如果去掉船艙中繁複奢華的裝飾，五百枚方紋幣差不多可以買下他們所在的這艘船了，但要買一艘新艦船恐怕還不行。

　　“不是要買船，是我答應別人的。怎麽說呢，算是報答救命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