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距離的緣故，即便頭頂就是難以忽視的海底盛景，身在城鎮中的康德卻感覺到明顯的乾燥。四周的環境中充滿了塵土，幾乎沒有風，但周邊廢墟裡的塵土依然在不斷揚起，整個小鎮看起來都是灰蒙蒙的。

　　所幸並不覺得悶熱，事實上，進入城鎮後康德感覺這裡比山丘之上還要更涼爽些。

　　雖然柔柔堅持說這裡是“城”，就叫“海底城”。但破敗的建築和稀少的人群實在讓人難以將此地與雄偉的城市聯系在一起，甚至說是個小鎮都有點言過其實。

　　難得見到新鮮事物的莉莉在到處亂跑亂看，夢蝶則跟在她後面不遠的地方，時不時提醒她不要離開太遠。康德則和柔柔一起跟在最後面。

　　“柔柔，你的身體真的是由水構成的嗎，還是僅僅看起來像水?”

　　“是水，但不是尋常的水，確切的說應該是與水同類的物質。據說最早的海神族先祖們的身體都是沒有固定形態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也熱衷於化做人形，但到目前為止，成熟期的族人身體也就是我現在的樣子。在你眼裡，我長得應該很奇怪吧。”柔柔一五一十地回答康德的問題。

　　康德接著說道:“感到奇怪倒不會，應該說是很新奇。話說，你們生活在這種到處都是塵土的地方沒問題嗎?”

　　“會有些不舒服，但習慣了就還好。這種程度的塵土並不會對身體造成損害。”

　　“喝水怎麽辦?看起來附近並沒有河流。好像也沒有出產食物的地方。”

　　“有地下水，而且很豐富。食物的話，我們海神族可以直接吸收遊離的能量補充自身，除非受重傷或者是分離子體，長時間不進食也沒有關系。其他人則是靠從他處帶回來的食物維持生存。”

　　“也就是說，住在這裡的人並非完全與世隔絕，還是會經常到地上去，是嗎?”康德繼續追問。他這會隻覺得來到這裡是一趟難得的新奇經歷，當如果讓他以後就生活在這，他可不願意。

　　“這裡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擁有出去的資格。當然，還有像你們這樣本來就是從外面進來的人，要離開是沒人會阻攔的。”

　　“你呢?”

　　“啊?”柔柔驚呼出聲，康德的問題超出她的預料。

　　“我是說，你有出去過嗎?”

　　“哦。沒有，我們海神族內有嚴格的要求，無論如何都不允許出去。即便是觀察者，也只能在瞬鏡這邊觀察，絕對不可以過去。”

　　“如果過去了會怎樣?”

　　“會被處死吧。”柔柔的聲音有些猶豫。

　　“處罰這麽重?難怪你的族人越來越少了。”

　　“呵呵，我開玩笑的。”柔柔會心一笑，看得出她現在已經完全放下了對康德的戒心。“直接的處罰也就是禁足。嚴重的其實是會被取消升任的機會，以後就得永遠做觀察者了。”

　　“哦?觀察者還能升任?升任去做什麽?”

　　康德與莉莉不同，他對陌生環境的戒備遠比興趣大。這附近莫說什麽危險，下山後走了好一會，連個人影都沒見到。這會他已經逐漸進入閑聊的放松狀態。

　　柔柔充滿憧憬地說:“當然能升任了，我們的壽命那麽長，全部耗在那個小小的觀察室裡怎麽行。升任之後就可以擔任記錄工作了，當然，是得從校對排版之類的基礎工作乾起。到時候每天就能接觸到不同的東西，工作之余也能翻閱其他人記錄的事件。我可是很憧憬那種生活的，

要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麽將每天瞪著黑黝黝的深海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畫面這麽枯燥的事堅持六十年的?”　　六十年啊，康德在心裡感歎，恐怕自己的一生都不會有這麽長。她卻將那麽多時間都消耗在一件事上。

　　“那你快要升任了嗎?你不是說你的業績很差，對升任會有影響嗎?”

　　“不會不會，升任的條件主要就是時間。已經安排笠笠來做我的助手，應該就快了。我記得我做助手的時候，也就過了大概三冬吧，前任觀察者就升任了。這麽算的話，相信我的好日子也快到了。”說這些話的時候，柔柔的語氣中充滿了期待和向往。

　　康德也被她的樂觀所感染，轉而說道:“有目標的生活真好。”

　　“是啊是啊。”柔柔的聲音愈發輕快:“你呢?康德。你有什麽目標嗎?能被白爵老師看中的人，一定是很厲害的吧。”

　　“我啊。太遠的事還沒想好，現在就想變得更強，然後去找我的父親和妹妹。”

　　“父親，和妹妹?”柔柔不解地重複道。她對於這些稱謂並不熟悉。

　　“父親是生養我的人，也是我最欽佩的人。可是我辜負了他的期待，沒能遵守約定保護好母親。妹妹應該和父親在一起，他們是我的家人，是我想要回去的地方。”

　　柔柔敏銳地察覺到康德身上湧現出來的感傷。她原本以為，人類所謂的父母是與她認知中的母體相同的概念。海神族的母體與子體之間關系並不十分親密，在他們的觀念中，對於族群的責任遠比自己的小家庭重要得多，甚至是一些觀念或者理解上的認同都比所謂的家庭關系更重要。但康德顯然不是這樣想的。

　　欽佩、期待、約定、家人、歸處……

　　對於柔柔來說，這些都是陌生的詞匯。她知道這些詞是什麽意思，卻又不知道它們到底代表著什麽。

　　“與家人分離，是很痛苦的事吧?”柔柔小心翼翼地說道。

　　“嗯。”康德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

　　“再次回到他們身邊，會是很幸福的事嗎?”

　　“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康德堅定地回答。

　　“我想，你一定能找到他們。”柔柔用嚴肅的語氣鄭重地說道:“這是來自海神的祝福哦，小小人類快欣然接受吧。”不過她的聲音太過柔美，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反而有些滑稽。

　　康德被柔柔的話逗笑了，剛剛那些難過感傷的情緒被一掃而空。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眼前的女孩只是初次相遇，甚至她和自己都不是同類。可她卻能治愈自己的心靈，這一刻康德覺得海底城很好，或者說是柔柔所在的海底城很好。

　　“我相信了。多謝海神大人賜福。”康德語調誇張地說。

　　柔柔嘻嘻直笑，像是得到別人認可的小姑娘一樣開心的笑。

　　不知什麽時候，夢蝶已經停在前面等著他們了。當康德和柔柔走近時，夢蝶說道:“看不出來，你們兩個還挺投緣嘛。”

　　也不知道夢蝶聽到了多少他們之間的對話。當然，以康德對夢蝶的了解，只要她想，一定可以全部聽到。

　　兩人迅速收斂起笑容，柔柔轉而為康德和莉莉介紹道:“前面就是海老和族中記錄者們的所在，馬上就要到了。”

　　他們的前方並沒有高大或者特異的建築，非要說有什麽特別之處的話，前面的建築算得上是一個獨門小院，院牆很矮，勉強到康德的腰部左右，裡面是一棟還算完好的二層小屋。院子裡空空的，能吸引人關注的大概就只有碎石堆砌出來的水井了。

　　“就是這?”莉莉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這居住條件好像還不如我們的山洞嘞。”

　　夢蝶輕笑著說:“別著急下結論，先進來再說。”

　　說著，夢蝶率先朝院門的位置飛去。後面的柔柔則停住腳步對三人說道:“我們觀察者不被允許擅自進入。夢蝶姐姐對這裡很熟，我就先回去了，你們進去吧。”

　　“好，多謝柔柔陪我們過來。”夢蝶回應道。

　　臨別前，柔柔單獨對康德說道:“我一直在觀察室，有什麽需要都可以來找我。”康德點頭告別。

　　待柔柔轉身離開，康德才跟著夢蝶步入院落。走進院門的瞬間，康德感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阻力，身體像是被某種迎面而來的力量擊穿似的，但刹那後便全無感覺。

　　“怎麽回事?好像有什麽……”康德的話還沒說完，眼前的景象便向他做出了解釋。

　　剛剛穿過的院門分明是一道瞬鏡。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另外一個全新的地方。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條環形的圍廊，圍廊上布滿了古舊的木製書架，書架本身的木香與整齊擺放其中的書籍散發出的紙張氣味融合在一起，使得整個房間格外清新。或許是被書架擠得太滿的緣故，這裡的光線要灰暗些。

　　頭頂是墨綠色的天花板，身後則是同色的圍廊牆壁，身前則是吊空的中庭。從環廊邊緣的圍欄向下看，整個環廊一共有十一層，正下方能夠看到海神族來往忙碌的身影。康德他們處在最上層，從這個角度能看到大約五十位海神族在下面。

　　每一層環廊都被書架和書籍填充得滿滿當當。看起來每一層的寬度都不同，整體是上寬下窄的沙漏型結構，最上層一共擺了六圈書架，稍顯擁擠，下面則會更緊湊些。每一層的層高也不同，最下層的平台與最上層的環廊都比較高，越到中間越矮。

　　康德還毫無察覺，身後突然出現一個陌生的聲音。“歡迎回來，夢蝶。還有兩位小友，歡迎你們來到海神閣。”

　　聲音很低沉，顯然並沒有惡意。康德驚訝於來者的無聲無息，轉過身看到一位海神族人出現在身前不遠處。只看外表的話，他比柔柔稍矮一些， 體型和相貌大同小異，神情更加莊重嚴肅，穿著打扮也幾乎相同。只是他習慣將雙手背在身後，柔柔則是疊放在身前，聲音之外的區別僅此而已。

　　“海老，好久不見。”夢蝶飄到海老身前，像是好友一樣的打招呼。

　　“康德、莉莉，這位就是海神族的現任領袖，海老。反正他們這一族的每任領袖都叫這同一個名字就是了，我給你們介紹也沒用。”

　　海老與夢蝶的關系似乎很好。康德注意到他們也在用語言之外的某種方式交流，片刻之後，海老開口說道:“我大概清楚兩位小友的狀況了，你們跟我來吧。”

　　說著，海老轉身朝斜後方走去。雖然同樣是流水構成的下半身，但海老移動時明顯比柔柔更加靈活，速度也快得多。

　　在靠近牆壁的時候，康德無意間注意到夢蝶收起了蝶翼，並且罕見的用雙腳落地的方式行走，小心地讓身體避開牆壁。

　　三人跟著海老一路向下，來到位於從上面數第五層環廊的一個獨立的小房間。

　　每層環廊看起來除了層高和寬度的差別外都大同小異，但這個房間裡的感覺卻明顯不同。直觀的感覺是更明亮，進入房間後，康德感覺體內的氣力更加活躍，尤其是並未特質化的那部分氣力，仿佛只是呆在這就能自行成長一樣。

　　“這房間的能量密度比較高。作為人類，如果不能習慣就說出來，否則可能會對你們的身體有害。”海老對康德和莉莉兩人說道。

　　康德自覺沒什麽影響。看了看莉莉，她似乎更加自如，看來也是沒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