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麽了?”等到阿尼婭終於回過神來，自己還躺在緋紅小屋的浴室裡，而沙耶早已不在身邊。

　　包裹住身體的水還是溫熱的。她想站起身，但綿軟無力的身體不受控制的並沒有馬上采取行動。

　　這種感覺意外的並不難受，恰恰相反，阿尼婭覺得身體從來沒有這麽舒暢過。

　　也不知道外面的沙耶是怎麽知道她已經蘇醒，適時打開浴室門。浴室中縈繞的水氣快速消散。

　　緩了一會，阿尼婭終於站了起來。已經恢復成緋紅色人偶模樣的沙耶遞給她一塊大毛巾用來擦拭身體。

　　看到沙耶已經穿戴整齊，阿尼婭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人家邀請她到房間裡沐浴，結果自己還睡著了。她急匆匆地擦淨身體，回到房間，穿好衣服。

　　“已經過去多久了?”緋紅小屋中的光線太暗，阿尼婭並不能準確判斷出過去了多長時間。

　　“快到晚上了，我讓人把我們的晚飯送過來，過會一起吃飯吧。”沙耶平靜地回答道。

　　“哦，好的。”竟然過去了一整天，自己怎麽就睡著了呢。

　　“對不起，沙耶小姐。不知道為什麽，我就睡著了。”阿尼婭慚愧地道歉。

　　“沒關系啊，如果喜歡的話，明天可以再過來。我有段時間沒有和其他人一起洗澡了，有姐姐陪我，我很開心。”沙耶又用呆板的聲音講出輕快的語氣。

　　不知為何，這會阿尼婭並不覺得沙耶的聲音有多怪異了，反而能夠自然地理解這是她表達愉快的方式。

　　阿尼婭以為沙耶說的是小時候和母親一起洗澡。說起來，她還沒見過耶洛的妻子，沙耶的母親呢。轉而詢問道:“沙耶小姐，您的母親呢?平時不回來看看嗎?”

　　沙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應該是在牧場吧。我不太清楚。”她的回答依舊平淡。

　　這一家倒也挺奇怪的，我還是不要多打聽了。阿尼婭想著。

　　“沙耶小姐平時都在做什麽呀?不出去玩嗎?”既然說了過一會要一起吃飯，這段時間總不能沉默著，那樣也太尷尬了，阿尼婭就想辦法挑起話題來。

　　“不出去。我喜歡這，就這個房間。待著這裡很舒服。而且也不需要出去。”沙耶回答。

　　仔細想想，還真的是這樣。吃飯有傭人送過來，洗澡睡覺都沒問題，不出屋也沒什麽奇怪的。

　　“那您平時都做什麽呢?”

　　“讀書，還可以彈琴。”

　　“真好，我也喜歡讀書。不過我就隻讀過教堂裡的那些。彈琴，那是什麽?”

　　“姐姐你沒見彈琴嗎?也對，這裡確實沒多少人喜歡這個。來，我帶你看看。”說著，沙耶帶著阿尼婭走到房間的正門前。門前正對著的架子上擺著一張做工精美的七弦琴，上次耶洛帶阿尼婭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但那會她不知道這東西是做什麽用的，還以為是和走廊的花瓶類似的裝飾品。

　　沙耶將七弦琴取下，放在書桌上擺正，稍作停頓後開始演奏。手指在琴弦間靈巧地撫動，悠揚的旋律便從指縫中跳脫出來，充滿整個房間，流進傾聽者的腦海。

　　又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體驗。如果沒有這些經歷，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創造出如此優美空幻的聲音。

　　一曲聽罷，阿尼婭甚至生出一種哪怕現在死去也值得的情緒來。

　　“太，太，太好聽了。時而像拂面的微風吹動樹林，時而像湧起的海浪拍打甲板，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實在是……”阿尼婭的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教義中形容神明聲音的詞:“宛如天籟。”　　“嘻嘻嘻，姐姐懂得的詞匯很多嘛。我都不一定能想到這些形容。”沙耶看起來很高興，只是她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姐姐有讀過幻想的故事嗎?”

　　“幻想的，故事?那又是什麽?”阿尼婭疑惑地問道。

　　沙耶從身後的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不算太厚的書，遞給阿尼婭，說道:“比如這本，就是一個虛構的英雄故事。”

　　“虛構的英雄?記錄在書籍上的不應該都是真實的東西嗎?怎麽還會有虛構的?”阿尼婭不解地問道。

　　“書籍就只是文字的集合而已，哪有什麽真實不真實的。就連親眼所見都不一定是真實的，更何況是書寫下來的詞句。”

　　沙耶的話仿佛為阿尼婭打開了一扇緊閉的大門，她搖了搖頭說:“我不明白。如果不是真實的，為什麽還要寫下來?”

　　“為了被人讀到啊。所有文字的存在都只有唯一的目的，書寫者將自己的存在通過文字進行記錄並且希望借此傳承下去。事件再嚴重也總會結束，人再厲害，也總會有死去的一天。但文字的記錄不會消失，經過複製就能永遠流傳下去。只是有的人喜歡書寫親身的經歷，有的人喜歡記錄心靈的旅程而已。”

　　“記錄心靈的旅程，哦，就是把自己幻想的內容寫出來的意思，是吧。”

　　“嗯，也可以這樣理解吧。那些書寫親身經歷的人，往往會在文字中加入自己對事件的淺薄理解，如果不能看到所有事件親歷者的所有描述，事件的真相就永遠只能呈現出一部分，屬於書寫者的那部分。但記錄心靈旅程的人不同，他們是將自己對生命、對世界的理解融入筆下的文字。這些文字記錄的是屬於書寫者的全部。”

　　“書寫者的，全部?怎麽會呢，難道您是想說，這本書裡就有一個人的一切了?”阿尼婭覺得不可思議。

　　沙耶似乎很享受談論這些，饒有興致地繼續說道:“提問，一個人的全部是什麽意思?都包括什麽?”

　　阿尼婭沉默地認真思考後，才謹慎地回答道:“知識、經歷和人際關系。”

　　沙耶似乎眼前一亮，讚歎道:“哇偶，沒想到姐姐會說出這個答案來。”

　　她的聲音出現了罕見的短暫起伏，但阿尼婭沒有注意到。

　　阿尼婭有些心虛地說:“是太淺薄了嗎?”

　　“不不不，恰恰相反，這是我聽過最深刻的答案，最精辟的總結。”然後沙耶話鋒一轉:“但是，這些都太表明了。我認為人的全部在於心靈，而且只在於心靈。”

　　沙耶抬起右手落在自己的左胸口，阿尼婭也跟著模仿出相同的動作。

　　沙耶繼續說道:“只有能融入心靈的，才是屬於自己的。反過來說，融入心靈的一切構成一個人之所為人的全部條件。而將自己的心靈歸納總結書寫成文字再編纂成冊就是對心靈的升華。當一個人死去，活著的時候擁有的知識、經歷和人際關系將全部清零，歸於虛無。但升華了的心靈卻能以文字的形式永遠留存於世。”

　　阿尼婭理解不了，她也沒辦法評價沙耶說的這些是對還是錯。換句話說，她不知道。

　　剛巧這時，女傭敲門送晚飯進來。話題便暫時告一段落。

　　飯後，阿尼婭回到自己的房間。飯前沙耶遞給她的那本書也被帶了回來。

　　那一晚，阿尼婭房間裡的晶石燈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阿尼婭再次來到沙耶的緋紅小屋，時間剛好又是沙耶清晨沐浴的時候。

　　兩人一同進入浴室後，阿尼婭迫不及待地對沙耶說:“沙耶小姐，我好像理解一點您昨天說的話了。昨晚我將您借給我的那本書讀完，的確和我以前讀過的書不同。以往讀過書後，我記得的大多是記錄的某件事，根本不會記住其中的某個人或者是書裡的某句話。可這本書不同，我記得的是故事裡的主人公，這裡的一切都是圍繞著主人公發生的事，詳細地寫出了他的思考、他的心情、他的話語、他的感受。閱讀的過程裡，仿佛我就變成了他，我在體驗他的體驗，經歷他的經歷，感受他的感受。這種感覺太奇妙了。”

　　浴室中濃重的霧氣使阿尼婭看不清沙耶的表情，隻覺得沙耶正在認真地聽著她的話。

　　阿尼婭繼續說道:“我甚至還能記住主人公說過的一些話。他在臨近結尾的時候，拉著女主角的手對她說:‘無論這一切是對或錯，也無所謂這一戰是成或敗。此刻，我們在一起，這就夠了。貫徹你的信念就好，對錯是非都留給明天的我們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竟然可以深刻到這種程度， 他分明有更好的選擇，偏偏為另一個人拋棄了一切。明知不可為還要做，結尾他們輸了，雙雙戰死。可我卻覺得主人公已經得到一切，勝負依然無所謂了。這種感覺，我……”

　　“又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是嗎?”沙耶說道。

　　“嗯，是的。”

　　“這就是感動啊。如果書寫者沒有足夠豐富的心靈，寫下的文字就不會有這種力量。”

　　“您說得對。”

　　“真高興，你能認同我。你知道嗎?我其實很少對別人講我的想法，我不確定自己的心靈有沒有升華到可以讓人理解的程度。”

　　“沙耶小姐，您也會書寫，書寫故事嗎?”阿尼婭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很想看看眼前的女孩能寫出什麽樣的故事來。

　　但沙耶搖了搖頭，說道:“還早呢。我，還差得遠。”

　　“也對，這種事不必著急，不是嘛。”

　　沙耶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就是因為太過著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

　　“啊?您說了什麽?”沙耶的聲音太小，阿尼婭沒聽清楚。

　　“沒事，我只是自言自語，沒聽到就算了，姐姐不必在意。”

　　這天阿尼婭沒有睡著，而是和沙耶一同擦拭身體離開了浴室。昨晚一夜沒睡，洗了澡之後卻也不覺得有多疲憊。

　　趁著兩人穿衣服的時候，阿尼婭問道:“對了，沙耶小姐為什麽要叫我姐姐呢?我們是同齡吧。”

　　“嘻嘻嘻，因為你比我個子高啊。”又是沙耶獨特的呆板卻輕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