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瓊枝笑了笑,她總是不忍拒絕阿弟的要求。尤其當他處於病痛中,弱著聲氣,眼帶哀求地望著她時。
“好。”
從人取了琴來,夜色幽幽,琴音複又揚起。
樊瓊林偏頭望著端坐撫琴的阿姊,喃喃:“阿姊彈得真好。”
“好麽?”這句似是在問他, 又是問自己。
隨即搖了搖頭,不,還不夠好。
在夢裡,她曾聽過更好的琴聲。
那是真正的金石之音,輕悠韻長,讓人如聞天籟,又似梵音滌灌心田。
琴案前時而一個獨坐,時而並影成雙。每當兩個人時,便會有喁喁私語聲傳來。
“右手撥彈琴弦, 左手按弦取音……”
“指法不對,該如此,我做給你看……”
“細聽兩種彈法的區別,前者音色輕、薄、亮,後者則重、厚、實……”
“不要氣餒,誰說你笨?別聽她們的,我就覺得你很聰明,一教就會……”
“總有一天,你也會彈得和我一樣好。別哭了,我們再來一遍……”
琴音美,聲音亦美,若清風徐拂,溫柔而有耐心。讓人忍不住想走近, 看看擁有這道聲音的究竟是什麽人。
只可惜,煙籠霧罩,始終看不清。
樊瓊枝垂眸,看著自己撥弦的手,有一天, 自己也能彈的和她一樣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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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策馬疾行到了潘家別業,下馬後將韁繩拋給園中從人,蕭元度沉著臉,大步流星進了客院。
休屠跟在後頭,耷拉著一張臉,甚是萎靡。
公子總算是心願得償了,心心念念的人終於是找到了,日日有美相伴,多香豔啊!帶累了他,扶風院的人現在見了他都不帶搭理的,菖蒲更是連話也不肯與他多說了。
今日找到似霓,想托她帶樣東西給菖蒲,誰料似霓鼻子一哼、眼皮一翻,“菖蒲姐姐才不要叛徒的東西!”
休屠簡直有淚沒地兒哭。
樊家女郎又不是他讓五公子要的,鬧得沸沸揚揚也怪不著他呀。
他也不是沒盡力,夜夜嚴防死守,公子進去至多待半個時辰, 琴音一停,他就會想方設法地把公子從瓊芝別苑叫出來。
可是光他一個人使力有何用?五公子與少夫人不肯往一處走, 誰使力也白瞎。
休屠越想越傷心,五公子和少夫人若真就此分道揚鑣了,那他和菖蒲,便再無希望了罷?
雖然菖蒲早斷了他的念想,可只要五公子和少夫人好好的,他就能常見到菖蒲,偶爾再說上兩句話,便也心滿意足了。
現下,眼瞅著連這點心願都將保不住……
“咦,今日怎地回來如此之早?”
眼見夜幕拉上,打扮齊妥正要再探軟玉樓的潘玉,看見蕭元度回來覺得有些奇怪。
蕭元度停步側身,森然瞥了眼休屠。
休屠嘿嘿一笑:“我、我去催庖室上些酒菜!”
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潘嶽有些犯難,他還要去軟玉樓呢。
又見好友心事滿腹的樣子,唉,罷了!晚會兒再去也不遲。
酒菜很快上齊,兩人邊飲邊閑話。
蕭五尋得樊女的事潘嶽已經知曉,隻沒見過,今日才得知兩人面容相似。
“看看!你那時還嘴硬,非說兩人只是偶爾的感覺相似,現在怎麽著,臉也相似!”
嘖嘖搖了會兒頭,問他,“究竟是誰像誰?在你看來,是薑女像樊女,還是樊女像薑女?”
蕭元度眉心糾起,這有甚區別?
“區別大了!相貌天生,不可能一夜之間轉變,你對樊女動心在先,對薑女起意在後。而你之所以對薑女動心,可能正如我當日在巫雄所說——”
蕭元度一怔。
難道他對薑女……真是因為薑女與瓊枝過於相似而移情?
不,必然不是。
他是先認識瓊枝不假,但他此前並不知道瓊枝是如此長相。還以為真就如她自己所說,“夜裡平平無奇,日頭底下驚心動魄”。
若說感覺,兩人與前世的瓊枝皆不相同。
而今的瓊枝,性情柔善、細語輕聲,倒更像薑女。初嫁進蕭家時的薑女。
不過薑女那會兒多半是裝出來的,對著外人嫻雅有禮,對著他同樣嫻雅,內裡卻含針帶刺,讓他吃足了啞巴虧。
瓊枝的溫順則是骨子裡的,不似薑女那般“表裡不一”……
潘嶽催促:“還未回答我,到底誰像誰?”
蕭元度不是不答,而是不知如何答。
自把瓊枝要來他還未回過蕭府,不知見到薑女那張臉會否想到瓊枝,但是這幾日,他看著瓊枝,神思倒是常常跑到薑女身上去。
瓊枝的舉止言笑,甚至衣飾妝
扮,都與薑女有很大的共通處。
這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兩個毫無乾系之人,不僅面貌相似,就連細節處也像了八九成。
還是,只是他私心作祟。
潘嶽見他久久不語,乾脆換了一問,“那你打算拿她倆怎麽辦?如何安置。”
蕭元度也正處於矛盾中。
重生後一直想找到瓊枝並娶她為妻,可面對眼前的樊瓊枝,不知是年齡、閱歷的差異還是怎麽,他又絲毫找不到前世那種感覺。
何況他與薑六和離的事也很棘手,除非再等個幾年……
冷不丁被和離二字刺了下心,蕭元度皺了下眉,不願再想下去。
“沒想好?我來給你出個主意。”潘嶽托著下巴,“你覺得她倆誰最需要你?”
蕭元度乜了他一眼,“明知故問。”
毫無疑問,無所倚仗的樊瓊枝才最需要他。
早日找到她、將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再不讓她受人欺負, 這些也正是他最初最想做的。
只是後來……
相比之下,薑六似乎從來也不需要他。
有他沒他,她都會很好。
“那,”潘嶽眼珠一轉,“你最需要,或者說最離不開的,又是她倆中的誰?”
蕭元度一愣,這回沉默了更久。
最終也沒給他答案,回屋倒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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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蕭府家宴。
蕭元度雖然姍姍來遲,到底是來了。
夫婦倆並肩而座、同案而食,卻宛若陌路。
以往這種場合,即便是做做樣子,薑佛桑也會為他搛搛菜斟斟酒,這次什麽也沒有。
從宴始到宴終,兩人連眼神交匯都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