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欺人者是船上的副管事,根由還在於財露了白。
這姐弟倆,病的病弱的弱,出手卻很是闊綽。商船搭人要價不低,做弟弟的擔心姐姐病情,連討價還價都沒有就應下了,上船之後要了獨一間的艙室不說,又是請醫又是煎藥的,不免就招了人惦記。
尤其這個姐姐還頗有姿色……
樊瓊枝那一刀沒能把人殺死,她力氣不夠,到底讓人走脫了。
副管事捂著頸側傷處,踉蹌奔出艙室,大聲叫人。
樊瓊枝如夢初醒,起身,搖搖晃晃走到的樊瓊林那邊。
樊瓊林睡夢中驚醒就被副管事綁了個結實,嘴也被堵住了,發不出聲,急得以頭撞擊艙板。
幸而阿姊醒得及時。
“阿姊,怎麽辦?!那人是船上的——”
樊瓊枝將塞口之物拿下,又去給他松綁,“先找地方躲起來。”
姐弟兩個此時儼然顛倒了過來。
一向沒有主心骨的樊瓊枝,臨事倒比樊瓊林多了些冷靜與鎮定。
不過也隻持續了片刻。
副管事並沒有走多遠就仆倒在地,沿途留下一片血跡,瞧著是活不成了。
有其他艙室的人聽見動靜推門而視,見外間慘狀,紛紛驚叫不迭。
叫喊聲驚動了其他船工,廊道中很快響起雜遝的腳步聲。
副管事圓睜著雙眼已沒了氣息,順著血跡蔓延的方向看去,還有什麽猜不出的。
為首一人把副管事屍身放平,起身怒道:“把那對姐弟給我抓起來!”
樊瓊枝和樊瓊林互相攙扶著,才出艙室就聽聞副管事死了,隻得往相反方向跑。
這船並不算大,很快出了廊道,到了外間過道,逃無可逃。
回身,一群人殺氣騰騰,已然逼近——
“阿、阿姊……”
樊瓊林緊攥著樊瓊枝的衣袖,面色如土。
樊瓊枝心知這些人絕不會輕饒了他們,留下也是受罪。
回頭看了眼漆黑的江面,再看看身側瑟瑟發抖的阿弟,定了定神,打消了主意。
開口求饒,道出事情原委後,又表明他們姐弟願將所有財帛盡皆獻出,以償副管事之命——
可惜領頭者不是別人,是副管事的兄長。
親弟慘死,殺人者豈能不命償?人死了,那些財物仍舊是他們的。
姐弟倆最終還是被逼的跳了江。
樊瓊林鄉間長大,南地又隨處都是溪塘,即便家裡看得嚴他也是會鳧水的。
壞就壞在他體力跟不上,一個人的話勉強還能支撐片刻,阿姊卻不諳水性……
“阿弟,”樊瓊枝被他托著胳膊,嗆了幾口水,“松、松手罷。”
松手?
樊瓊林心下絕望。
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卻告訴他,阿姊是對的,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死得好。
抓住樊瓊枝的那隻手下意識松開些許。
然左右看了看,此處正處江心,茫茫不見岸,便是隻他一個也遊不過去。
又重新抓緊:“我與阿姊,一起……”
商船並沒有走,船上的人還在盯著水中垂死掙扎的姐弟——能淹死最好,淹不死的話,自有人下去送他們一程。
樊瓊林告訴樊瓊枝怎麽屏住呼吸、如何讓身體浮起來,無奈四肢漸沉,體內僅剩的力氣也在快速流失。
兩人都以為這下必死無疑了。
孰料竟是命不該絕,後方又駛來一船。
薑佛桑和菖蒲聞聲繞回另一側,走向船頭。
夜行船航速徐緩,這會兒更逐漸慢了下來。
火把快速聚攏,照徹江面,也看清了隨江水起伏之人。
“女君,落水者兩人!”
樊瓊林見船停下,大喜:“阿姊,咱們有救了!”
樊瓊枝的臉上卻不見喜悅之色,甚至卻比方才還要慘白上三分。
仰著頭,直愣愣看著那道逆光而站的身影。
明明看不清面龐,可就是熟悉,熟悉到像是刻在了她腦子裡。因為她在夢裡實在見過太多次。
眼前不由的一陣恍惚,夢中的情景重又浮現。
那日,她與一眾同樣被販或被掠的女人,被人儈乘小舟送往一艘很大的船上。
還未靠近,就看到一道身影從大船上縱身投入了滾滾江水之中。
激起的白浪甚高,小舟離得近,撲濺了樊瓊枝一身。
她和其他人一樣都嚇了一跳。本就惶惶,愈添惴惴。
投水之人似乎懷了必死之志,但許是求生的本能,她很快又掙扎起來。
大船上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嘲笑,並無人下去救援。
她們這邊的舟人亦是見慣不怪,哪怕伸出船槳便能把人救下,也無動於衷。
“每天都有尋死覓活的,嚇唬誰?這年月甚麽都值錢,唯有命不值。”
說著話,手指著她們:“你們的賤命更是不值。”
沒有人敢反駁,因為他說得對,她們的命的確是不值錢。
“救,救我——”
求救聲已變得微弱,似乎是掙不動了,人往下沉去。
樊瓊枝看見了她的臉,還有她的絕望。
不知怎地,向來畏縮不敢理會閑事的她驀地生出一股衝動來。
不顧樊瓊林阻攔,跑到舟人那頭,扒著舟沿,伸出手去:“抓緊我……”
薑佛桑顯然也認出了這姐弟倆。
多麽相似的場景,不免也想起了當年事。
“快,抓住我的手……”
“為何要尋死呢?好死不如賴活著……”
“你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郎,從小沒受過磨難的。我不比你,苦吃多了就不覺著苦了,咱們都要想開點,想開了便好……”
“六娘,身上傷還疼不疼?”
“六娘你快看這是什麽,今日表現好,得了這個,餅餌呢,我給瓊林留了一半,剩下的咱們兩個分食了罷?”
“六娘,做人不能太有骨氣,下次你跟他們服個軟,也能少挨些鞭子……”
“女君,”菖蒲的話打斷薑佛桑的思緒,“救還是不救?”
艄工和雜役也朝她看去,無她發話不好救人。
薑佛桑俯視著樊瓊枝,樊瓊枝也看著她,目光交接,兩人的臉上都沒有一絲表情。
倏爾,薑佛桑轉身離去。
菖蒲以為是不救的意思,急忙跟上。
艄工們正要散開,一道悅耳的女聲順著夜風送至耳裡:“把人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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