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長夜總是漫長的,耿蟬兒依偎在徐陽的肩膀上,這一傾訴便是半夜。
耿蟬兒走後,徐陽並沒有回到自己的小木樓,反而是繼續靜靜的坐在校場上仰頭看向天空。
直到天色剛蒙蒙亮時,鄒大為等幾人來到校場上練習槍法時,一眼便看到校場上靜坐的徐陽。
“徐將軍這是一夜沒睡嗎?”鄒大為開口詢問道。
徐陽一動不動的開口說道:“大為,你說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麽而作戰。”
昨夜耿蟬兒喋喋不休的說了一夜,徐陽靜靜的聽了一夜,原來那個敢親上沙場殺敵的耿蟬兒也會害怕。
徐陽原以為兩千飛虎軍將士人人皆是悍不畏死,現在才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他們願不願意打仗,一時間徐陽內心不由得產生自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點。
鄒大為看著徐陽滿是疲憊的身影回答道:“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我只知道是女真人害得我妻離子散,此生若是不報此仇,我鄒大為誓不為人。”
徐陽又看行另外幾人問道:“你們呢。”
張世平開口回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打仗,我只知道我若是不打,將來我的子孫後代還要繼續給女真人做牛做馬,我....我不能不打啊。”
趙萬石開口說道:“徐將軍您可知道我叫什麽。”
徐陽看了一眼那人說道:“趙萬石。”
兩千飛虎軍將士徐陽每一個都能叫出他們的名字。
趙萬石咧嘴笑道:“我們家之前糧食可不止萬石,單單是土地就有萬畝,可以毫不客氣的說,我家祖上以前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
趙萬石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可徐將軍您看看我現在還有什麽,沒了....什麽都沒有了.....我趙家整整八十六口人啊.....八十六口啊....都沒了....我兒子當時才剛滿月啊...他...他們怎麽下得去手啊......嗚嗚嗚”
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徐陽起身輕輕拍了拍趙萬石的肩膀說道:“男子漢大丈夫的哭什麽哭!把眼淚憋回去,戰場上給老子痛痛快快的多殺幾個金軍比什麽都強。”
徐陽轉身離開校場,此時的他已經不忍心在問下去了,願意當兵吃糧的除了真的走投無路的人之外,哪個不是和女真有著血海深仇。
徐陽忽然感覺自己特不是個東西,偏偏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看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哭的滿臉鼻涕,徐陽內心仿佛被刀割一般。
飛虎軍兩千將士加上薑武陽的五百親衛軍此後每天天不亮便開始起來拉練。
天亮後便幫忙製作那些武器,天黑後在拉練兩個時辰才徹底休息。
時間轉眼又過去了三天,明天這兩千五百人便要上戰場了。
當天下午耿克金帶著五十個身穿儒衫的年輕人來到了軍營。
耿克金拉著兩個年輕人向徐陽介紹道:“這位是孫景,這位是孔泰,這二位是徂徠書院最傑出的弟子。”
那孫景、孔泰向徐陽行儒家禮後便站在一旁。
顯然多多少少是有些文人傲骨,骨子裡便有些輕視武人。
耿克金向徐陽歉意的笑了一下,徐陽擺了擺手示意不在乎這些虛禮。
徂徠書院的大名徐陽自然知道,北宋時期建院至今已有三百余年了。
三百余年內不知道培養出多少傑出儒家弟子,北宋時期朝堂上亦有不少徂徠書院出身的官員。
耿克金寒暄幾句之後便離開了,現在關鍵時期所有人都在為明日的出征做準備,耿克金自然也不例外。
徐陽帶著五十名讀書人來到校場。此時校場上的那些鐵爐之物都已拆除乾淨。
空蕩蕩的校場上擺放著五十張書桌,每張書桌上都擺放著大量的紙張。
徐陽轉身向五十名讀書人說道:“辛苦你們為我這些弟兄寫一份遺書。”
孫景、孔泰等人來時便想過這姓徐的將軍召見他們是何意圖,畢竟他們這些人手無縛雞之力,肯定不會上戰場殺敵的,只不過一路上這些人左思右想始終沒有頭緒。
此時聽徐陽說召集他們前來是為了給這些大頭兵們寫遺書,一個個臉上掛滿了不以為意,甚至有人還覺得大材小用了,居然讓他們堂堂徂徠書院的學生來給這些士兵寫遺書。
徐陽見這五十人皆面露不屑,頓時氣上心頭,大聲呵斥道:“怎麽?諸位覺得我們這些士兵低人一等,不配你們親自動手書寫?”
孫景見徐陽發火,此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連忙說道:“不敢不敢。”
徐陽直接開口說道:“兩千五百將士,你們五十人每人五十封遺書,寫不完就別走了。”說著徐陽將唐刀拍在書桌上。
換成別的時候,徐陽絕不會如此生氣,可明天自己這兩千五百人便要上戰場了,到時候能活著回來幾人,誰也不敢保證,他只不過是想讓這些弟兄們在人世間留下最後一點痕跡而已,這時候還給他擺文人傲骨,這不是找死呢嗎。
五十名讀書人個個戰戰兢兢的坐在了書桌旁,哆哆嗦嗦的開始研磨。
徐陽雖然說的輕描淡寫的,但他們從徐陽的眼神中卻感覺到了凌厲的殺氣。
徐陽見讀書人就位後,走到點兵台上大聲說道:“各校尉安排好將士們挨個前去寫遺書。”
“別說什麽不知道寫些什麽,或者全家就勝自己一人寫了也沒人看之類的廢話。”
“都給老子把心裡話寫出來,把這輩子想做卻沒做到的事寫出來,誰敢不寫軍法處置。”
說完之後徐陽轉過身去,不給將士們一丁點拒絕的機會。
徐陽最後說的幾句話確確實實是他們心中所寫,這些人大多都家破人亡,寫了給誰看啊。
可徐陽軍法處置都說出來了,無奈之下眾將士隻好排起長隊。
第一個寫遺書的正是趙萬石,趙萬石走到孫景書桌旁,想了又想。
終於趙萬石開口說道:“若是我死之後,麻煩活著的弟兄將我的屍首找塊土地埋了,我可不想死後暴屍荒野,就這樣寫把,別的...別的也沒什麽了。”
劉有根走到孔泰書桌旁說道:“俺叫劉有根,全家只剩俺一個人了,俺希望若是俺戰死了,徐將軍能幫忙找一個孤兒,讓他改姓劉,給俺老劉家傳宗接代,有根、有根,俺不能死了也沒個根啊。”
孔泰疑惑道:“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上戰場。”
劉有根看了一眼孔泰冷笑道:“俺們這些粗鄙武夫不上戰場,難道你們這些瘦弱文人上?俺們不上戰場廝殺,你們能在這泰安城裡安靜讀書?”
孔泰瞬間被說的啞口無言。
劉有根走後,一十七八歲青年走上前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也不看孔泰直接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們這些當兵吃糧的,我們也不需要你們看得起,你們算個什麽東西。”
孔泰瞬間變了臉色,想要發怒,卻看到那青年出竅的長刀,閃著陣陣寒光,瞬間收回已經到了嘴邊的話。
青年繼續開口說道:“我說你寫,我叫蔣成松,青州人,我還欠我們伍長一貫銀子的酒錢,若是我死了,就把我的撫恤金給我們伍長就行了。”
說完蔣成松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一個個士兵走上前來,或灑脫,或絮絮叨叨。
五十名讀書人寫著寫著眼睛不受控制的紅了起來。很多士兵和他們年齡一樣大。
面對死亡卻坦然的不像一個年輕人,有些人模樣四五十歲實際年齡卻剛剛二十五六。
一封封遺書寫下去,一個個悲慘故事從耳朵直入心靈。他們從未想過泰安城外居然有人能苦成這副模樣。
孔泰眼眶微紅的看向孫景:“孫兄,我....我寫不下去了。他....他們好多還是個孩子啊。”
孫景用力揉了揉眼眶說道:“寫不下去也要寫!這份遺書....可能是他們留在這個世界唯一的痕跡了...我們不能當這個罪人。”
聞言孔泰淚流滿面:“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也不知,最終幾人能歸。”
這一刻五十名心有傲骨的讀書人才知道,他們能在泰安城花天酒地靠的不單單是家中有錢,靠的更多的還是這些在外拚死作戰的將士們,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沒踏入過青樓畫舫,他們可能大字都不認識幾個,但他們心中卻個個存了家國大義。
單單這一點就比他們這些書生強出百倍,他們又有和臉面對著這些士兵擺出一份高高在上的嘴臉。
寫到最後五十傲慢讀書人個個流著熱淚,咬牙為這些士兵寫著遺書。為這些坦然赴死的戰士在這個世間留下最後一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