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檉進房,見那員外滿頭滿臉大汗,除了後背密密麻麻釘眼,別處倒是瞧不出一點傷。
員外畏畏縮縮,聞聽腳步聲,便將頭垂得更低,與之前濃眉大眼堅毅形象,判若兩人。
趙檉瞧他,這世上何年何代都不乏寧死不屈,能忍受折磨的英傑好漢,但這人明顯不是。
他道:“叫甚麽名字?”
員外顫聲道:“元超。”
趙檉點頭,西夏姓氏繁雜,遠勝遼金,僅次於大宋,元姓不在西夏八大姓中,乃是小部。
坐下後左右瞅瞅,既沒有主簿亦沒有刀筆郎,那押獄節級雖能認會寫,卻也只是會而已,這種涉及大事的東西,哪能夠讓他上筆。
趙檉隻好自家抽過一張紙,邊寫邊問,良久之後,看著桌上足足三篇的口供,不禁陷入沉思。
這名為元超的西夏諜子在東京已潛伏三年有余,這次泄露身份無非是個湊巧,那封西夏來信並不是密諜司悲風堂的,只是一封家書。
只是以元超的密諜身份,家中又怎會知曉他身在何處?無非有兩個可能,他自己透露給家中,或者元家在西夏非普通家族,從別的渠道得知。
信中說元父病重,讓他想辦法回去一趟,至於悲風堂那邊,家裡會周旋一二,還須他向上告個假。
元超在東京的身份是幾家大車馬行背後老板,外裡則走得是刑部的門路,幾代諜子經營,且一路錢財開道,打進刑部極深,甚至還花重金買了個閑職,掛在刑部之下,外稱元大官人。
這一日他家中來人送信,自然亦是個仔細的,畢竟生死攸關大事,卻無奈碰上了時遷這賊,時遷聽聞擂台事前來東京渾水摸魚,他手段了得,居然在元宅門前不用威逼手段,便將包袱偷梁換柱盜走。
待送信人發覺,慌亂進裡報告時,正有刑部都官司等人沒事在元家喝茶,這元超哪怕這時想要壓下亦無法,都官司人心熱幫忙追賊,他亦只能暗暗叫苦,只求莫露出馬腳。
時遷自然是腿快的,可一來對東京道路不熟,二來元家大門雖然看著闊氣,他卻不知根底,隻道是個普通富戶的門庭,順走的又是看起來下人包裹,便跑了條街後就停下來,哪料後面竟有刑部之人追拿,刑部的人對京城自是無比熟稔,三兩下便確定他就是那盜包賊,接下來才有了路逢趙檉之事。
趙檉又看了遍筆錄,見沒甚麽紕漏,讓元超簽字畫押,外面便有牛阿寶跑進來,言道又來人了,這次卻不是刑部的,而是宮中內侍還有樞密院大理寺人等。
趙檉知是自己那封密奏道君皇帝看了,眼下乃是布置人交接,便出門聽旨,待一切交割斷完畢,監中人皆被帶走,這才心中松了口氣。
但他此刻卻依然自由不得,道君皇帝又宣他入宮,便隻得跟著內侍進入皇城,這一番折騰下來天已是黑掉。
出宮後趙檉沒有回家,直去了府司,整樁事情他唯一隱瞞的就是抓到時遷,時遷在這件事裡亦算個重要環節,有他口供案子會更順暢些,但趙檉從頭至尾都沒想過交出此人。
梁山聚集的人頭裡,從本領來分,無非四種,擅廝殺,有巧工,殊技藝,廢物。
能打固然可貴,有特殊技藝也堪使用,廢物自然是沒甚可說,但這殊技藝卻亦是有用。
這樣的人,每每有特殊手段,旁人極難學來,放在江湖上可能並不起眼,頂多算個吃飯家什,但如果用在軍中,未必不能在特殊時候起到特殊效果。
如戴宗、時遷、解珍、解寶之流便是如此,張清李應的暗器勉強可算,這幾人都沒有太黑的底子,遇到了趙檉自然不可能放過。
坐在堂上,點起明晃晃蠟燭,趙檉看向下方,時遷此刻倒沒被楊志穿甚麽琵琶骨,但總是餓了一天,瞧著萎靡不振,有氣無力。
趙檉觀他,其貌不揚,瘦小枯乾,自沒喜人之處,只是這世上哪能總以相貌論人,貌不能論人,便是詩詞書畫文章亦是不能,他道:“時遷。”
時遷蔫蔫地道:“大王,小的求饒,偷盜罪大,小的伏法便是。”
趙檉點頭,這一朝盜竊乃是大罪,他看向楊志道:“給他取些吃食,再拿壺酒來。”
時遷聞酒,先是眼睛一亮,隨後便一個哆嗦,苦著面皮道:“莫不是斷頭酒吧。”
楊志一腳踹去,喝道:“豈敢和王爺對付!”
時遷立刻低頭,言道:“小的出身綠林,哪會說話,還望王爺原諒則個。”
片刻楊志從府司夥房取來半隻鵝,兩根熟羊排,並幾個肉饅頭和一壺酒,放到地上。
趙檉道:“時遷啊,本王給你解開綁繩,你且說且吃,本王素來喜歡聽故事詞話,你既是走江湖的,不妨講講自家出身來歷,若是本王聽得開心,說不得饒了你便是。”
時遷自是滿嘴感激, 待楊志解開綁繩,先灌了口酒,接著吃說起來。
趙檉在上聽得分明,無非是一個從小掙扎求生,不爭面皮,不擇手段,隻為活下去的心酸故事。
稍有不同的是,時遷十一二歲時曾救過一名重傷飛賊,伺候過那飛賊一段時間,飛賊便傳了他本領,臨死前更是把看家的步法教了他。
一壺酒喝完,肉饅頭亦都下肚,便是燒鵝羊排也只剩下了骨頭,時遷酒意上臉,跪禮道:“多謝大王厚賜,小的感激不盡。”
趙檉道:“聽你說過往,本王心中感慨,世事艱難,掙扎不易,你體格相貌不佳,便是出苦吃力怕亦是沒人肯用,就算想做仆丁酒保,恐也會被拒絕,只是,但凡勤快些,何至做偷兒?”
時遷道:“小的自家知自家事,原不懶惰,只是如大王所說,沒甚力氣又長相醜陋,哪裡得做工,如能有幾畝薄田亦好,求個安穩日子,只是求田地卻比做工還難,小的一時心中鬱悶,又有這手本領,便咬牙去做了。”
趙檉道:“哪怕綠林之中,這等手段亦不光彩,恐是下九流。”
時遷酒性上來,泣道:“自是如此,不怕大王得知,年前小的犯了事,東奔西跑想攀個好漢投靠,初時便想到那滄州府柴大官人,聞他慣納江湖好漢,但有危困,無不相幫,後來去則去了,卻未敢入莊招呼,只是周邊打聽,自家這種又算甚好漢,不過蟊賊罷了,那大官人恐難瞧上,隻好惶惶離去。”
趙檉點了點頭,忽道:“時遷,本王問伱,你願一世如此,卑微生乃至卑微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