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飛速穿行於野外。
今夜除了雨聲,一片寂靜。
對於一些特定的人,雙腿才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它們永遠可靠,動靜還小。
文彥的思緒開始飄忽。
那次行動,小隊全軍覆沒,除了他。
但他也成了廢人,意識開始混沌,渾渾噩噩地;他被評估受到汙染,被驅逐,開始如行屍走肉般流浪於荒野;他本該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死掉,變成野外的一具無名屍體,像所有其他受到汙染的人一樣。
如果真就這樣結束了一生,不知死亡的前一刻文彥是否能得到瞬間的清醒,他會如何看自己奉獻了數十年的海武城。大概會委屈,但是恨不起來。畢竟這是廢土,沒有那麽多的含情脈脈,自己也執行過驅逐任務,明白那對大多數人是最有利的選擇,特別自己還是一名被汙染的武者。
但犧牲的人終究是自己啊。
不過萬幸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傑叔救了他。
傑叔全名:傑拉德·哈頓,一位高眉深目,來自遙遠西大陸的老大爺。
他說他也曾是一個被放逐的人,在山窮水盡之時,有一位神秘人拯救了他,於是他要將這份薪火傳遞下去。所以他救了很多,他認為還有得救的流浪者。一般這些人都會在痊愈後道謝,然後離開,尋找一片失樂園或嘗試重新回到城市,傑叔從不挽留。
文彥便是其中一位流浪者。
自己狀態調整好後,想要走了,於是詢問傑叔,有什麽是自己可以做的。
老大爺說:“年紀到了,就想再到處看看,你若是不嫌棄,就讓我跟著你吧。”說罷望向西方,“說不定就回家了。”
文彥不是客套,他很感激傑叔,所以他答應了。
到了該出發的日子,傑叔讓文彥領路。雖然流浪者大多恍惚,蘇醒後不知身處何方,但文彥不相信在這裡呆了不知多久的傑叔會不認識路。
他明白,以後的路都要自己走了,傑叔這位再生父母是真打算在後面跟著看風景。
所以他出來探路了。
出於學院派出身的慣性善良,他在潛伏一段時間,確認那位神父是一位十惡不赦之徒後才下的手。不過話說回來,荒野之上,又有誰的手是乾淨的呢?
現在,他準備回去接傑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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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它身側的神像突然發出黯黑的光輝。
然後哢嚓,神像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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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突然頭疼欲裂,令人混亂的囈語又出現了。
“來吧...來吧...來吧...”
你他媽倒是告訴我來哪兒啊。文彥跪在地上,手緊緊地抱著頭,磕到了潮濕的土地上。他頭痛欲絕,意識開始昏沉,但額頭那來自大地的冰涼卻在消解著這種不適。
漸漸的,耳畔恢復了清明。
本是作為汙染源的雨,卻成了自己的解藥。文彥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他苦笑著,可能自己真的被感染了吧。這腦海中的囈語是那次行動之後患上的病。由於囈語本身沒有任何明確的線索,而文彥腦海中隱隱記得,那次行動與輪回神教有關。
那目前姑且順著輪回神教往下走吧,文彥又理了理鬥篷,它仿佛有一股氣場,讓雨水與飄蕩在空中的紅色霧氣都無法近身。縱使那雨對他來說不再是毒藥,他依舊避之不及。這可能是作為一名前行動小組成員最後的倔強。
這是下意識的,也是深入骨髓的習慣,或許文彥自己都還沒有發覺。
繼續動身,從靜止到殘影只是瞬息之間。
......
大半日的奔波,終於在第二天傍晚回到了傑叔的住處。
傑大爺在茅草做的陽台頂下,正倚著太師椅,晃晃悠悠地看夕陽。
“回來啦?怎搞到的情報”老大爺扇著扇子,瞥了文彥一眼。
文彥也不明白,這位洋老頭是如何做到,把大災變前東方大爺的氣息還原得如此淋漓盡致的。
“嗯,傑叔,一位輪回神教的神官把他的私藏慷慨地送給了我。”文彥臉不紅心不跳。
他更希望稱呼傑拉德·哈頓為“老大爺”,結果被揍了一頓,老大爺說這樣顯得自己像個閑人。
“噢,是那邊的小吳啊,確實該殺。”老大爺把扇子指向那片失樂園的方向,“但是這樣一來,那裡面的人就慘咯,失樂園的首領提供的不僅是枷鎖,還有秩序。”
文彥一愣,旋即搖了搖頭,“我給他們解脫的機會。”
“歪理,當年我就該讓你解脫了!”老大爺蓄著的胡子都給吹起來了,“不過他們大部分確實,只是掙扎著不願接受死亡的行屍走肉了。”
老頭子突然有些沉默了,世界的悲慘太多,他救過的人兩隻手就能數過來,佛隻渡可渡之人。
這種爭論時常發生,可以理解為兩代人的代溝。老大爺出生在一個物質條件優渥的國家,過了半輩子倉廩實而知禮節的生活,他內心是有光明的;而發生大災變時文彥才十來歲,他人生中的大半色彩都是灰暗,在為了生存而活。
文彥是這麽理解的。
不過這樣的爭論一般都淺嘗輒止,再吵下去,萬一真傷感情了怎麽辦?
文彥脫掉鬥篷,在外面甩了甩上面的雨,掛在門口的杆子上,感慨道:“輪回神教真有錢,連普通神官都配備了這麽好的戰鬥服。”
“你在行動隊時沒穿過這號衣服?”老大爺永遠不會正眼看人,文彥很擔心哪天他眼睛得斜視。
“忘了。”文彥進屋,鋪開地圖,開始研究起路線。現在的野外比災變前更空曠,一般情況下,城市與城市間的距離遠到不可思議,幾乎斷絕了勢力間大規模互通的可能。
“真忘記還是假忘記?我也白吃白喝供你這麽久了,出發前給我透個底。”老大爺身子湊過來,賊兮兮的。
文彥是真的忘記了,文彥寧願相信是這段記憶太痛苦,大腦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畢竟在危機四伏的廢土之上, 能托付後背的戰友,是比家人還要親密的存在。
他們真的死了嗎?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大腦開始痛起來,囈語仿佛又要在耳畔重現,文彥痛苦抱頭蹲下。
“欸欸欸,我不問了,你愛想起來不想起來。”老頭跟著蹲下,手按在文彥背後,一股清涼湧入,幫助文彥恢復清醒,當年的文彥也是這樣,從迷失的邊緣漸漸被拉回來的。
“小彥,既然過去選擇被你遺忘,那你的上一段人生就在那裡結束了。現在的你,是我從荒野撿來的孤兒,沒有過去,無牽無掛。答應大爺,之後的人生要為新的自己而活。”
文彥在這裡住這麽久,還沒聽老大爺講過這麽動情的話。
“好嘞大爺。”文彥從善如流,指大爺這個稱呼。
“啪!”一個爆栗。
“大爺只能是自稱,懂嗎小子?”
文彥點頭表示了解,摸了摸腦袋,這大爺真是寶刀未老,手勁不小。
他望向地圖上的一個黑點,墨槐城,那是父子觀光團的第一站。
為新的自己而活?雖然從沒見過大爺出手,但他相信只要避開一些人和事物,憑他們倆的實力能在這片廢土上生活的很好。這場旅遊可以是輕松愜意的,像是舊世界的那種,真正的觀光。
但人這一生,總要為了一些意義而活,一些羈絆,一些非理性的奮不顧身,像是飛蛾撲火。
抱歉了大爺,還得繼續啃老。
文彥收起地圖,重新整理了一下背包,大手一揮。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