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明朝建立以來,天下武林共經歷了三大浩劫。
其一是洪武年間,出身草莽的太祖皇帝朱元璋一統中原以後,為鞏固朱姓江山千秋萬代,防止當世英豪效仿其“順天承命”,曾派出大批錦衣衛鏟除當時頗有名聲的大小幫派,雖不至趕盡殺絕,卻也將武藝出眾之人幾乎屠戮殆盡,並且掠奪各派武功秘笈。此後十余年間,武林中人才凋零,萎靡不振。
其二便是永樂年間,燕王朱棣起兵造反篡位稱帝,惠帝失蹤,朱棣一面派出親信暗訪惠帝蹤跡,一面下令各地官府鎮壓剿滅江湖勢力,以防其為惠帝所用,將來起事重奪帝位。
其三便是二十年前南武林四大勢力間的一場大戰:武夷山下七星教主意欲一統南武林,湖城澹月山莊、衡陽宴梅莊、蘇州天羅門三大勢力合力對抗,雖然逼得七星教退回武夷山,卻傷亡過半,損失慘重。
此後二十年間,七星教再無進犯之舉,南武林中恢復生機,出了不少青年俊傑。彼時,天下武林,其勢九分,南佔其六,北佔其三。南有七星教、澹月山莊、宴梅莊、大澤園、天羅門、南巢幫,北有養正山莊、雷雲堡、巨鱗門,其余各派,或依附於九大勢力之下,或散落湖海山嶽之間。
這年春天,江南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之中。這雨自正月底開始,便飄飄灑灑,斷斷續續,一連十余天過去,也未見一個麗日晴天。直到了二月十五這日,雨水漸歇,薄雲裡透出些陽光來。
這日黃昏,余暉落盡,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衫男子腰懸佩劍,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駿馬漫步在一個樹林中,肚裡的饞蟲已咕嚕嚕高歌了一路。
他行至一棵參天大樹旁,心道:“這附近若無村莊,今晚便在這樹下過夜了。”抬頭望一眼巨樹,足下一踏便縱身躍到樹上,緊接著幾個縱躍,便落在了高處的樹梢上。他放眼望去,四周數裡內竟然沒有一縷炊煙,只有東南方向似乎有一個宅子,隱在叢林之後。
青衫男子從巨樹上躍下來,穩穩地落在了馬背上,提起韁繩調轉馬頭,縱馬奔行往那宅子的方向去了。行了二三裡路,出了樹林,那宅子已在眼前,只見朱門緊閉,兩隻銅環金光閃亮,匾額高掛,用金漆寫著“歸璞莊”三個大字,高牆深院內屋舍精美,卻寂然無聲。
青衫男子上前敲了敲朱漆大門上的銅環,片刻之後不見回應,便又敲了幾下,將耳朵貼在門縫處仔細聽院內動靜,除了些細微的風聲,聽不見任何的腳步聲音。
“有人在家嗎?在下行路至此,想在貴莊借宿一晚,不知主人家能否行個方便?”青衫男子說明來意,院內仍舊無人應答。
“主人家不在,我也不便私闖進去。”青衫男子喃喃自語,轉身要走,這時樹林裡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長須清瘦老人來,廣袖寬袍,頗為儒雅,手中卻提著一隻棕毛肥兔。
“你要借宿?”老人走到大門前打量一眼青衫男子,問道。
青衫男子立即拱手作揖:“老伯想必是這莊園的主人吧?在下想借宿一晚,不知貴莊方便嗎?”
老人抬手將大門推開,說道:“要借宿可以,但這一晚可不能白住。”
青衫男子立即從懷中掏出一粒一兩有余的碎銀子,說道:“請老伯笑納。”那老人卻不接銀子,反而側頭冷冷哼了一聲。
青衫男子略有些窘態,心道:“這偌大莊院氣勢不凡,主人家自是瞧不上這些小錢的了。”便拱手說道:“請老伯明示。
” 老人撫了撫長須,說道:“會燒菜嗎?”青衫男子微微一愣,隨即答道:“會,會,只是燒得不太好。”那老人便走進莊園,又往旁邊讓開一步,說道:“進來。”青衫男子道一聲“多謝”,牽馬進了宅院,那老人便將大門關上了。
時值仲春,院中繁花綠樹,景色宜人,假山亭閣錯落,十分雅致。青衫男子不免四下多瞧了幾眼,這時卻聽見一陣咕嚕之聲。他摸摸肚皮,腹中並無動靜,聲音卻比先前更為響亮了,不禁往那老人身上瞥去。
“別瞧了,廚房在那邊。”那老人指了指南面的一間屋子,將那隻肥兔往青衫男子懷裡一扔,“把這野味燉了,再燒幾個菜來,送到亭子裡。”他說著拂一拂衣袍上的塵埃,背著手徑自往東北面的一個重簷圓亭走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青衫男子將馬匹系在院子裡,佩劍和行囊也都擱在馬身上,提著肥兔走進廚房。他先將灶台上的一盞油燈點著,廚房裡頓時明亮起來,只見各種廚具一應俱全,大鐵鍋旁卻放著個大碗,裝著些黑白青紅四色的食物,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碗放了許多辣椒蔥花的豆腐湯,只是那豆腐有的白嫩,有的焦黑,倒像是煎得焦黑了的豆腐又被倒上了水,撒上辣椒蔥花做成的一般。青衫男子端起那豆腐湯聞了聞,一股酸味竄到鼻腔,真不知裡面倒了多少醋。
他放下豆腐湯,將肥兔擱在一旁,看了看廚房裡的食材,有些韭菜、蘑菇、山藥、雞蛋、臘肉等,幾棵小白菜已有些爛了,幾個春筍尚未去殼還挺新鮮,水缸裡有兩尾鯉魚和幾尾鯽魚也還鮮活,大米麵粉和芝麻綠豆等也一應俱全。
他略加思索,挽起袖子便動起手來,取了一口砂鍋準備煮飯,卻發現裡面有半鍋夾生的米飯,頓時眉頭微皺:“這老頭兒是怎麽活到這把年紀的……”於是將那半生的米飯倒掉,重新淘米生火。再將那肥兔處理乾淨了,放在另一口砂鍋裡慢燉。又將春筍剝了殼切好,山藥去了皮切成薄片,將一條鯉魚宰殺清理乾淨,蘑菇、臘肉等也都備好,這才刷鍋燒菜。
過不多時,一盤春筍炒臘肉便已出鍋,青衫男子匆忙將它送到亭子裡。這時天已經暗了,薄雲遮月,院子裡掛了幾個燈籠,倒還明亮。
“老伯請用。”青衫男子將第一道菜放在亭子裡的石桌上,便又匆忙跑回廚房,開始做其他的菜肴。那老人看著鮮筍臘肉,聞著香氣,早已勾動饞涎,舉箸便要夾菜,一隻手卻忽然僵在半空,久久不落筷,咽下兩口唾沫,又將筷子放下,離了亭子。
那青衫男子很快又送過來一道醋溜山藥,這時石桌上已多了兩壇美酒,那老人正自斟自飲。沒多久,紅燒鯉魚和蘑菇蛋花湯也上了桌。那老人還是隻飲酒,不曾動筷子品嘗菜肴。
青年男子最後將一大鍋兔肉和米飯也送了過來,瞧見那四道菜完完整整不曾被動過,便說道:“老伯,你怎地光喝酒不吃菜?”
那老人又自飲了一杯,說道:“你先嘗嘗,若味道不好,老夫可不吃。”說著將一雙筷子推到青衫男子面前。
青衫男子笑道:“老伯,你莫不是怕我在飯菜裡下毒麽?”那老人瞪了他一眼,說道:“叫你吃便吃,囉嗦什麽?”青衫男子無奈一笑,便在那老人對面坐下,取了筷子,幾樣菜各夾了一塊品嘗,說道:“味道不錯,比你那豆腐湯強多了。”那老人又怒目瞪了他一眼,這才舉箸品嘗菜肴。他吃了一塊兔肉,露出滿意的神情,便將一壇美酒推到青衫男子面前:“喝酒嗎?”
“多謝老伯!”那青衫男子也不客氣,倒了一碗,說道:“多謝老伯收留,我敬老伯!”端起酒來仰天一口灌入腹中,又自行盛了米飯,與那老人共進晚餐,老人也不以為意。直到吃下三碗米飯,將那壇酒喝盡了,青衫男子才滿足地放下碗筷,說道:“老伯,你怎地一個人住在這兒?你不會做飯,以前吃什麽?”
那老人也已吃飽了,起身走兩步到亭子邊緣背手而立,面色微沉,說道:“飯吃過了,酒喝足了,也該說明你的來意了吧?”
青衫男子微微愣了一愣,起身說道:“老伯,我只是想在貴莊上借宿一晚,別無他求。”
那老人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管你是天羅門的走狗,還是南巢幫的小賊,回去告訴你主子,無需耍花招,我鄧奎文在此恭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