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影隨喬巧進了水雲閣樓上大廳,正想好好享受音樂盛宴,卻發覺至少有三對異樣的目光望著他,令他感到有些不安。
難道就因為別人是帶著樂器進來,而他卻是帶著凶器進來,所以才惹人注目?還是這以樂會友滿室祥和的水雲閣裡真的有認識他的人?
葉影一副被琵琶聲所陶醉的癡迷模樣,用余光迅速掃視一遍座上眾人。
喬巧在微笑望看他,就像看到他的臉上開出了一朵花一樣,真不知她是在欣賞花還是欣賞人。
喬巧在微笑著望看他,她身邊的清瘦長者喬然也望了他一眼,似乎只是對這個女兒半途中請進來的陌生男子有些好奇。令他不安的自然不是這父女兩人。
往下,好幾個人葉影都不認識,當地的樂師他自然是不認識的,他們有的陶醉於音律,根本沒發覺大廳裡又進來了一個人,有的也只是匆匆一瞥,知道又來了個人而已。
再往下賓客座上,葉影看到了喬巧所說的那個過路的江南人齊先生,他就坐在葉影斜對面,四十歲上下年紀,頭戴方巾,滿臉的斯文秀氣,卻又顯得儒雅大方,全無一般儒生身上酸溜溜的氣息。葉影余光望向他的時候,他也正好看到了葉影,並且友好一笑。
葉影沒想到自己只是用余光打量他也能被他發現,暗道:“看來此人不簡單。”抬眼細看之下,他不由得又有些意外,那中年儒生長得很像幼年時指導他和小疏打鬥的那位齊夫子。
自從九年前的一天,齊夫子忽然說他的行蹤暴露了,將有仇家找來,於是將葉疏葉影安置在懸崖邊上的一間山房中,便匆匆離去。一別九年,兄弟倆再也沒有見過齊夫子。如今忽然遇到一個與齊夫子容貌相像的人,又想起方才喬巧說有位路過的齊先生也在座上,葉影心中激動不已,想要立即過去確認並拜見,卻見大家都沉浸在美妙的音律中,隻好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安心坐下。
那齊先生身旁坐著一位以白巾蒙面的綠衫少女,身材嬌小柔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刮倒了。但她看葉影的眼神卻十分複雜,葉影忍不住抬頭直視迎上她的目光,她卻立刻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就好像一直都在欣賞樂曲,不曾抬頭,更不曾抬眼。
葉影卻還是覺得她的舉止有些怪異,他越發地好奇,目光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那齊先生湊近蒙面少女,與她低聲說了幾句話,少女也細聲說了幾句話,那齊先生又笑著望了葉影一眼,兩人便繼續欣賞著樂曲。
不管她是誰,如此溫婉靦腆的少女,又與一個和齊夫子容貌相似的人坐在一起,應該不是仇人。
葉影再看另一邊,長胡子老頭不認識,彈琵琶彈得十分投入的中年婦女不認識,臉上有塊黑色胎記的胖乎乎的中年人他不認識,但是下一位——久別重逢的欣喜神色中包含著許多不知是怨氣還是歉意,那青年男子不是飛沙寨的周嶽陽是誰?
見到周嶽陽,葉影除了意外,心情也是尤其複雜。事實上他是周嶽陽的殺父仇人,但周嶽陽並不知道。周嶽陽如今把他當做葉疏,以為是自己在一年前冤枉並且出賣了他,險些害他喪命。
周嶽陽的眼神雖然複雜,但也絕不是令他不安的那個人,他避開了周嶽陽的目光。他們之間的恩怨恐怕不是那麽容易算得清的,實在是傷腦筋,他不願再想。
葉影迎上了周嶽陽身旁的白衣女子的目光。那目光毫不回避,凌厲,冰冷,仇深恨濃,
盯在誰身上都可以令人背脊發涼。 葉影趕緊喝了杯熱茶,才沒有打了個寒戰。他也覺得這女子的面容他似乎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琵琶聲歇,座上一片讚美與恭維之聲,葉影的心思卻早已不在此處。
原想暫時拋卻江湖恩怨安安靜靜地聽一聽樂曲,這時卻已安靜不下來。原先因為聽到琴簫合奏而變得清朗的心境又漸漸升起陰霾。
喬巧既然是樂仙派弟子,這樂館也必然與樂仙派有些聯系,這城裡的樂師未必沒有其他的樂仙派弟子在內……
葉影回想著與他接觸過的樂仙派弟子,很快就想起來周嶽陽身旁的那名女子他確實見過,那是跟隨華潛一起,追蹤他和沈玉泓的第一批人中的一個。
原來這女子名喚郭青霞,是華潛的徒弟,在兩個月以前,她親眼看著師父華潛氣血逆亂而暴亡,而在臨死前曾留下“報仇”二字。
這次真是誤入虎穴了。
葉影如今隻想找個理由離開瀟湘樂館。他倒不是怕這女子,只是他的身份和行蹤一旦在這裡暴露,那麽就算他今天能逃過一劫,往後的麻煩也絕少不了。別說找沈玉泓了,他自己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葉影又以余光掃視全場,又向長得像齊夫子的那個儒生和他身旁的蒙面少女看了看,只見他們二人交頭接耳地低聲而語。周嶽陽遠遠地向他舉杯,他隻當沒看見。白衣女子郭青霞卻忽然起身,對主座上的館主喬然行了個禮,說道:“喬叔叔,侄女適才發現座中新來了一位客人,不知新來的是何許人,喬叔叔可否給我們介紹一下?”
那喬然看了看喬巧,喬巧便起身介紹道:“這位公子姓蘇,單名一個影字,他是我的朋友,如那位周公子一般,是來欣賞樂曲的貴客。”
郭青霞說道:“不知師妹你是什麽時候結識他的?”
喬巧說道:“郭師姐,這與此次樂會無關,咱們還是繼續向在座的各位前輩朋友請教音律吧。”
郭青霞說道:“能來到此處的都是精通音律的知音人,想必這位蘇公子也是通曉音律的,不知能不能邀請公子為大家演奏一曲?”
葉影起身說道:“在下技藝粗淺,能夠來到此處聆聽天籟,已是榮幸之至,不敢在諸位大師面前獻醜。”
郭青霞笑著說道:“蘇公子怕是過謙了,師妹將你請到這裡必是欣賞你的樂技,還望你不要推辭。”
葉影隻好說道:“如此,在下隻好獻醜了。”心道:“既來之則安之,料她不會在此樂會上與我為難。”
喬巧聽見他答應演奏,心中歡喜,問道:“不知蘇公子擅用什麽樂器,還是用自己的笛子?”
葉影說道:“在下能否借用一下貴館的古琴。”
一名童子抱著一把古琴送到葉影面前安放好,葉影盤膝坐下,輕撫琴弦。音符流動間,隱隱飄送著一股來自天地的自然靈氣,動靜自如的旋律中,似乎在上演著一場生命的變化,從無到有,從靜到動,從混沌未明到天地開辟,陰陽轉動,循環不息,天地和泰,萬物安詳。沒有豪氣乾雲的氣慨,也沒有悠然南山的飄逸,隻用流水般的琴聲不斷輕撫著心扉,尤如不經意間步了落英繽紛的世界裡,可以聽到花落的聲音,靜觀滿地的落花,卻沒有憂傷。
這正是他的師父為洗滌他們兄弟二人的心境,化解他們被養父拋棄的怨念,指導他們感受天地自然而譜寫的曲子,從小到大,他也不知聽過了多少遍,彈奏過多少遍,如今指下輕快,節奏如流水行雲,心中也安寧祥和,暢快無比。
待琴聲停止,室中一片寧靜,許久才傳出一陣稱讚之聲。
葉影卻不自覺地看了那儒生和蒙面女子一眼,齊先生對他點頭而笑,蒙面女子眼中也是讚許之意。他隻越瞧越覺得那儒生像極了他的夫子,而那蒙面少女也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尤其是她那一對清澈明亮的眸子,令他想起沈玉泓來。
“她是泓兒嗎?不可能,一定是我過於思念泓兒了,才覺得她像泓兒。”葉影心想,沈玉泓又怎麽可能同他一樣,明知樂仙派的人在找他,還往瀟湘樂館自投羅網?
喬巧卻對他刮目相看了,側身對父親悄聲說道:“爹,你看蘇公子如何?”
喬然點頭撫須,笑道:“琴藝不凡啊,沒想到他年紀輕輕竟能奏出如此意境,真是難得,若是假以時日,必成大家。只是不知他的為人如何?”
喬巧說道:“爹從他的琴音中還聽不出他的為人嗎?昨晚我便是借了他的笛子退敵,沒想到他聽見我所吹奏的‘雷動驚蟄’竟然能夠克制自己,沒有妄動殺機。”
喬然說道:“如此說來確實難得。”
喬巧聽了心中歡喜無比,說道:“爹爹如此欣賞他,不如等到樂會結束將他留下?”
喬然看了看女兒,欣然點頭說道:“我正有此意。”
喬巧嫣然而笑,對滿堂賓客朗聲說道:“沒想到蘇公子的琴藝如此高深,我等今日真是大飽耳福了。不如我再吹奏一曲,還望在座的前輩朋友多多指教。”說著從面前的案上取了一隻精致的玉笛,準備吹奏。
葉影身旁的樂師恭維道:“早就聽聞喬小姐的師父是樂仙派的大長老,外號‘鐵笛仙’,想必喬小姐已得到他的真傳, 今日能夠聆聽小姐吹奏,真是榮幸之至。”
其余樂師也附和一番,喬巧微微一笑,便吹奏起來。
笛聲清揚悠遠,葉影聽在耳中,如臨幽谷,如沐山嵐,十分愜意。但他卻不能安心享受,余光留意著周嶽陽身旁的樂仙派弟子郭青霞,見她也一樣心不在焉,在留意著自己。
葉影聽了一陣,看到身後走過來一位小童子,給旁邊的樂師換了一杯熱茶,就將他招了過來,說道:“這位小兄弟,我有些內急,不知茅房在何處?”
那小童子說道:“蘇公子請隨小子來。”便給葉影引路,將他帶出了大廳。
葉影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沒有別人跟出來,這才松了一口氣。誰知此時笛聲未歇,另一種樂器之聲突然大作,葉影還未分辨出那是種什麽樂器,就覺淙淙流水之聲傳入耳際,他心知不妙,快步下了樓,但陡然間面前的景象也變了,眼前盡是嶙峋的山石和在風中搖曳的草木,腳下竟有一道溪水從山谷中流出,鬥折蛇行,蜿蜒向遠,兩側山林尤為茂密,長草過膝,樹枝交錯,連路也看不見了。不多時山風忽起,草葉樹枝摩挲而響,山霧漸濃,彌漫山林。
葉影聽著樂聲就覺耳熟,再看著眼前景物突然發生變化,已猜到那是樂仙派的“霧失樓台”,自己已被樂聲迷惑產生幻覺,無法擺脫。
他隻跟沈玉泓學了“離魂引”中的“雷動驚蟄”和“波心蕩”,還沒來得及學這“霧失樓台”,對這曲子毫無防禦辦法,這時隻覺山霧愈來愈濃,山林之中暗藏殺機,早已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