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更為華麗的樹精靈神職者從講壇後現出身影。他想說些什麽，但是看到了正在走向羅傑的仙蒂兒，卻又很乖巧地退了回去——很顯然他認出了那位得寵的公主。

　　所以，雖然那個神職者並不知道神殿中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他卻很明白，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是他應該關心的……

　　“導師……啊不，羅傑……”走過來的仙蒂兒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真的……因為擋路而殺過精靈?”

　　“啊?當然沒有了，我怎麽會因為那麽傻缺的理由殺死一個智慧生物?騙他們玩的。”羅傑收起端莊的模樣，聳聳肩，用通用語說道。

　　“……”神殿中頓時陷入了尷尬的寂靜。

　　羅傑意識到自己形象的突變對眾位精靈的衝擊有些大，於是歉意地笑了下。隨後他改變話題道:“仙蒂兒，我為你準備了一個問題。”

　　“導師……羅傑請說。”仙蒂兒異常白皙的臉蛋上露出一絲怯意，大概是擔心羅傑會給她出什麽難題。

　　羅傑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組織了下語言，問道:“你說，同樣是因為擋路而殺害一個精靈，為什麽起先他們認為我是罪惡的，但是在得知我是神眷者之後，卻又認為我是光明的?難道同樣的行為，只因為我身份的改變，就連對善惡的判斷都改變了麽?”

　　仙蒂兒的臉上現出一絲疑惑。一個女精靈便湊在她耳邊，小聲用精靈語將羅傑的話翻譯了一遍。仙蒂兒基本能聽懂通用語，但是為了保證她不會對某些詞句產生誤解，新月王還是為她配了一名翻譯。

　　仙蒂兒理解了問題，但卻一時沒有答案。顯然，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來說，這個問題還是太過複雜。

　　羅傑自然也沒有期待她立即給出一個答案，所以他抬起頭來，看著講壇後面懸掛的、代表著萬有之神的荊棘圓環，又問道:“剛才我說謊了。說謊，根據光明教的教義，自然是惡行。那麽我的行為，又是惡是善?”

　　說著話，羅傑走上講壇，然後不顧周圍樹精靈錯愕的目光，伸手將那荊棘圓環從牆上硬拽了下來。然後他一邊端詳著被扯壞了的圓環，又一邊說道:“萬有之神，古稱謊言與陰謀之神。那麽我說謊的行徑，對這位以謊言與陰謀作為稱號的神祇來說，是善還是惡?”

　　仙蒂兒身後的一個樹精靈實在忍受不了羅傑的瀆神行為，上前一步搶過了荊棘圓環，然後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畢恭畢敬地嘗試將它掛回牆上。

　　不過羅傑的生拉硬拽已經破壞了圓環的支撐點，樹精靈手忙腳亂地努力了半天，那圓環仍舊被掛得歪歪扭扭。於是他更加慌亂了……

　　羅傑看著那個樹精靈的施為，並沒有干涉。畢竟，對他來說，那不過是個圓環而已，與萬有之神沒有任何關系。他就是真想瀆神，也犯不著對一個手工藝品做什麽。

　　仙蒂兒與她身後的其他幾個樹精靈似乎並不是信徒，所以雖然目光中有驚訝，卻沒有什麽動作。而年輕的公主考慮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問道:“羅傑，這些，與你所說的‘第一課’有關系麽?”

　　羅傑點點頭，用讚許的目光看著仙蒂兒，回答道:“是的。身為一名神眷者，你必須明白，什麽是神所需要的，什麽是人……人類、精靈以及其他智慧種族所需要的。”

　　“可是你說，神什麽都不需要。”仙蒂兒回憶起羅傑的那句話。

　　“沒錯！所以，善與惡的區分，對與錯的識別，

都是我們需要的，與神無關。”　　仙蒂兒小巧的眉毛皺了下，隨即她意識到這並不是一位公主應該做的動作，於是立即端正了神情，小聲說道:“可是，我不明白……”

　　羅傑笑笑，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頭看向那個嘗試擺正荊棘圓環的樹精靈。此時，一個神殿牧師送過來了長釘鐵錘，他們倆正在忙乎著。

　　“仙蒂兒，你看他。”羅傑指著那個因為緊張而滿頭大汗的樹精靈，笑道:“你說，萬有之神會在意那個荊棘圓環掛歪麽?祂會因為這點小錯誤而降下神罰，懲處……他，這個神殿，乃至整個精靈族麽?”

　　不可揣度神意，仙蒂兒當然也知道這句聞名遐邇的告誡。但是她畢竟年輕，並沒有將這句告誡真正記在心中，所以還是揣度道:“應該不會吧?再者，是羅傑你把它弄壞的啊……”後半句，仙蒂兒的聲音明顯變小了很多。

　　羅傑抿嘴而笑，然後問道:“那他為什麽那麽緊張?按理說，神即便發怒，也只會將怒火傾瀉到我的頭上啊——除非祂是個不明事理的喜歡遷怒的神。”

　　仙蒂兒當然不知道那個樹精靈的想法。她看過去，只見他已經掛正了圓環，正雙膝跪地，祈禱連聲，根本沒聽這邊羅傑與自己的對話……

　　收斂了顏色，羅傑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他對仙蒂兒說道:“初版《聖典》認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歸於眾神，而眾神秉承的，又全都是光明神的意志。所以，世界的一切，最終歸屬都是光明神。

　　“我所說的一切，指的是天地、山海，指的是人類、精靈，指的是善惡、美醜，指的是一切的一切。所以，我們做的任何事，無論敬神與瀆神，也都歸結於光明神。光明神擁有一切，掌控一切，是為全能。

　　“但是聖奧古斯丁卻不想將罪惡也歸於光明神。於是他提出，光明神賦予了智慧生物‘自由意志’，並將其寫入了第二版《聖典》。

　　“他說，智慧生物的‘自由意志’產生了惡，所以惡便不再歸於光明神。但是光明神是‘全善’的神，所以祂厭憎‘惡’。只是出於對智慧生命的慈愛，祂又不願意泯滅‘自由意志’以完全消滅惡。

　　“所以光明神設立神國，以‘善’為憑證，允許善的靈魂進入，享受永恆的極樂;又設立冥海，將罪惡的靈魂鎮壓其內，承受無盡的折磨。祂用這個方法敦促智慧生物向善……”

　　仙蒂兒雖然聽過一些《聖典》的章節與故事，但是當然不會像羅傑一樣比較過各個版本《聖典》的異同。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所謂的“自由意志”是這樣被添加到《聖典》之中的。

　　在新奇之余，仙蒂兒不免也會去思考聖奧古斯丁的邏輯。於是她問道:“如此說來，光明神還是乾預了自由意志，那自由意志豈不是不再完全自由?”

　　羅傑點頭道:“非常好的問題。另外，光明神乾預了自由意志的選擇，但是卻未徹底乾預以完全消滅罪惡。那麽是否仍舊應該將罪惡歸咎於祂?這兩個問題吵了幾千年，卻並沒有定論。所以我無法回答你。”

　　仙蒂兒疑惑道:“那麽神如何說?”

　　“神什麽都沒有說過。”羅傑別有意味地笑道。

　　仙蒂兒看著羅傑的神色，若有所思。少頃，她掃了眼那個完成了祈禱，惶恐地站起身來的精靈，遲疑著問道:“神……不需要我們知道答案?”

　　羅傑沒有表示讚同或者反對，而是看著仙蒂兒的眼睛說道:“我不知道神想的是什麽。但是在我第一次連通源海的時候，眷顧我的神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你是我的’。

　　“那一刻，我便明白了，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那所謂的‘自由意志’，都是祂的。所以我做的一切，終歸都歸結在祂身上。

　　“所以，神並不‘需要’我去做什麽。祂想做什麽，我便自然而然地去做了，我不過是祂意志的延伸而已。”

　　仙蒂兒聽著身後女官謹慎的翻譯，卻說道:“可是，眷顧於我的神並沒有說我屬於祂。因為各個神的想法不同?”

　　羅傑笑笑，說道:“不要忘記，眾神秉承的，都是光明神的意志。可以稱為全能與全善的，只是光明神自己而已。”

　　仙蒂兒又思考了很久，但是她的小腦袋卻很難在短時間內接受羅傑話語中的深層含義。最後，她只是問道:“那麽，如果……我們並不是眾神意志的延伸呢?我們就是我們自己，我們的自由意志是真正的自由意志，神也無法乾預呢?”

　　羅傑笑了。“我的公主殿下，你可知道，你剛剛否定的是什麽?”

　　仙蒂兒白皙的臉透出一股赧意。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否定了《聖典》的根基之一，但是她有些無法接受羅傑那似笑非笑，帶著一點戲謔的眼神。

　　不過羅傑並沒有難為這個太過年輕的公主，他只是挪開目光，邊搖頭邊說道:“如果你是正確的，那就說明光明神雖然強大，卻非全能，因為祂掌控不了自由意志。既非全能，便沒有談及全善的基礎，因為祂消除不了祂的造物的罪惡，又放任祂的造物製造罪惡。

　　“所以，如果光明神全能全善，那麽我們不過是祂意志的延伸。祂對我們無所謂需求，因為祂便是我們，我們便是祂。

　　“而如果祂並非全能全善，我們擁有真正的自由意志，那麽祂如果需要我們做什麽，就必須告訴我們。祂必須製止祂不喜歡的，鼓勵祂喜歡的。

　　“如果祂不告訴我們，便有兩種可能:要麽，祂認可我們正在做的;要麽，祂根本不在乎我們在做什麽。”

　　“可是，如果祂只是在考驗我們呢?”仙蒂兒自然而然地問道。

　　羅傑看著仙蒂兒，笑道:“你知道嘛，有一個人類問了同樣的問題。她是教廷的聖者。 ”

　　“那羅傑你是如何回答的?”仙蒂兒好奇地問道。

　　羅傑搖搖頭說:“我對她的回答，卻並不適合說給你聽，因為那不過是些令她無可奈何的挖苦。對這個問題，我真正的回答是，如果神是在考驗我們，那麽祂們的目的是讓我們能夠通過考驗，成為祂們希望的樣子。

　　“順理成章的，如果我們做錯了，那祂們便應該出手糾正。如果祂們根本不願意糾正，那為什麽祂們不直接選取他們希望的代言者，非要費心力去考驗、培養原本不完美的我們呢?

　　“既然神從未糾正過你我，那我們已經是凡間種族中最符合神的意願的了。作你自己，便是遵從神的旨意。”

　　仙蒂兒側著腦袋，在消化羅傑的話語。

　　羅傑看著她專注的模樣，笑笑道:“最後，記住，你是神眷者，如果你沒有親耳聽到神要求你做什麽，那便是無所求。其它的，都是神殿、王庭、精靈乃至這個世界對你的要求，與神無關。

　　“你是神最直接的聆聽者，沒有誰有資格向你解說神的旨意。”

　　仙蒂兒小巧的眉頭又蹙了起來。她疑惑地問道:“可是，為什麽要區分神的要求與其它要求呢?不是神的要求，就不重要麽?”

　　“不，即便不是神的要求，也可能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羅傑搖頭道:“畢竟，神眷者再強大，卻也不過是芸芸眾生的一員。神賜予我們的力量是基礎，但是這個世界才是放大我們力量的主體。失去基礎，便失去一切;但是只有基礎而忽略主體，卻無法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