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給仙蒂兒上的第一課，充斥著先人在神學上的思辨成果，以及他在此基礎上發展的個人見解。他知道一個沒有神學基礎的十六歲小姑娘不可能完全理解，但是他還是說了，因為他認為這些很重要。

　　一名神眷者如果連什麽是神的旨意都不知道，那便只能淪為神殿或者教廷的工具——因為它們最擅長的，就是假借神意實現自己的目的……

　　至於仙蒂兒的接受程度，羅傑並不擔心。將種子種下了，任它慢慢發芽就好了。仙蒂兒是公主，很可能繼承新月王庭的公主，她以後經歷的複雜性是羅傑這種普通人所無法比擬的。

　　所以，羅傑覺得，他能想明白的道理，仙蒂兒只會更快想明白，而且他相信，在那個並不會很久遠的未來，仙蒂兒會感謝他的。

　　所以羅傑對自己的第一課很滿意，直到晚飯後，他收到新月王的召見令……

　　“羅傑，你相信光明神的全能與全善?”新月王捋著顎下長髯，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個當導師當得有點兒飄飄然的人類。

　　新月王召見羅傑的地點，仍然是那個書房。不過此刻，書房中只有新月王一個，羅傑並沒有發現上次來這裡時見到的那個侍衛——沒看到侍衛那看似平靜，但是內裡蘊藏著陰冷的眼神，羅傑感覺舒服了不少，所以更放得開一些。

　　“當然不信了。”他笑著回答:“王上是知道的，對上古歷史，我也有涉獵。上古之戰中，王上的祖先堅持了好幾十年才落敗，如果光明神是全能的，那這‘全能’也太廢柴了。至於‘全善’，更是無稽之談。如果說祂是善的，恐怕整個魔皇一族都會笑掉大牙。”

　　新月王自動忽略了羅傑話語中的調侃成分，只是很隨意地問了一句:“你知道魔皇一族的來歷?”

　　羅傑略略偏了下頭，回道:“是啊，我說過我涉獵廣泛了。”

　　新月王笑笑，沒有繼續在魔皇一族上延續話題，而是問道:“你既然不相信光明神的全能與全善，為何以其作引，來為仙蒂兒解釋神意?”

　　羅傑聞言，略一遲疑，反問道:“王上這是什麽意思?不喜歡我的授課方式?”

　　新月王沒有回答，他可沒有接受反問的習慣。

　　書房內沉靜了幾秒鍾，羅傑才想起面前樹精靈的身份。他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假裝忘記了剛才的反問，回答道:“《聖典》是神眷者繞不過去的坎兒，而光明神的全善、全能是《聖典》的基石，所以我才從那裡入手。

　　“王上希望仙蒂兒公主能夠借用神眷者身份有所作為，就不得不令她研習《聖典》，令她理解並且善於駕馭它的威力，同樣也要洞悉並且利用它的弱點。

　　“所以，提前讓公主熟悉熟悉，我覺得是沒有壞處的。就算公主殿下一時半會兒理解不了，我不是還為她總結了重點麽?只要記住重點，以後理解起來就會事半功倍。”

　　羅傑話音落下，精靈王卻一時沒有說話，書房中再次沉默了下來。

　　這種沉默是羅傑所不喜歡的，因為他猜不到眼前這個超過百歲的樹精靈的想法。所以，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想了想，補充道:“王上，如果你真不喜歡我為公主講解《聖典》，我不講就是了。反正我的任務本來就不包括解釋《聖典》，王上大可安排其他牧師來做這件事。”

　　新月王聽了羅傑的話，卻搖搖頭，緩緩說道:“‘理解並且善於駕馭《聖典》的威力，同樣也要洞悉並且利用它的弱點’……羅傑，

你給我的感覺，絲毫不像一名神眷者。”　　羅傑聞言偏了偏腦袋，意識到這句話暴露了自己對教廷的看法。不過對此，他當然不在意，畢竟他在教廷聖女面前都是這般口無遮攔。

　　所以羅傑只是笑笑，應道:“我還以為王上將我的祖宗十八代都查過了，應該早就知道了我與其它神眷者的區別。難道王上並沒有查我的老底?”

　　新月王眉梢挑了下，卻沒有對羅傑的調侃有所回應，只是淡淡說道:“你，很有野心?”

　　新月王的這句話，讓羅傑眯起了雙眼，臉上露出疑惑又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搖頭道:“如果說‘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是種野心的話，那我確實算是個有野心的人。不過我想，王上口中的野心肯定不會這麽低級。就是不知道王上是如何做出這個判斷的，如果是根據你們搜集的資料，那麽我覺得王庭的情報機構有些不稱職。”

　　“妄圖駕馭《聖典》威力、並且利用《聖典》弱點的人類，無論如何，也稱得上有野心吧?”新月王說道。

　　“哦，原來是這樣啊……”羅傑聞言一笑，說道:“隨口說的而已。王上也知道，我歸根結底還是個小人物，不管是《聖典》的威力，還是它的弱點，我都連利用的資格都沒有。那句話，我也不過是因為書看多了，偶爾學人家文縐縐地抒一下胸臆而已。非要說什麽內心真實想法，大概就是不願意被那些善於利用《聖典》的人坑了，所以會多想想。王上不必放在心上。”

　　新月王聽了羅傑的話，忍不住輕聲嗤笑了下。他又輕輕搖了搖頭，然後站起身來，將雙手背在身後，又像上次會面那樣，從書房的窗戶看了出去。

　　羅傑無聲地嘬了嘬牙花，心說這老精靈什麽毛病，坐在椅子上就不能思考了麽?不過腹誹歸腹誹，他很清楚自己除了耐心等待，什麽也做不了……

　　不過新月王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少頃，這位頭髮已經泛白的老者轉過身來，對著羅傑點了下頭，很鄭重地說道:“羅傑，你費心了。”

　　羅傑眼珠子轉了轉，不知道新月王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不等他發問，對方便繼續說道:“不過我仍舊不明白，你為何願意將自身所得授予仙蒂兒?對此，我本沒有期待。畢竟，人類與精靈，相處得並不融洽。而你我之間，也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羅傑從對方的話語中聽出來了擔憂的成分，於是偏偏頭，問道:“王上以為我另有所圖，做這些是因為別有用心?”

　　這一次，新月王並沒有用沉默應對羅傑的反問，而是解釋道:“不，我並非在懷疑你。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原因?”羅傑看著新月王認真的表情，面上有些躊躇，一時沒有回答。而新月王也沒有催促他，只是雙目炯炯地看著他。

　　羅傑躲開了新月王帶著壓迫感的眼神。

　　很多時候，他做事都是跟著感覺走的，並不會刻意去尋找一個理由。用《聖典》為仙蒂兒解釋神意，其實也不過是他當時想這麽做而已，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原因。不過羅傑也知道，這個回答是不會令精靈王滿意的。所以面對這個問題，他思索了起來。

　　其實在新月王這一問之下，羅傑自己忽然也很想找到原因了。他在得知仙蒂兒是神眷者的那一刻，就對這個剛滿十六歲的樹精靈小姑娘很有好感，因而決定對她多多留意。而他也好奇這種好感究竟從何而來。

　　雖然大多數情況下，“感覺”這個東西倏忽而來，飄忽而去，但卻並非完全無跡可尋。所以此時，羅傑開始追尋起這種好感的源頭來……

　　是仙蒂兒本身單純可愛麽?或許有這方面原因，但是羅傑也見過不少單純可愛的姑娘，卻從來沒有出現過“推心置腹”的想法。

　　是因為新月王庭對蘿莎琳德的幫助麽?這也許會令羅傑對新月王抱有善意，但是他自認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對羅傑來說，更不要提什麽“責任感”之類的東西了。更何況，他與新月王之間不過是做了筆交易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麽責任……

　　羅傑很快將可能的原因過濾了一遍，但卻發現，這些並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於是他搖了搖頭，回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只是對仙蒂兒公主有種莫名的好感。或許，是因為潛意識之中，我將她當成妹妹了吧?”

　　將一名王國公主看作是妹妹，雖然羅傑的神眷者身份令他有這個資格，但是一貫高高在上的新月王還是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眼睛深處表現出一絲不喜。在樹精靈眼中，人類是粗魯、野蠻的種族，他從不認為任何人類有資格將自己最寵愛的女兒當作妹妹，即便是強大的神眷者……

　　不過他同樣也明白，對於從未出現過神眷者的“神棄一族”來說，羅傑的經驗是彌足珍貴的，他當然不會因為自己的厭棄而令羅傑失去教導仙蒂兒的積極性，所以他將那一絲不喜深深藏在眼眸之中，沒有讓它透露出分毫……

　　“仙蒂兒會為有你這樣一位哥哥而感到幸運。”新月王淡淡說道:“可是，我仍然覺得這個理由不充分。”

　　羅傑感覺到了一絲被詰問的不舒服，於是反問道:“那麽，您究竟是想要一個聽起來合理的解釋，還是想要我的真實想法。”

　　“你的真實想法，必定是最合理的解釋。”

　　眼神中閃過不悅的神色，羅傑回看向精靈王的眼睛，並沒有立即回答。他很不喜歡精靈王此時的咄咄逼人，所以，即便對方地位高於自己，但是有所依仗的羅傑還是很明顯地傳遞了不滿之意。此刻，他覺得對方在辜負自己釋放的友善，所以心中產生了不少火氣。

　　對新月王，羅傑雖然尊重，但卻沒有絲毫敬畏……

　　於是，書房內陷入了沉默——令氣氛快速變得不和諧的沉默。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就在羅傑決定起身告辭的時候，新月王卻忽然右手撫胸，微微垂首，鄭重地說道:“抱歉，羅傑，是我急切了。還請你原諒一位父親的關切之心。”

　　羅傑聞言一愣，眼神中的不悅迅速被詫異所代替。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皺著眉頭打量了下已經恢復了典雅姿態的精靈王，語氣複雜地回道:“您的這句話，包含的信息量似乎有些大啊。”

　　新月王用幽深的眼睛看了羅傑一眼，隨後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他在書桌前端正坐下，說道:“羅傑，作為新月的掌控者，我屬意你繼續以你的方式教導仙蒂兒。畢竟，新月未來的王上，理應盡早知曉一些基本道理。

　　“只是，作為一名父親，我卻難免為她過早接受這些道理而擔憂，為這些道理的來源與目的擔憂。所以，如果羅傑你願意為我解惑，你自然會收到來自王室的謝意。”

　　新月王的要求，在羅傑聽來，確實是合情合理的。不過另一種感覺卻在羅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總感覺這個一百多歲的老家夥先前的失態是在演戲——一出令羅傑感動的小把戲。

　　不過羅傑也知道，他可能永遠都無法證實那是一出戲，還是精靈王的真情流露。所以他決定將其拋在腦後，只是回道:“王上客氣了，我本就決定對公主盡心竭力。只是，我恐怕無法找到一個足以說服您的理由，因為我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同樣沒有一個能夠說服我自己的理由。”

　　停頓了一下，羅傑又說道:“如果您一定需要一個理由的話，那我只能說，我對公主的態度，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我自己身上——因為我不論做什麽事，最終都要落在‘自利’上。”

　　“‘自利’似乎並不是一個褒義詞。不過願聞其詳。”新月王微微點頭。

　　羅傑笑了下，然後說道:“是的，‘自利’並不是個什麽好聽的詞匯，不過我一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不過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仙蒂兒公主傾囊相授這件事，我覺得也脫不了‘自利’這個最終目的。

　　“而這個‘自利’，又包含了兩層內容。其一，您也知道，我這個所謂的神眷者，跟其他神眷者都不一樣，所以也就不會被別人所理解。我猜，這個世界上可以真正理解我的，便只有仙蒂兒公主了，所以我對她頗有好感與期待。

　　“其二，我既然知道了王上的打算，知道了仙蒂兒公主會成為新月王庭的下一代王上，那麽令這位王上更像我，更理解我，當然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了。”

　　羅傑的話音落下，新月王輕笑道:“真是個樸素的願望。”

　　“樸素的願望才是最真摯的願望。”羅傑也笑，然後問道:“那麽，您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麽?”

　　新月王不置可否，沉默了少許，卻轉換話題道:“我已經為你安排了教習的大德魯伊，以及與王庭生命樹進行精神交流的機會。不過羅傑啊，生命魔法的修習，不可能一蹴而就，恐怕你會在多瑞亞斯延宕不少時日……”

　　“王上費心了。”羅傑道了聲謝，便沒再言語，因為他聽出來精靈王的話還沒說完。

　　“……所以，對仙蒂兒的課程，不要太急切。”果然，新月王繼續說道:“很多事，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夠輕易理解的，循序漸進還是必要的。”

　　停了下，新月王又搖搖頭，緩緩說道:“只是我不明白，羅傑你也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但卻能夠看到很多神職者一輩子都看不到的事實，想明白他們終其一生都想不明白的道理。這又是為什麽。”

　　羅傑聞言，遲疑了一會兒。他嘴巴張合，幾次想說話，但最終還是把即將出口的言辭咽了回去。

　　最後，他似乎是訕笑了下，很不符合禮節地抓了抓腦袋，才帶著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可能是因為我的經歷很特殊吧。我最先接受的是神學與魔法的混合教育，讓我有了‘比對求證’的概念，而不是盲從於某一種思想。

　　“而現在，作為一名會使用魔法的神眷者，魔法與神學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認識世界的方法，無時無刻不在我腦海中互相衝突，但也無時無刻不在調和彼此。大概，這就是我跟那些正統的神職者有所不同的原因吧……”

　　精靈王點點頭，眼角掃了下書房牆壁上的掛鍾，對羅傑說道:“這是好事。”不過他也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道:“多與仙蒂兒講講你們人類世界，讓她體會人類的思維方式。畢竟，同為眾神的寵兒，我們精靈一族應該開始學習如何與‘兄弟姐妹’——而不是宿敵——打交道了。”

　　羅傑看到精靈王的神態，知道今天晚上的召見就要結束了。不過他沒有單純地應“是”，而是帶著點提醒意味地說道:“有時候，來自兄弟姐妹的刀子，比來自宿敵的還要陰險、狠辣。”

　　“是的，這同樣是她需要學習的。”精靈王點著頭說著，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不是現在。她還有很多時間。”

　　羅傑笑笑，心說壽命長就是好，時間總是比人類充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