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精靈王確定了主基調，羅傑表現地更像是一個導師，而不是神棍了——他在第二天授課的時候，沒有再神神叨叨地忽悠仙蒂兒與神有關的理念，而是切實地問了她很多基本情況。

　　與羅傑初次聯通源海不同的是，仙蒂兒的第一次並非是主動的。當時她隻感覺一陣恍惚，便覺得靈魂仿佛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轉眼間便出現在一片她完全陌生的地方。當時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連通的是無數神職者夢寐以求的源海，她只是嚇壞了……

　　沒有通天徹地的狂瀾，沒有洞悉一切的威嚴意志，也沒有那個“你是我的”的冷漠聲音。有的只是一面如刀削般矗立的高崖，一道力有千鈞的轟鳴長瀑，一個長瀑衝擊而出的深不可見底的水潭，以及與那深潭連通的廣闊到無邊無際的源海。

　　仙蒂兒戰栗的身體蜷曲在一塊突出源海的巨大礁石上，光潔的雙臂環在赤裸的胸前。她並沒有感覺寒冷，是恐懼令她瑟瑟發抖。她的呼喊在這裡毫無用處，天與海都沒有給她做出任何回應，而當恐懼彌散在她意志深處的時候，她才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

　　照顧仙蒂兒的宮廷女官十分惶恐，因為當時正在認真讀寫的公主驟然暈倒，隨即身體便戰栗起來。而當她好不容易“叫醒”公主的時候，換來的卻是一聲充滿驚恐的尖叫。

　　仙蒂兒以為她經歷的是一生中最真實，因而最恐怖的噩夢。魔法師與德魯伊們卻認為那是某個精神魔法師的傑作。於是他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嘗試將那個暗中出手的法師找出來。當然，他們失敗了。

　　在此期間，仙蒂兒數次在半睡半醒之間，感受到了那冥冥之中針對她靈魂的牽引。從最初的恐懼中脫離出來後，從小便被教導要堅強的仙蒂兒最終在某一天下定了決心，要順應著牽引之力，再去一次那片天地，借以尋找噩夢的源頭……

　　於是她第二次進入了源海。

　　天還是那片澄淨的天，海也還是那片波光粼粼的海。長瀑依舊披掛在高崖上，深潭依舊在水流的衝擊下轟鳴。唯一不同的，只是礁石上那個晶瑩剔透的靈魂——她嘗試著將赤足探入那片海，於是她看到了身體中流溢的炫麗聖光。

　　所以她說，她喜歡上了這片天海。

　　只是這片天海再次將外面的精靈嚇壞了。因為聯通了源海的公主又“暈”了過去——失去靈魂主持的身體總是沉靜地可怕。

　　沒有找到“罪魁禍首”的魔法師與德魯伊們圍坐在仙蒂兒周圍，聽她將“夢中”的經歷講述了好幾十遍，然後見多識廣的他們都感覺自己的見識已經不夠用了，因為所有的跡象都指向一種他們完全不敢相信的可能性——本源之海。

　　仙蒂兒用憑空出現在體內的本源之力一次又一次證實了這種可能性，直到將法師與德魯伊的認知完全顛覆了為止。

　　最終，新月王庭的精靈們不得不承認，在數千年之後，神終於再次將目光投向了他們。

　　不過，如同羅傑一樣，盡管他們都擁有教籍，但卻都不是虔誠的教徒，也從來沒有讓神殿進入決策層。所以面對著眾神的垂青，他們沒有欣喜若狂，而是理智地權衡、分析神的舉動到底會給他們帶來什麽。

　　繁盛?或是毀滅?這是個問題。畢竟神給了新月王庭進入人間界這個大型角鬥場的門票，但是卻並沒有給他們匹配這個角鬥場的力量——相比較於人類，只能偏安一隅的精靈還是太弱小了。

　　當截然相反的兩方意見匯總到新月王案頭的時候，

這位統治了新月王庭近百年的老者最終選擇把握住機會。　　新月王的年紀確實很大了，但是他卻從未失去向前的勇氣，所以新月一直是四大精靈王廷中的激進派，承擔著大半南方雨林與阿迪娜帝國的戰爭……

　　然而做出決定之後，有一點卻令他很不滿意，但卻又無可奈何:那就是仙蒂兒公主並不知道如何去主動連通源海，只能被動等待那冥冥之中的牽引力;即便進入源海，她也不知道如何憑借意志去搬運源海中的聖力，只能任由源力自發地通過那神秘的超距作用進入她在現實中的身體……

　　新月王並不需要仙蒂兒多麽強大，但是他希望仙蒂兒能夠成為一個象征，一個能夠隨時展示神恩的象征。這種從連通源海到調用源力都完全隨緣的現實令他相當無可奈何。

　　然而精靈世界中並沒有誰能夠幫助仙蒂兒——而且王庭學者認為，即便是人類，其實也幫不上她，因為人類神眷者都是通過靈魂中的神術密碼來施展神術，所以即便公主學會了搬運源力，他們也無法教導仙蒂兒成為神術者……

　　直到帶著蘿莎琳德來求助的佩克·杜蘭德推薦了羅傑，新月王才看到了希望。隨後便是持續了兩個多月的觀察，最終羅傑通過了七席議會的評審，具備了教授仙蒂兒的資格。

　　當然，羅傑並都不知道他曾經被樹精靈們觀察、評審過。否則他一定會撇撇嘴，很不屑地說:“還審查我?好像你們有的挑似的。”

　　羅傑現在能夠以平等的姿態對待新月王，就是因為他知道，樹精靈根本沒有其它選擇，而且他知道新月王也很清楚這一點。

　　不過經歷過野蠻人大先知給他的教訓，羅傑即便再有恃無恐，也始終保持著謙遜恭謹的態度。現在的他，至少在表面上，已經不再是個無所忌憚的小流氓了。

　　……

　　羅傑第二課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令仙蒂兒學會主動連通源海。

　　什麽叫做連通源海?在教授仙蒂兒之前，羅傑其實並沒有仔細想過。他是憑借馬格斯遺留的筆記掌握了連通源海的方式，而在第一次成功之後，他的靈魂與源海之間的聯系便緊密到他想忽視都做不到。

　　此刻，連通源海對羅傑來說，並不比抬抬手臂更麻煩。但是，就如羅傑無法從深層次解釋為什麽只要他想，手臂便會被抬起一樣，他也無法系統地解釋為什麽思維一動，便能夠連通源海……

　　所以在離開新月王書房之後，羅傑在住處再次進入那片無際的天海，在潔白的沙灘上仔細感受靈魂與源海之間的每一絲羈絆——他想將這種感覺完完整整地記在心中，然後就像凱伊教授他連鎖閃電一樣，將自己的感覺變成仙蒂兒的感覺，令她也能夠隨意進出源海。

　　此刻，羅傑的感知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處在現實，一部分處在源海。

　　現實中的他能感受到藤椅對身體的支撐，能看到房間內簡潔但卻精致的陳設，能聽見夜蟲的鳴叫。

　　而同時，源海之中的他也能感覺到沙灘的細膩，能聽見浪花拍打小島的輕鳴，能看到源海反射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芒。

　　靈魂分處兩地的羅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感官上的衝突，截然不同的景象互不干擾，但卻又和諧地融在彼此其中，都受控於他的思維。就如同用眼睛去看的同時也用耳朵去聽一般，兩個羅傑的感官都被他獨一的思維統合，以一副全景圖的模樣描繪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羅傑信念再動，現實世界的景象消失了，就如同他合上雙眼，掩起雙耳一般。他的感官之中，便只剩下那片浩瀚卻單調的天海。

　　但是並沒有隨著現實世界景象一起消失的，是羅傑對自己身體的感知。他仍舊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能感覺到呼吸時通過鼻腔的氣流。而且他仍舊能夠調動身體中存儲的魔力，形成一個能夠觀察身體內部的內窺術。

　　但是如果羅傑嘗試關閉對源海的感知，那麽便斷開了與源海的連接。

　　所以，看起來是源海的景象映射入思維，而非思維投入到源海之中。身體仍舊是思維的基礎，對神眷者也不例外。

　　這是個很容易得出的結論。智慧生物的身體是靈魂的牢籠與庇護所，並不會因為其被神所眷顧就有所改變。

　　從這個結論，又可以繼續推演。因為思維不可能將整個源海容納於其中，所以處於思維之中的，頂多是源海的映像，而不可能是源海的實體，所以神眷者思維與源海之間的信息交互，必定是以“思維向源海映像發出指令，源海實體通過映像響應指令，思維接受反饋”的方式進行的。

　　換句話說，在與源海的連接中，神眷者的思維佔據了主導，源海卻不過是被動反應而已。

　　似乎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結論，畢竟從來都是神眷者在需要的時候去連通源海。但是對羅傑來說，那卻並不是個簡簡單單的結論，因為這個結論的成立與否，決定了“我屬於祂”還是“我就是祂”。

　　如果事實是思維投入源海，那麽在那個“思維便是現實”的海天之中，羅傑的思維便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了，而是會被融合在源海。那麽每次連通源海，羅傑便可能不再是羅傑，而是……神……的一部分。

　　“短時間成為神的一部分”，聽起來似乎挺有吸引力的，但是羅傑只希望自己是自己，而不是什麽其它什麽東西，盡管那個東西很強大。

　　因為失卻自我，永遠是最可怕的事情，比死都可怕。

　　不過即便認定是源海映像入思維，羅傑卻還是苦笑了下。如果喬伊斯所講述的上古歷史是真實的，那麽人類的靈魂也不過是神的造物。誰又能保證神不會在祂的造物中留下什麽隱藏的控制密碼呢?

　　甚至於，這些所謂的“感覺”，或許也不過是神設計出來的?

　　源海之中的羅傑將這些不合時宜的想法排出腦海，赤足踏入了波光之中。本源之力在他晶瑩剔透的靈魂體中凝聚、再彌散，幻化出各種縹緲的姿態。他的精神集中在這團源力上，感受著它從源海到達身體的過程。

　　源力傳輸的過程便是“沒有過程”。動念之下，羅傑便在身體中感覺到了那團來自於源海的最本質的力量，就如同身體與源海之中的精神不過是一體兩面——處在精神體之中的源力同時也存在於身體之中。

　　那一刻的思維波動，不過是開啟了身體對那團能量的感知。

　　羅傑無法理解這種已經超越了“過程”這個概念的超距作用，所以對探明其原理沒有任何奢望。他只是投入源海，盡自己最大力量攫取源力。與此同時，他的身體施展起聖衍術，將這些搬運來的源力釋放出去。

　　他想知道，限制自己源力攫取速度的，到底是什麽。源力傳輸如果不存在“過程”，那又為什麽會存在所謂的“速度”?畢竟，速度的度量離不開“時間”這個概念，而“時間”本身便意味著“過程”。

　　聖力浩蕩，轉眼間便充滿了羅傑的居所。隨後它便穿過門窗，透過牆壁，急速擴散在王庭之中，隨後，如河水漫過長堤一般，羅傑的聖力越過宮牆，開始在整個多瑞亞斯中心區流淌。

　　再然後，就如同在堆疊成塔狀的高腳杯中倒酒一般，流溢的聖力已經在開始出現在王宮以下的公務區了。

　　這一夜，小半個多瑞亞斯都被羅傑的實驗給攪擾得不得安寧。

　　只是，實驗了大半個晚上，羅傑也沒有找到限制他聖力攫取的瓶頸到底是什麽。他能夠很分明地感覺到源海之力流入精神體是絲毫不受限制的， 而聖力傳遞是沒有過程的，並且他施展聖衍術仍舊大有余力，但是聖力的攫取速度就是存在一個穩定的上限，無論他如何集中信念，都無法突破那個上限。

　　不過換句話說，也可以認為羅傑找到了這個上限的來源——如果限制不在他身上，那就只能在神的身上。因為如果真的沒有上限存在，理論上一個神眷者可以瞬間將整個源海搬空……

　　“現實痛恨無限。”從源海退出的羅傑訕笑著嘀咕了一句魔法師中流行的論斷，然後脫了衣衫，躺倒在藤床上。

　　他已經計劃好了第二天的課程內容，雖然不知道仙蒂兒能理解多少。

　　……

　　這一夜，就在羅傑用聖力將新月王宮浸透的同時，兩份情報送上了身在前進基地的恩嵐的案頭。

　　一份情報來自於羅傑，很簡短，只有一句話:“薩氏已經收獲了新月王庭的友誼。”

　　另一份情報來自於老薩維德拉布置在阿迪娜南方的暗探，相對比較長。但是如果凝練成一句話便是“米蘭達·克裡斯蒂安已經被鎖定。”

　　暗探用了“鎖定”而非“發現”，說明他們有信心不會在短期內丟失米蘭達的行蹤。

　　恩嵐放下兩份情報，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對坐在他附近的“首席”赫南德斯說道:“我要去多瑞亞斯。”停了停，他又補充道:“飛過去。”

　　赫南德斯的眉頭擠在了一起，令他額上如田壟般的皺紋變成了如溝壑一般。不過待讀過那兩份情報，他卻隻說了一句話:“明天一早便可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