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走得真任性!”看著那道消失在朝霞之中的光劍,羅傑收起故作莊重的臉孔,無奈地叨咕了一句。
“你說什麽?”還沉浸在悲傷心情的佐伊明顯無法接受羅傑這突變的畫風,腮邊還帶著淚痕,一臉詫異地問道。
“我說老頭子走得真任性。”羅傑撇了撇嘴,將筆記收入懷中,朝著馬格斯的屍體看了一眼,內心似乎鬥爭了一會兒,才決定放棄收起那柄價值不菲的權杖。
“為什麽?”佐伊的話語中帶上了怒意。盡管她知道,馬格斯並不算死了,只是按照另外一種形態活著,但是在她看來,一個如師如父的老人家,就這樣橫屍眼前,仍然令她無法接受。
而身邊的這個家夥,竟然連最起碼的尊敬都不願意表達出來麽?
“為什麽?”羅傑嘲弄地笑了笑,對佐伊語氣中的憤懣毫不在意。“他拍拍屁股走了,我們怎麽收尾?很快教廷就會來人,到時候你、我、我父母、整個三裡堡的人,一個都跑不了。保不齊都被抓到裁判所裡邊關個一年半載的呢。”
羅傑故意把問題說得很嚴重,實際上自從教會南北分裂之後,裁判所早就名存實亡了。當年大名鼎鼎,令人聞之色變的教廷監獄,如今估計只剩個看門老頭了。
“教父早就交代好了,讓我們知道什麽就說什麽。他說,教會的人不會難為我們的。”小丫頭不服氣。她對自己那“強大睿智”的教父頗有信心。
“是是是,把自己的小命托付在教會的善心上。”羅傑冷嘲熱諷道,抖了一下袖子,走到佐伊的身後,推著她向三裡堡方向走去。
“等等!”佐伊按住羅傑的手,對著馬格斯屍身示意道:“你不管一下麽?”
“管什麽管?”羅傑沒有好氣兒地說:“教會那邊還得驗屍呢,我們動了就是我們的責任。你沒看我連老頭子的權杖都沒拿麽?你知道那東西值多少錢?”
“你……”佐伊氣結。
“別你你你的,叫哥!”羅傑心裡邊煩躁起來,朝著不情不願的佐伊吼了一聲。他知道教父是個穩重的人,或許已經把後路給交代清楚了。可是老頭子並不知道,羅傑他的名字還在罪人冊上掛著呢!
一旦教廷借著由頭,把羅傑給抓進不管是不是裁判所的牢房裡邊,他能不能完整地出來,估計連光明神都不知道……
小丫頭還想說些什麽,羅傑在她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氣哼哼道:“少說廢話。趁著還有時間,趕緊跟我串串供,看看老頭子都交代了什麽。咱們兩個的供詞不一樣的話,就算沒事兒也會整出點事兒來!”
佐伊心情不好,但是卻知道羅傑說得不錯。她只是哼了一聲,沒有再多話,而是從蓋在腿上的厚毛毯之中取出一封信,遞給羅傑。
羅傑接過來看了一眼,信件沒有封口,看來老頭子並沒有避諱小黑丫頭。
“信可以一會兒再看,還有其它的麽?我……咱爹媽那邊怎麽辦?今天早上沒見倆人的影子,是被章魚腦給支開了吧。”羅傑把那封信跟筆記放在了一起,繼續問道。
“父母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他們已經知道了教父的打算,今天早上離開,只是不想打擾到我們而已。”佐伊語氣堅定地解釋道,似乎在向羅傑證明,她那敬愛的教父不是個心血來潮,做事不計後果的人。
聽了這句話,羅傑懸起來的心放下去大半。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老爸老媽被蒙在鼓裡,被尋上門來的教廷堵個措手不及。
既然三個老人家都計劃好了,三裡堡這邊,確實不用他操什麽心了…… 心放了下來,羅傑卻猛地意識到了另外一點。他手上加了點力道,又敲了敲佐伊的小腦袋,咬牙切齒地問道:“合著你們是湊在一起演戲給我看呢?對三個老家夥我已經習慣了,你什麽時候也跟他們同流合汙了?”
小丫頭被打得“呀”了一聲,捂著腦袋轉過身來,幽怨地看了羅傑一眼,一副不想再搭理他的樣子。
“嘖嘖,半年不見,脾氣見長啊!”羅傑哼道,用的卻是玩笑的語氣。心中的事放下了一大半,他也就不在意佐伊的小小脾氣了。
“是你說話太過分了!”小丫頭氣乎乎地轉了過去。
“真話不是用來取悅蠢人的!”羅傑撇撇嘴。然後突然又一拍腦門,仿佛剛想起來什麽一樣急切說道:“既然你們都安排好了,我得去把那柄權杖收起來,被別人撿去就虧大了!”
“你敢!”佐伊這次真的急了,使勁一拍輪椅的扶手,“呼”的一聲,一個腦袋大小的暗紅火球瞬間在右手上躥了起來,強橫的魔力向四周席卷而去,隱隱在空間中帶起海濤一般的波動……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把羅傑汗毛都嚇得豎了起來,剛剛邁出去半步的左腳抖了一下,便懸在了地面上,不知道是該邁下去還是收回來……
半晌,羅傑呼出一口濁氣,收回腳步,悻悻道:“開個玩笑而已,用不著這麽大陣仗吧?我簡直是在用生命在跟你逗悶子……”
佐伊托著火球,半轉著身子,胸脯一起一伏,剛才卻是真生氣了。只是她看見羅傑那一臉吃了蟑螂似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起來,小臉上一片紅暈,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散去魔力,佐伊轉過身去,雙手掩在臉上,低聲啜泣起來……
羅傑歎了一口氣,舉起右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然後繞到她身前,將她輕輕攬在懷裡。
“嗚嗚……除了我哥,教父他……對我最好了……”小姑娘嗚咽著,將眼淚灑在羅傑的前襟上。
“嗯。”羅傑點點頭,將佐伊抱得更緊了一些……
……
在羅傑的攙扶下,佐伊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毛毯將馬格斯的屍身蓋了起來。她說,她見過很多人在凍餓之下死去,然後身上便被其他僥幸還活著的人搜刮一空。有的時候,那些被搜刮的人還有著一口氣。
她說,或許她無力改變什麽,但是至少,她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小姑娘說了很多話,說的都是過去。說納維如何在冰凍的河面上捉魚,說他們如何在積雪中挖出避風洞,說他們如何躲避野地裡的猛獸。她也說納維如何從醉酒的人身上偷取錢袋,如何製造混亂然後順走攤位上的吃食,如何跟其他人一起爭奪屍體上余物……
她說的時候,仿佛這些都是天經地義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也沒有任何羞怯或赧意……
“是啊,活著就是天經地義……”羅傑想著,靜靜地聽著佐伊的講述。
她只是需要一個發泄的窗口而已。
“羅傑,教父他還會回來麽?”小姑娘縮了縮肩膀,聲音中有了疲倦。
羅傑想了想,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道:“也許會吧。”
“可是,見過光明神的人,還能回來麽?”
“沒有聽說過先例。但是主動將本源離身,變成無有依托的獨立體,我也沒有聽說過先例。或許,老頭子還是能夠回來的吧。只不過,即便他能做到,回來的也只能是一副靈魂。他的身體……”羅傑看了看毛毯下面的人形,“他的身體已經不能用了。除非他想變成一個巫妖。”
佐伊沒有聽說過亡靈魔法,也不知道什麽是巫妖,但是她也不關心。
“羅傑,你會像教父期望的那樣,去傳播主的榮光麽?”佐伊眨了眨被淚水洗滌得愈發明亮的眼睛,帶著期待,看向了站在身邊的男人。
羅傑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光芒遍灑大地,太陽並不會在乎凡人是否宣揚它的榮光。”
“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羅傑沒有直接回答佐伊,而是皺了皺眉頭問道:“教父對我的期待,我一直很了解。可是,為什麽我爹媽和你都配合著演這一出戲?難道你們覺得,三裡堡之中一個不入流的小法師,一個胸無大志的小流氓,真能做好眾神的代言人?”
“我不知道。但是教父他相信你能做到。”佐伊語氣堅定地說道,停了停,她又補充道:“你也不是個胸無大志的小流氓!”
“老頭子是個盲目的樂天派,你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羅傑冷笑了一下:“而且,在我看來,對於傳教這件事,老頭子只是別無選擇而已。”
“不是的!”佐伊下意識地反駁著。但是,話一出口,卻低下了頭,用手背掩住了嘴巴。
“哦?”注意到小丫頭的神態,羅傑失笑。“看起來,還有一些我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卻瞞著我?”
佐伊躊躇了一下,臉上又泛起紅暈。“教父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他擔心會影響你的心境。”
羅傑往天邊看了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他已經不會在意了。”羅傑說。
太陽升得更高了一些,但是仍舊無法驅走冬日的寒意。一陣冷風襲來,佐伊打了個哆嗦。羅傑眨了眨眼,並沒有用魔法阻擋寒風,而是將夾襖脫下來,圍在了小姑娘身前。
“教父說,不管蒙了多少汙垢,你的心都是金子作的。”小姑娘說著,臉更紅了。
羅傑啞然失笑。長到這麽大,還第一次有人這麽誇自己。不知道那些腦袋被他用板磚拍過的人,是不是也這麽想……
“我跟教父說過我們的事。他很感慨。他說,這兩年的經歷,對你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心靈上蒙的汙垢越是厚重,便越能感受到汙垢的可怕,才能夠更迫切地想清除汙垢。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佐伊有些費力地轉述著馬格斯的言語。這些不在她預設的談話范圍內,說得有些勉強。
“呵!聖徒列傳,第五卷。”羅傑笑笑。
“什麽?”佐伊可不像羅傑那樣,是從小讀《聖典》長大的。
“聖徒列傳的第五卷有一段話,原句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意是說,從深淵裡邊爬出來的人,才能填平深淵,因為他了解深淵。”羅傑解釋著。
“嗯!”佐伊慢慢點著小腦袋,想著這句話,似乎覺得很有道理。
“走吧。我的時間不多了。”羅傑搖頭道,心情有些複雜。
“嗯?時間不多了?”小姑娘從思索中轉過神來,有些迷惑地複述著羅傑的話。
“之前跟你說,我身上背著個大麻煩,還記得吧?”
佐伊點頭,臉上表現出了擔憂的神色。
“那個麻煩就是教廷。”
……
安置好佐伊,羅傑簡單收攏了一下隨身物件,返身回到山坳口,將馬格斯的馬車駕了出來。然後他在村口抓了一個無所事事四處遛彎的老頭子,揚起鞭子,便向雙石鎮方向趕去。
到了雙石鎮,將馬車扔給老頭子,羅傑租了一輛四輪車,馬不停蹄地又轉向了埃姆鎮。羅傑沒有走那道山梁,盡管抄近路耗費的時間會少一些,但是羅傑實在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脫離人群。
安置佐伊的時候,羅傑又問了一些馬格斯的動作,才知道老頭子不僅僅給親近的人留了信,還專門給教廷即將過來的人也留了一封。
那封信一如老頭子既往的風格,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寫了將近十頁紙,歸根結底實際就說了兩件事兒。第一,眾神即將回歸,教廷的各位洗乾淨脖子等著被砍腦袋吧;第二,老子走了,你們要想找老子麻煩,就也搞個本源離體,追過來試試!
對於馬格斯這種壓抑了二十年的釋放,羅傑著實不願意置評——還不許一個人死前囂張一把了?
只是,他對本源離體這件事特別敏感。作為一名法師,他清楚得很,主動的本源離體跟自殺沒有多大區別。強大的神術者可以延長本源離體後保持的時間,但是終究無法抵抗天地之間的同化之力,即便本源消散得再緩慢,沒有軀體對其進行補充,終究是無源之水。
馬格斯這最後的舉動,到底是心灰意懶之後的放手一搏?還是真的契合了某個關鍵點,能夠搞出一些不一樣的動靜?
馬車上,羅傑先看了馬格斯留下的那封信,上面無非是一些規勸的話。將其扔到一邊,羅傑又翻開了馬格斯視為珍寶的筆記,借著油燈搖曳的火光看了起來。
……
在羅傑眼中,馬格斯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很聰明,一雙眼睛總是能切入問題的本質,但是卻從來看不清楚這個世道。他的虔誠,他的狂熱,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微乎其微。不說這個世界,就算是三裡堡這個屁大點的地方,幾百戶居民,他都沒辦法發展出來幾十個願意聽他傳播教義的信徒。
然而他一直堅持著,堅持著自己的狂熱,堅持著自己的方法,一點改進的想法都沒有。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所有人都厭倦於他的陳詞濫調的時候,他便會抱怨盛世不再,人心不古,發一通牢騷,做出一副痛徹心扉的樣子。然後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仍舊神采奕奕的,用他那些毫無說服力的教條,去尋找下一個聽眾……
馬格斯說,他的精神支柱來源於《聖典》,然而,即便《聖典》自身都經過了數次大的變動,以便迎合人類對這個世界認知的不斷變化,馬格斯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在《聖典》的基礎上有所變通。
當今世上所用的《聖典》,是四百余年前,教皇亨利二世在位時編纂的版本。古舊的語言,落後的觀念,讓《聖典》本身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流行的,卻也是最落後的書籍。然而,馬格斯就那樣將其奉為圭臬,將他一生的理想與追求,融合到了那個早已經不複存在的世界之中。
那個時候,眾神還沒有遺棄這片天地……
羅傑搖搖頭,他無法理解一個虔信者的精神世界,也不願意過多去探索。他擔心,虔信者腦海中太多的不可理喻,足以讓自己瘋狂。
馬格斯的筆記,仍舊飽含著他的個人風格。字裡行間,有著四成虔信,三成恭敬,二成狂熱。只有最後一成,才記錄著他運用本源之力的經驗。
翻過了大半本筆記,夜便已經很深了,馬車內懸掛的小小油燈已經快要燃盡,疲憊的馬嘶聲在門簾外響起。又到了一個驛站,兩匹健馬被換了上來,隨即一聲鞭響,馬車再次奔馳在驛路上了。
羅傑閉了閉酸脹的眼睛,按照筆記之中記錄的法門,暗暗感受著體內本源之力的運轉。很快,他便捕捉到了一絲靈動的氣息。那是他在接收牧師神職的時候,馬格斯在他體內種下的印記。
想成為一名神職者,體內必須有一枚其他神術者用其本源之力凝聚的印記。
這枚印記代表了傳承,代表了責任,同時,這也是教廷掌控天下神術者的關鍵——沒有教廷的許可,理論上,一個人的力量即便再強也無法使用神術。
最早的法師們希望打破這種壟斷,他們沒有成功,但是也不算失敗,因為雖然他們無法直接使用神術,但是卻偶然間發現,以軀體作為媒介,可以利用本源之力調用這個世界的元素之力。
法師的出現,是個偶然。但是在無數不甘心俯首的人的努力下,這種偶然必定會出現,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法師們尊重先賢,尊重奮進,尊重知識,尊重一切值得尊重的事物,唯獨不尊重“權威”。因為法師的誕生,便是因為一群人嘗試打破權威。
這種對權威的蔑視,是深入在法師的骨子裡邊的。
羅傑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法師,但他仍舊是個法師。多年來,法師思考問題的方式,深深影響著他。所以,當他看到馬格斯筆記之中施展神術的種種法門後,很快便以“嗤之以鼻”來對待了。
“難以想象,釋放個治療術,還需要在心裡邊默念‘我主的光輝永照’;放個聖輝術,需要雙手合十行躬身禮……”羅傑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右手的掌心放射出一縷潔白的光芒。
這絲縷的聖光雖然微弱,但卻是如假包換的聖輝術,對亡靈有著十足的殺傷力。
合上筆記,羅傑將它墊在腦袋下面,躺在了車廂內的窄床上。他不再去想神術的事情,而是開始合計,遇上教廷的人,該如何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