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羅傑感覺到了顛簸，也感到了寒冷，以及四肢上隱隱的疼痛。他慢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在視野的邊角，他看到了皚皚的白雪，以及背負著自己的一頭僵屍。

　　那僵屍披著一件亡靈法師袍，斷掉的頭顱斜斜掛在胸前，而羅傑的臉，便擱在他的斷頸旁邊。

　　“終於，還是沒有逃的了……”羅傑在心中歎了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他將體內散亂的魔力稍稍收攏了一下，凝成細弱的絲線，悄無聲息地催動它們在體內運轉。

　　這是法師用於檢測身體傷勢的內窺之術，簡單易學。每個法師都會，但是每個法師都不希望在這種情況下，將這門法術用在自己身上……

　　“四肢全斷了，右臂最嚴重，碎骨太多，很可能是被捉到時，對方報復自己殺了他們一個同伴造成的。然而此時感覺不到太多疼痛，是因為已經凍僵了的緣故。”羅傑在心中評估著自己的傷勢:“體內多處出血，是聖絕術導致的。但是源力會做自我修複，整體情況並不嚴重。耳膜破碎，記得應該是對方的音波魔法造成的。其它地方並沒有什麽損傷。”

　　檢測了身體，羅傑不由地又歎了一口氣。這種傷勢，即便是他全盛時期，也需要幾天的時間才能勉強恢復過來。而現在落到了亡靈法師的手中，對方必然不會給他自我療傷的機會。

　　不過也不一定，說不準他們願意看著羅傑將傷勢治好，這樣他們就可以再將他的四肢打斷一遍了……

　　“我操……英雄不是好當的……”羅傑心中那個苦啊，他開始後悔當初一時逞強，留下單獨迎敵，後悔一時衝動，決定偷襲亡靈法師們……

　　然後他又後悔自己為什麽會跟著恩嵐跑到北國參戰，如果去了教廷的牧師團，躲在戰場後面給別人治治傷該多好。想著想著，他又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麽死乞白賴地要跟自己教父學神術……

　　命運是不會給它的獵物重來的機會的，盡管羅傑悔得腸子都青了，卻只能被綁在一頭僵屍的背上顛簸，什麽都改變不了……

　　走了一會兒，似乎是感覺到羅傑醒了過來，一個亡靈法師走過來，扯著羅傑的頭髮，把他的臉抬了起來，打斷了他無盡的懊惱。

　　“死了麽?”亡靈法師的首領問道。

　　“沒有。”提著羅傑腦袋的年輕亡靈法師回復道。然後他松開羅傑的頭髮，在法師袍上擦了擦手，一副嫌棄的模樣。

　　羅傑的耳膜被震破，但卻並不是完全聽不到聲音。此時，他的腦海中一直縈繞著一股“嗡嗡”的蜂鳴聲，而亡靈法師的說話聲傳到他的耳朵中，給枯燥的“嗡嗡”的背景音添加了一點起伏。

　　“唉……”羅傑又歎了一口氣。

　　“既然還沒死，那就還有希望。”羅傑對自己說道。他強忍著險些湧出眼眶的淚水，咬了咬牙，緩緩在體內凝聚出一股源力，依照聖療術的施法法門，將那股源力一分為二，送到了雙耳處。

　　兩股瘀血從羅傑的耳朵中緩緩流了出來，覆蓋在已經乾涸了的、黑褐色的凝血上。在聖療術的幫助下，羅傑的耳膜彌合，讓他對這個世界恢復了感知。風聲伴著林濤，將林海的活力重新展現在羅傑面前。

　　“為什麽不可以砍掉他的四肢?反正首領只要活的，又沒說要完整的。”年輕的亡靈法師鬱鬱地問。那個正背著羅傑蹣跚的僵屍是他的好友。

　　年長的首領沒有說話，只是望著似乎沒有邊際的林海，臉色陰沉。

　　羅傑已經能聽到敵人的談話聲了，卻聽不懂那種語言。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從那年輕的聲音中聽出濃濃的恨意。羅傑心中突然湧出一股令他無可奈何的滑稽感，因為他從那股恨意之中感覺到了一種理直氣壯的對自己的指責……

　　反殺一個追殺我的人，這是我的錯?

　　一股濁氣在胸口翻湧，被僵屍佝僂著的背部頂著的羅傑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來。亡靈法師的首領停下了腳步，然後來到羅傑面前。

　　“醒了?”他用通用語問道。

　　羅傑咳了咳，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你們既然還沒殺我，是想要活的吧?”

　　亡靈法師將目光放遠，沒有理睬羅傑的問話，有些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羅傑強自抬起腦袋，看了看這個擒獲自己的對手，也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露出一口沾著鮮血的紅牙:“對我好一點可不可以?我隨時可以死給你看的。”

　　亡靈法師的神情變得有些認真了。“嗯，我差點忘了這一點。”說完話，他將右手按在羅傑的後背上，隨即運使身上的魔力，凝出一團灰氣，壓入羅傑的身體。

　　羅傑隻覺得渾身一軟，發現不論源力還是魔力都調動不起來了。他想張嘴說句話，卻發現連張嘴的力量都沒有了，就連睜眼都變成了一件費力的事。他的腦袋好像一個水袋一樣耷拉在僵屍的肩膀上，再也動不了了……

　　“繼續趕路。”亡靈法師的頭領淡淡說道，用的是他們的語言。

　　羅傑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無往不利的貧嘴，在真正能夠傷害到自己的敵人面前，是換不來什麽好處的……

　　此時，雖然身體不能動了，但是身體能夠感受到的痛苦卻絲毫沒有減弱。斷肢的疼痛隨著神志的清醒而變得更加難熬，被僵屍頂著的胸口憋悶異常，而他連調整一下身體的姿勢都做不到。

　　……

　　夜色再次降臨，亡靈法師停下修整。羅傑則像隻破布口袋似的，被扔在了一堆枯葉上。斷骨刺入筋肉之中，讓羅傑再次疼得想暈過去，然而此時，這點小小的期待也只是個奢望……

　　林海之中的這一隅，是初秋的闊葉林，清風中夾雜著樹汁的馨香，送入羅傑的肺腑，讓他感覺，活著真美好。他勉強睜開雙眼，看著水洗過一般深邃的天空，心中在想，如果那曾經輝煌的第三月仍舊高懸在那裡，眾神是否會憐憫一個不夠虔誠的教徒?

　　心中泛起一絲漣漪，羅傑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將思緒沉澱下去，將情感驅散到識海的深處，讓所有的念想，都化成一聲祈禱……

　　馬格斯說，只有最虔誠的教徒，才能感受眾神的威能，才能得到我主的救贖，才能沐浴在聖光的溫暖之中，才能暢遊在浩瀚的本源之海。只有虔誠，才會拯救眾生。

　　“我主，您可願憐憫一隻迷途的羔羊?”羅傑的靈魂輕輕祈禱著，將源力融入到神所賜予的軀體之中，令其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

　　“神賜予的，依舊屬於神。不可在眾神之前恃強，不可在眾神之前傲慢。羔羊的一切，都歸於我主的榮光。”羅傑思緒的深處，回想著馬格斯連接源海的筆記。他將靈魂之中的一切抗拒都散去，用自己的全部坦誠，去迎接天門之外那一縷曙光……

　　羅傑緩緩睜開雙眼，眼前是一片汪洋。洋面波光粼粼，水體清澈無暇。極目遠眺，天與水延伸到無盡遠之處，天仍舊是水之上的蔚藍，水依舊是天之下的深沉，在這個世界之中，天與水永不相接。

　　伸出雙手，羅傑看到了自己赤裸的手臂;邁出一足，羅傑感受到了沙粒的溫暖。此時，這一個他，一個完好無損，甚至說是完美無瑕的他，站在那片無盡之海的旁邊。腳下，是一個小小的孤島，鋪滿了潔白的細沙。

　　“這裡是……本源之海麽?”羅傑喃喃自語，輕輕地蹲在了水邊，透過那一片清澈，看見了延展到無限遠處的幽深。

　　他攤開手掌，輕輕掬起一點海水，將其捧在眼前。水花從他指間的縫隙滴落下去，被清風拂過，化作無數燦爛的星點，飄散在空中。

　　海面忽然洶湧了起來，清風轉為疾風，打散了羅傑垂在額前的頭髮。羅傑將那一捧水揚出去，任其散作漫天的微光。

　　“你……是我的！”一個聲音在羅傑的腦海之中響起，帶著一股懶散的勁頭，又帶著幾分好奇，剩下的，則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自信，以及龐大無匹的威嚴。

　　羅傑想回答:“是的，至高無上的主，我是您的羔羊！”然而他的思緒動得比他的理智要快得多，他的思緒在瑟瑟發抖，他的思緒在想:“糟了，難道光明神真知道我說過要找他單挑?要不然為什麽突然掀起大浪，刮起狂風?祂發怒了麽?”

　　在這片世界中，思緒便是語言。羅傑的第一反應，就如同宣告誓言一般，充斥在這天海之間。羅傑在想，那聲音便在天海之間播放，時而像輕語，幾乎微不可聞;時而又像雷霆，震耳欲聾。但是無論那聲音是大是小，全都無比清晰，無有隱晦。在這片世界，似乎沒有謊言……

　　羅傑尷尬起來，臉有些紅，他想解釋一下，說自己年少輕狂，然而他不需要去說，“年少輕狂”便已經銘刻在天海之間，無比清晰，似乎永不消散。

　　“你……是我的……”那聲音再次響起，但卻漸漸遠去，尾音拖得悠長，仿佛直到天海的盡頭。巨浪隨著那聲音滾滾而去，疾風停下了它的熱情，一切重又變回羅傑初來時這個世界的模樣，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羅傑在腦海中浮現了幾個念頭，卻不再有聲音映照在天海之間。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羅傑也只是那個羅傑，二者之間，不再有神奇的關聯。

　　“我是你的?那我就是你的好了。”羅傑詫異地摸了摸鼻子，放棄了精心維持的虔誠神態，變回了自己。他不過是世界上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生物，絲毫不在意自己的所有權屬於誰。

　　更何況，他現在性命攸關，就算是將他的所有權轉讓給魔族，他都會答應下來的。再說，屬於一個神，說出去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兒……

　　想到這裡，羅傑彎下腰去，又掬起一捧海水。這一次，那海水仿佛跳起歡快的節拍一般，在他手心蕩漾著，並且很快便滲入到了他的雙手之中。羅傑能夠感覺到，這捧海水正是純正的本源，能夠化作一切力量的本源。

　　眼前的，正是所有神術者都夢寐以求的本源之海！

　　羅傑感受著這團本源，追隨著它的軌跡，發現它通過雙臂，直接到了胸口，隨後便散溢在全身。他想了想，閉上了雙眼，感受到了遠在另一個世界的那具殘破的身體。

　　從本源之海攜來的源力，通過神術者烙印，轉移到了羅傑身體之中。突如其來的一團本源立刻被亡靈法師的禁錮感知到了，那團灰白色的煙氣分化出一縷，纏繞而上，與羅傑從源海帶來的力量爭鬥起來。

　　感覺到了身體中的異變，羅傑笑了，是開懷的笑。他張開雙臂，對著無限廣闊的天海連聲大笑。“既然我都是你的了，”羅傑喊道:“那你肯定不介意我先借點東西吧！”

　　喊過之後，他縱身跳入了本源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