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寧鎮中，羅傑看著眼前這個面相陌生的男人，心情有些複雜。

　　馬格斯的模樣，與先前羅傑為他尋找的那具軀體沒有絲毫相像之處。現在的他，個子不高，面容枯黃，雙眼渾濁，體型佝僂，就像一個久病在床的老者，生命之火已經燃燒到了盡頭，任何一縷清風便能將其熄滅。

　　但是同時，羅傑卻能感受到這具軀體中蘊含的力量，那是一種不同於元素，也不同於本源的奇特力量。它以本源為基礎，以物質為媒介，在無數微法陣的控制下循環不止，給他以生生不息的錯覺……

　　是的，羅傑認為這是種錯覺，因為巫妖之軀是死的，它沒有生命。

　　馬格斯的模樣完全變了，但是羅傑仍舊確認是他，因為他昏黃眼眸中透出的那股“馬格斯式的調調”沒有絲毫變化。不論是追尋神國以前的虔信，還是逃離神國束縛後的絕望，都帶著馬格斯鮮明的個人氣息——死硬刻板的自以為是。

　　於是羅傑歎了口氣，對面前的男人說道:“恭喜教父獲得巫妖之軀。不過你老人家確定不進去坐坐?這營地中我說了算，而且沒人在乎你是不是個亡靈。”

　　馬格斯搖搖頭。在被馭靈者改造成巫妖之後，他便堅定地認為自己不應該再踏入世俗界。而他認定的東西，不管大小，幾乎沒有人可以改變。

　　所以這一次來找羅傑，馬格斯只是想了卻最後的牽掛，然後便永遠成為永夜谷的一員，再也不踏足俗世。

　　而他最後的牽掛，除了眼前這個不怎麽著調的教子，就只剩下佐伊了。

　　羅傑聳聳肩，明智地放棄了對馬格斯的勸說。他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除非能把教父的三觀再崩一次。所以羅傑回鎮叫上了納維，將坐著輪椅的佐伊帶到了距離康寧鎮城牆兩千多米外的馬格斯的帳篷中。

　　馬格斯準備用亡靈法師的方法，恢復佐伊雙腿的機能。

　　“教父啊，如果我跟你說，聖女阿蒂麗斯沒有死，你會不會去投奔她?”羅傑跟在馬格斯後面一邊走著，一邊用不著調的語氣試探道。他其實很想將教父留下來，畢竟一個接近聖域級別的巫妖神眷者，不論從戰鬥力方面還是源力研究方面，對他都很有吸引力。

　　但是羅傑也知道無法用常規方法勸服馬格斯的，所以準備下點兒猛料。

　　他並不介意用芙蕾雅的秘密來試探馬格斯。因為如果馬格斯相信了，那麽他會為當年效死的主人保守秘密;如果他不相信……那就不信好了……

　　不過前面的佝僂背影沒有任何異樣，就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羅傑撇撇嘴，有些失望，也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嘮些有的沒的無用閑嗑。

　　佐伊很奇怪教父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模樣，但是聰慧且謹慎的她並沒有詢問，因為馬格斯那雙沒有神采的雙眼讓她有一股心悸的感覺。她知道這是個秘密，而秘密是不應該在開放空間中說出來的。

　　所以兩千來米的距離上，只有羅傑一個人在聒噪。

　　馬格斯的帳篷很小，裡邊什麽都沒有。他的巫妖之軀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進食，所以他不需要任何生活用品。這個帳篷只是為佐伊準備的。

　　羅傑命納維守在外面，他自己則布設了隔音法陣。

　　帳篷裡的馬格斯看著佐伊，眼中多了一些感情色彩。他遲疑著，伸出枯黃乾癟的右手，輕輕摸了一下佐伊的腦袋。他張了張嘴，嘶啞的聲音從他那布滿褶皺的雙唇中滲了出來……

　　“孩子，

我是馬格斯，你的教父。”　　佐伊的眼眶立即泛紅。羅傑已經告訴了她那個枯瘦老人的真實身份，她也沒有懷疑羅傑，但是當馬格斯親口道出他的名字，佐伊還是有些控制不住感情。小姑娘自小顛沛流離，受盡人間疾苦，而眼前這位老人給了她親情與溫暖，是她最不願意失去的親人之一……

　　“教父，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小姑娘帶著哭腔，一頭扎進馬格斯的懷中，絲毫沒有在意他身上淡淡的、卻揮之不去的浸屍液味道。

　　“沒關系，孩子，都過去了……”馬格斯輕輕拍著啜泣的佐伊的後背，顯然也動了感情。

　　只是，追求極致力量的巫妖之軀中並沒有淚腺這種累贅的玩意，而他那雙以塑法凝膠填充的雙眼也不需要液體的滋潤。

　　羅傑抿了下嘴唇，在帳篷中找了個角落盤膝坐下，看著漸漸哭成了淚人的佐伊，並沒有在這個時候出言煞風景。

　　佐伊並沒有哭很久。早年間流離失所的生活將她的感情打造得堅韌，她很懂得，不應該將寶貴的體能與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所以她抹了一把眼淚，將目光投向教父。

　　馬格斯很欣慰。自從逃離“神國”的吸引，他對人生已經沒有了什麽期待。但是眼前的女孩，又給他帶來了“活著”的感覺。

　　他用粗糲的手指拭去佐伊眼角殘存的淚痕，像個普通長輩一樣問道:“這裡的生活，還好麽?”

　　這種聊天方式，並不是馬格斯的風格，所以顯得很生硬。一旁無所事事的羅傑撇撇嘴，表示了自己的不適應。不過他倒挺期待馬格斯的改變的，畢竟他實在無法接受以前那個張嘴就引經據典的老頑固。

　　講述完成為巫妖的經歷，馬格斯又與佐伊聊了一會兒家常。不過完全不精於此道的他很快便將話題聊死了。

　　馬格斯有些尷尬，但自嘲一笑後，便將尷尬拋在一邊。追尋著羅傑身上的聖者印記來到康寧，他並不僅僅是為了見兩個教子最後一面，再聊聊天的。

　　“佐伊，我有方法讓你恢復行走能力，但是這種方法不可見諸於俗世，也可能會給你帶來不可預見的麻煩，你願意使用麽?”

　　已經不怎麽黑了的小黑丫頭聞言一愣，隨後立刻滿目光彩。

　　……

　　馬格斯從永夜谷帶出來的解決方案，當然與亡靈魔法脫不開乾系:他要將佐伊的雙腿做局部巫妖化。

　　巫妖化有兩種選擇方案。其一是像馬格斯一樣，將身體中不需要的部分剔除，將剩余的肌肉、肌腱與骨骼等凝練化，用內嵌的微縮法陣維持其活性。這是塑造巫妖之軀慣用的方法，簡潔、持久且高效。

　　但是這種方法對佐伊來說，卻並不是最合適的。

　　佐伊雖然雙腿肌肉萎縮，但是血管與體液循環仍舊在繼續。換句話說，她的雙腿仍舊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如果將雙腿巫妖化，那就相當於斷開了雙腿與身體的所有聯系。

　　雖然佐伊的雙腿本身不會有任何問題，也不會干擾身體的任何機能，但是雙腿與身體的協調卻成了短板。

　　這種形式的巫妖化，實際上相當於為佐伊製作了一副性能卓越的假肢。

　　但是假肢畢竟是假肢，它本身再強大，也無法彌合與身體的隔閡——使用人類的身軀控制巫妖化的肢體，並不比控制普通假肢更方便。而且巫妖化的雙腿與正常身體接合處的強韌程度很難得到保證。

　　第二種選擇方案則是使用血腥女爵的方式，通過魔力重塑血肉，並且對不斷衰老、死亡的部分進行更新換代。

　　魔法催生的血肉雖然沒有自主更新的能力，但是其與正常身體組織的差異並不明顯，彼此之間可以糾纏滲透，使得這種巫妖化的雙腿與身體的聯系更為緊密，更接近於正常人類的肢體。

　　不過這個方案也有其顯而易見的缺點。

　　一則，再相近的魔化組織也不是真正的身體，排異反應必不可免。一旦排異反應突破魔力的壓製，佐伊可能要丟失更多身體，從而不得不回退到第一個方案。

　　二則，這類身體必須很頻繁地使用魔力對其溫養、再生，以隨時替換衰亡的部分。這就要求佐伊必須學習維護巫妖之軀的方法，或者保證身邊一直有亡靈法師的存在。

　　而這兩個方案還有一個共同的缺陷，那就是佐伊一旦將雙腿巫妖化，那麽就不可以再出現在教廷神術者的視野中了。

　　永夜谷有很多遮掩亡靈魔法波動的方式，但是在神術者面前，在更基本的源力面前，都不夠看。一個簡易的聖覽術便可以輕易察覺巫妖化身體的異常。

　　馬格斯陳述了利弊，佐伊眼神中激動的色彩暗淡了下來。現在的她，已經不是那個對一切都懵懂無知的流浪女孩了。她可以不在乎雙腿巫妖化帶來的種種維護上的麻煩，但是她卻不能不在乎它給羅傑帶去的影響。

　　畢竟，羅傑是神眷者……

　　佐伊並沒有思考多久，也沒有去查看羅傑的神色，便很堅定地對馬格斯說道:“教父費心了，其實我覺得現在就挺好，而且已經習慣了。”

　　馬格斯點點頭，他已經預料到了佐伊的回答，並且心中隱隱有些欣慰。

　　盡管馬格斯不得已背離教義，投身到了亡靈世界，但是累積在心中數十年的觀念卻無法完全拋棄。他對亡靈魔法總還抱有抵觸情緒。所以，在內心深處，馬格斯並不希望佐伊接受巫妖化改造。

　　只是，能夠站起來是佐伊的夙願，馬格斯不想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剝奪了佐伊的希望。

　　不過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羅傑卻忽然開口道:“我覺得吧，可以試試第二種方案。”

　　兩道目光立即匯聚到了羅傑的身上。

　　佐伊的眼神飄忽了一下，抿嘴說道:“羅傑，你不必……”

　　羅傑擺擺手打斷她，說道:“教廷的事兒，不算個事兒。身為神眷者但卻一直不放棄魔法，我已經算是不可饒恕了。再學點兒亡靈魔法，帶上一個半巫妖化的你，頂多升級成大逆不道，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反正以前不敢去聖城，現在仍舊不敢。而只要不進聖城，又有誰能奈何得了我?見了我不還得‘閣下’、‘大人’的稱呼麽?怕他個球！”

　　“可是，少一點兒麻煩總比多一點麻煩要好啊……”佐伊有些緊張地回道。

　　“那要看麻煩能帶來什麽好處。”羅傑聳聳肩道:“佐伊，現在你已經知道自己的魔法天賦了，也知道我們準備面對的是魔族。身為火球製造機，你“便攜且可移動”的戰鬥價值，要遠遠超過你坐在輪椅上的前後不便、左右不能——畢竟打不過是要跑路的，亡命之際不能浪費時間。所以，一點小小的麻煩換取你戰鬥力上的提升，這種交易我是很樂意去做的。”

　　佐伊頓時有些臉紅， 大概是因為不喜歡羅傑說她是“便攜式火球製造機”……

　　“而且，”羅傑又補充道:“老頭子說的那種製造血肉的巫妖化法門，我也挺好奇的。剛才我就一直在想，所謂魔化血肉與正常身體組織很接近，不知道會接近到什麽程度。如果我使用聖力去模擬這種魔化，說不定可以憑空製造出消亡已久的身體。要是我真研究明白了，給你換兩條真腿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不妨試試。”

　　羅傑說完，馬格斯那雙昏黃的眼睛中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似乎很詫異羅傑用聖力模擬亡靈魔法的打算。

　　“老頭子，思路要開闊。”羅傑嘻嘻哈哈地對教父說道。

　　而佐伊聽了羅傑的解釋，再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了。本來她就對重新站起來很期待，只是不想給羅傑帶來太多麻煩。既然羅傑堅持，她自然樂得答應下來。

　　於是佐伊點點頭，“嗯”了一聲，接受了第二個方案。

　　商議定了，馬格斯不再多言。他從隨身背囊中取出一隻卷軸，在帳篷中展開，注入一縷聖力。被激發的卷軸在馬格斯面前凝聚出一團立體的複雜紋路，其中羅傑無法理解的魔力在急速流動。隨即空間一陣波動，一隻足足能裝進去四個羅傑的銀色箱子憑空出現在地面上。

　　“我去，大手筆啊！”羅傑看著這個碩大的箱子，脫口而出。他是見過薩氏用傳送陣傳送物資的，那箱子小的，不到馬格斯這隻的十分之一。看起來，馬格斯口中的永夜谷似乎比薩氏還要有錢得多?

　　“既然如此，我們就開始吧。”馬格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