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嵐那間小小的議事廳中擠滿了人，以至於讓羅傑感覺到悶熱。他略略抬起身，將屁股下的椅子又向前挪了挪，以便後腦杓能夠躲過來來往往的書記官的剮蹭。

　　議事廳內的氣氛並不凝重。相反，那陣陣刻意壓低聲音的交談中透著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一年多了，不管是薩氏還是布魯克家，反對北遷的聲音從來都沒有消停過。而這個廳內端坐的北遷支持者實際上心中都沒有底，他們也怕付出巨大代價的北遷被時間證明是個可悲的笑話，而他們後半生的前途與錢途便再沒有了著落。

　　所幸，他們賭對了。

　　更確切的說，他們賭對了一半。至於另一半，就要看帝國那傲視大陸的軍力，到底能不能擋住如潮的魔軍。

　　那麽，該如何去面對剩下的一半?

　　不論是薩氏，還是布魯克家，都為另一半準備了詳盡的計劃。現在的忙碌，只是在保證所有計劃能夠順利執行而已。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議事廳內的氣氛開始變得沉悶。並不是計劃本身出現了疏漏，也不是計劃的執行有了偏差，而是，在過去的三個小時之中，除了最初的那條消息，康寧再沒有收到任何有關埃澤薩的戰報……

　　康寧的全部遠程通訊法陣都被開啟，薩氏與布魯克家的情報組織也在全速運轉，來自大陸各地的消息在薩氏的消息網中頻繁傳遞。在整片大陸都對康寧透明的情況下，埃澤薩卻像一個能夠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一樣，沒有什麽能夠逃脫它無與倫比的吸引力，也就沒有什麽能夠到達康寧……

　　整個人間界，都不知道埃澤薩正在發生什麽。

　　曙光騎士團寂靜無聲;駐守靜寂之門的三位魔導士杳無音信;監控埃澤薩能量波動的法陣毫無反應;派出去的偵察隊要麽無法進入視距范圍之內，要麽便一去不複返;就連教廷引以為傲的偵查神術“聖覽術”都毫無建樹……

　　埃澤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類的視線中了。

　　議事廳內的聲音逐漸消失，直到最後完全安靜下來。所有人心中生出的那點兒輕松都被不安所代替，每個人都放下了手中厚厚的資料與文件，將目光投向擺放在議事廳長條桌上的數個傳訊法陣，靜靜看著焰束在羊皮紙上灼燒出一行行字跡。

　　空氣中，只剩下火焰偶爾爆響的劈啪聲，以及那淡淡的焦臭味……

　　消息仍舊在傳遞。幾名書記員不斷將烙印上信息的羊皮紙替換下來，在廳內主事者間傳遞一圈，再將它們在普通紙張上抄錄歸檔。然而有關埃澤薩的消息卻仍舊一條都沒有。

　　羅傑相信，此刻，整個世界都停了下來，都在等待那一條關鍵的信息。

　　凌晨四點二十分，埃爾斯特四位趕到埃澤薩的聖域強者突入魔族封鎖線，以隕落一位劍聖的代價，向整個大陸傳出了一條令人膽寒的消息……

　　“靜寂之門陷落，魔族全面佔領埃澤薩。”

　　當一個高階法師用顫抖的聲音讀出手中羊皮紙上的訊息時，議事廳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圍繞靜寂之門構建的防線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完蛋了?

　　二十多萬條生命支撐起的神術大陣連個回聲都沒發出來就成了歷史了?

　　駐守埃澤薩的魔導士中有兩位主修風系，一位深諳空間魔法，竟然連逃離都做不到?

　　從寂靜之門到埃澤薩，即便是最精銳部隊的急行軍也需要兩個小時，然而那個伯國在短短四個多小時內便全面陷落了?

　　貧瘠魔界掙扎求生的野蠻生物有這個程度的戰鬥力?該不是光明神魔化之後從靜寂之門鑽出來了吧?

　　死寂在議事廳中持續了一段時間，

那張羊皮紙被鄰座的一隻手奪了過去。手的主人仿佛懷疑同事認錯字了一樣，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死命向紙上的噩耗盯了過去……　　廳中轟然炸響，很多人都一邊喊著“怎麽可能！”，“訊息串擾了吧?”，“別輕信，再等等！”之類的話語，一邊向那張羊皮紙搶去……

　　然而很快，來自薩氏與布魯克主家的一封聯合密信讓議事廳又安靜了下來。

　　“北遷全面停止，入海計劃開啟。交好伊甸，不惜一切代價全力布設五元陣。”

　　恩嵐的眉毛皺了起來。魔族入侵的那一刻停止明面上的資產北遷，是主家商議的結果，因為不論是薩氏還是布魯克家，都不想背上“臨陣脫逃”的罪名。但是同時開啟入海計劃，則意味著暗中的遷移也要停止，兩家都要放棄大量資產，僅將人員撤向晨風行省以及東平海……

　　這個決定便過於保守了！

　　對於薩氏來說，損失還少些，因為過半資產已經進入了晨風。但是布魯克家因為資產類型的原因，北遷進程隻完成了大約百分之二十。此刻開啟入海計劃，意味著家族大半資產都無人照顧，損失不可謂不大。

　　在魔族還未殺出埃澤薩伯國的時候，便急急忙忙撤離家族人員，可見主家對魔族戰力的評估，已經超過先前最激進的預測了。原本計劃中，入海行動最早在賽爾城西南五大行省陷落後開啟，最晚在帝都陷落後開啟。看起來，魔族埃澤薩閃電一戰，已經令主家喪失了希望……

　　恩嵐目光複雜地看向羅傑，而羅傑的視線卻躲避開來。

　　羅傑知道恩嵐想說什麽，但是他不想回應。兩個多月前，他分析芙蕾雅送來的資料的時候，就曾向恩嵐提出，教皇的背景很可疑。在最壞的推測下，他甚至有可能勾結魔族，背叛人間界……

　　但是恩嵐並沒有給與足夠的重視。

　　如果教皇果真背叛了人類，那麽圍繞靜寂之門的神術大陣不僅不會阻礙魔族入侵，甚至還會成為滅殺其余駐守部隊的幫凶。那麽魔族在四小時之內佔據毫無防守力量的埃澤薩伯國，就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情了。

　　如果事實確實如此，那麽主家便對魔族的真實實力產生了極大的誤判，而過早開啟的入海計劃將會使兩家元氣大傷。

　　萬一魔族不過是外強中乾，越不過瓊文河一線，無法給兩家的競爭對手以毀滅性打擊，那麽薩氏與布魯克家便再也沒了回返的機會了……

　　不過羅傑之所以不願意回應恩嵐，並不是因為他在慪氣，而是因為他也不確定魔族四小時攻佔埃澤薩的主因是什麽。

　　做出一個決斷，需要大量信息的支撐。羅傑先前給恩嵐提供的只是一個思考方向，而將這個方向變成可以左右決策的確鑿證據，卻是他力所不能及的——那需要薩氏智囊團綜合考量敵我雙方的全部信息才能給出。

　　而此刻，在信息不足的情況下，羅傑知道自己給出任何建議都是不負責任的。

　　恩嵐沒有從羅傑處收獲他想要的反饋，輕歎了一口氣，收回了期待的目光。

　　主家公布最終決定後，議事廳內的浮躁氣氛迅速沉澱了下去。在場的話事者都明白，不管主家的決策是否正確，他們繼續為埃澤薩淪陷的真假進行爭論已經沒有意義了。雖然入海計劃並不需要在座各位的力量，但是交好伊甸，布設防禦大陣，卻是康寧的責任，也是他們來到此處的目的……

　　清晨六點，議事廳內重新核對過各項計劃執行步驟的眾人紛紛散去。新的一天，終於不再枯燥，雖然會更加繁忙。

　　……

　　羅傑是最先溜出來的。因為家裡邊還有兩個不得不立即處理的麻煩——身為魔族的艾琳諾與茱蒂絲。

　　對艾琳諾的立場，羅傑是再清楚不過了。雖然她反對魔族當代大君，但是卻從來都站在魔族的立場考慮問題。她反抗大君，並不是因為對人類親善，而只是認為入侵人間界對魔族有害無益而已。

　　而當魔族的入侵已經不可阻止，她一定會以種族利益做考量，與人間界對抗。

　　那麽，如何處理艾琳諾，就成了一個難題。

　　其實按照羅傑的秉性，這種不穩定因素還是盡快滅了比較安心。只是，艾琳諾還有一個他不得不考量的身份——蘿莎琳德的姑姑。

　　此刻羅傑倒是挺希望蘿莎“沒人性”的，那就可以當面把她姑姑給砍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折中方案。羅傑手中有幾套改進過的禁魔鐐銬，可以禁錮艾琳諾的元素力量卻不干擾她的思維活動。只不過，一則這種鐐銬的實用性還沒有經過足夠測試，面對艾琳諾這個高階武士未必可靠;二則，這套鐐銬到底能不能用上，還要看冰魔女的意思。

　　畢竟，整個康寧加一塊，也打不過那個清清冷冷的女人……

　　羅傑來到蘿莎琳德住所的時候，披著厚重鬥篷的艾琳諾正坐在木屋前的台階上，低頭把玩著匕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很顯然，魔族入侵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

　　羅傑急促的腳步放緩了下來，因為他擔心艾琳諾手中的匕首飛到自己臉上——雖然他的生死決定了冰魔女的生死，但是艾琳諾並不知道這一點。

　　“咳咳……”羅傑先清了清嗓子，順便提醒一下對方自己的存在。

　　魔族長公主略微飛了一下眼角，視線便重新落回匕首上。此刻，在她手中輕巧轉動的利刃停了下來，尖端斜斜指向身前的泥土地。

　　沉默了一會兒，她遲疑地開口，用精靈語對羅傑說道:“我想，我們該離開了。”

　　“……”羅傑的眼皮一陣猛跳，心說你還真把我當自家人了，想走就走?我剛才還在考慮要不要把你腦袋砍下來呢……

　　“人間界雖大，恐怕也沒有你們的容身之地。”羅傑壓下腹誹，搖頭勸道:“不管是你的身份，還是蘿莎的身份，都早已經暴露了。如果離開，恐怕麻煩很快就會找上你們。”

　　“我們並不懼怕麻煩。”艾琳諾搖搖頭:“而且，我們留在這裡的麻煩就不大了麽?”

　　羅傑歪歪頭，上前幾步，坐在了艾琳諾旁邊的台階上。

　　“不要以為蘿莎能打，你們就可以高枕無憂。殺人不一定要武力強大。襲擾、爆陣、投毒、陷阱……一次不行來十次，十次不行來一百次，乾掉你們不過是多花點功夫而已。只有在康寧，你們才不會遇到這種麻煩。”

　　“你們人類，已經要自顧不暇了。對敵尚且無力，又怎麽會花費心力追殺我們兩個?”艾琳諾對羅傑的威脅不以為意。

　　羅傑聳肩:“那你就太不了解人類了。復仇，是印在我們骨子裡的天性。你們魔族衝出靜寂之門，數十萬人殞命埃澤薩的時候，仇恨就已經不可化解。而在乾不掉魔族大軍的時候，乾掉你這個魔族長公主，將會成為人類在仇恨驅使下的最合理選擇。”

　　停了停，羅傑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們會集中全部力量，面對我們應該面對的挑戰?不，我們不會。我們會在節節敗退之時，拉出十來個聖域強者獵殺你，然後將你的腦袋泡進防腐液，送去對抗你們魔族的最前線。這可是提振士氣的最佳方案。”

　　“嗯?小羅傑，你在嚇唬我?”艾琳諾聞言，抿嘴一笑，用戲謔的眼神看向羅傑。

　　“親愛的姑姑，我這可都是真心話。”羅傑一臉天真樣。

　　“我可不相信。”艾琳諾搖搖頭:“人類即便會衝動，但也會權衡利弊，誰會做這樣的蠢事?”

　　“我就會啊！”羅傑笑道:“如果你們離開了，我一定會將薩氏與布魯克家的聖域都調出來，把姑姑你抓回……”

　　嗖的一聲，羅傑喉前多了一柄暗紅利刃。

　　敗類不以為意地撇撇嘴，慢慢說道:“姑姑你不會殺我的。因為我死了，蘿莎就會死。”

　　“嗯?”本來就沒有殺意的艾琳諾反而將刃口推進了些許，繚繞的火鬥氣如若無物地切開了羅傑頸間動脈處的皮膚，頓時一絲血液滲了出來，卻又被深蘊於匕首之中的灼熱蒸發殆盡。

　　“這孩子，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艾琳諾用她剛學不久的通用語嘲笑道:“竟然用你未來的妻子威脅你未來的姑姑?”

　　皮膚刺痛的羅傑稍稍向後挪了挪腦袋，不過艾琳諾的匕首也跟著推進了同樣的距離，火鬥氣帶來的鋒銳感仍舊近在咫尺。

　　“這不是威脅，而是事實。”羅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艾琳諾手腕上，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我與蘿莎，本源同體。我死了，她也就死了。”

　　“?”艾琳諾的表情頓時很複雜，一副不願意相信樣子。但是她看著羅傑認真的眼睛，卻又無法直接將其當作是無稽之談。

　　“唉……”羅傑沉沉歎了口氣，心說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知曉他秘密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