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艾琳諾接受了羅傑的提議，將一整套禁魔鐐銬鎖在身上，盡管很不情願。

　　羅傑其實也很不情願。艾琳諾雖然是流放之身，但她畢竟也是個魔族，立場天然敵對。萬一她將康寧的秘密透露給魔族大軍，再萬一魔族對康寧產生了那麽一點兒興趣，這個風險誰來承擔?

　　而他也不能任由艾琳諾毫無節製地在康寧活動，畢竟她是一位頂尖的高階武士。除了聖域強者，在她周圍的人都不會有安全感。在魔族入侵的關鍵時刻，薩氏不會放心他們的少主身邊存在這樣一個威脅。

　　所以，羅傑用本源同體的秘密完全打消艾琳諾帶走蘿莎琳德的想法。而這位魔族公主也不是傻瓜，她很清楚，要是沒有蘿莎，自己根本走不出康寧。留在她眼前的，也只有兩條路，要麽痛痛快快去死，要麽活得讓康寧的人類感覺不到威脅……

　　她不怕死，但是卻不想死，尤其是在找到兄長米凱利斯唯一的子嗣之後。所以她的選擇就很容易預料了……

　　羅傑鎖好艾琳諾，心中泛起了看看蘿莎琳德的想法。不過猶豫了一陣，還是卻放棄了。自從上次被芙蕾雅指出，他與冰魔女之間的感情只是源於本源同體之後，他就很擔心與其相見。

　　萬一那清清冷冷的姑娘對他說，“你與一把椅子沒有任何區別”，那他該怎麽接?以後還怎麽相處下去?

　　難不成跟她說“歡迎來坐”?

　　對羅傑來說，即便是直截了當的拒絕都比徹底的無視要溫情得多……

　　所以膽怯的羅傑並沒有推開那扇近在咫尺的房門。他吐出一口氣，離開了蘿莎琳德的住處。

　　守在附近的傭兵首領蘭斯洛特迎上來，將一個記事本遞在羅傑面前，記事本上是康寧新近得到的情報的副本。

　　羅傑接過記事本，卻沒有細看，而是下令道:“盯緊艾琳諾。若她沒有我的手令而擅自離開康寧，格殺。另外，通知愛德華姐弟，停下手上的全部工作，以最快速度將聖女帶回康寧。”

　　“是。”蘭斯洛特垂首應道。

　　……

　　回到住處的羅傑想補補覺，但是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多小時，卻毫無睡意。於是他索性用了個聖佑術，披衣而起，向議事廳而去。

　　議事廳中不再吵吵嚷嚷，留下的只是處理情報的書記員，以及坐鎮的簡尼。

　　“前天奧克蘭前哨塌方，死了一個神恩軍。慰問工作做完了麽?我沒有看到報告。”看到羅傑進來，簡尼隨口問道。

　　羅傑皺了下眉，心說都這會兒了，你怎麽還關心這種小屁事兒?

　　不過羅傑也知道，一旦這句話說出口了，簡尼一定會用各種無懈可擊的道理將他熨燙得服服帖帖。所以他只是回答:“我已經去做過祭禮了。遺孀是教團成員，情緒很穩定，當天就做好了改嫁的準備。撫恤工作是你堂姐凱瑟琳的職責，我沒問。”

　　“嗯。”簡尼很淡然地點了點頭，雙眼並沒有離開手上一份燒灼在羊皮紙上的情報。

　　羅傑隨意拉了個椅子坐下，同時向那份密密麻麻印滿黑褐色字跡的情報上掃了一眼，但卻並沒有關心上面的內容。他現在腦子有點兒亂。

　　簡尼點頭之後，並沒有立即說話。一雙大眼睛掃至情報末尾，又從頭看了起來。

　　羅傑略顯詫異。一方面，由於遠程通訊的昂貴，一般情報都短之又短，像眼前這份篇幅跟短篇小說似的情報少之又少;另一方面，簡尼這種精明強乾的人，

竟然也有一遍讀不懂一份情報的可能?　　不過羅傑也沒有探頭過去，只是靜靜等待著，因為他知道，自己早晚會看到這份情報的副本——他此刻並沒有什麽必須要立即滿足的好奇心。

　　面前的褐發女人重新將羊皮紙仔細讀了一邊，才抬眼看向羅傑。

　　羅傑皺了下眉頭，因為他發現簡尼一向沉靜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憂色。

　　“情況更糟了?”他試著問道。

　　簡尼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想了一下，並沒有直接回答羅傑，而是抓起羊皮紙，緩緩站起身來，對面前的男人說道:“跟我來。”

　　說完話，她也不等羅傑答應，轉身向內室走去。

　　羅傑看了眼仍舊在忙著抄錄情報的書記員，撇撇嘴，無所謂地跟在了簡尼身後。

　　燃起窗內室的氣燈，簡尼並沒有就坐，而是轉身看向羅傑，很突兀地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讓你帶神恩軍南下抗擊魔族，你會去麽?”

　　“哈?”羅傑面上的表情頓時就很豐富，豐富到一張臉都裝不下的程度，所以他聳肩攤手，將擁塞的表情向肢體疏導了一部分。

　　“帶領神恩軍，南下抗擊魔族。”簡尼淡淡地將問題重複了一遍，就像沒看到面前男人那不著調的樣子。

　　羅傑豐富的表情有些凝固，他的目光緊盯著女人水靈靈的雙眼，似乎不相信她竟然問出了這麽個問題。

　　簡尼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靜看著羅傑——她真的在期待一個答案。

　　羅傑抿抿嘴，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瞬間清醒了。他知道簡尼不是個信口胡言的人，她這麽問了，就一定有這麽問的理由。不過，是什麽讓她問出這麽一個愚蠢的問題?

　　如果對面是恩嵐，羅傑一定會啐一口，然後罵道:“滾！”

　　不過面對簡尼，羅傑心中忽然有些沒底。

　　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羅傑躲開簡尼富有攻擊性的目光，盡量用無所謂的語氣反問道:“你還記得，薩氏舉家北遷的用意是什麽?”

　　“避其鋒芒，保存實力，伺機而動。”簡尼三言兩語總結道，便住了口。她知道羅傑此問的用意，所以並沒有長篇大論，很配合地將話題的控制權交還給羅傑。

　　“那你還讓我帶神恩軍南下跟魔族拚個死活?”羅傑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惱怒。

　　簡尼的面色很平靜，並沒有因為羅傑語氣的不善而有多少改變。她早就預料到了羅傑的反應，所以只是微不可查地笑了下，然後在羅傑對面緩緩坐下。

　　她一邊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清茶，一邊淡淡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是恩嵐的意思呢?”

　　羅傑的心猛然一沉。

　　“恩嵐不會提這種要求的！”他哼道。

　　簡尼垂首飲茶，並沒有回應羅傑的無意義掙扎。她很清楚羅傑聽明白了每一個詞。

　　羅傑眼中的凶意盛了些。他很討厭簡尼將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態用在自己身上，這讓他很沒有安全感。不過現在的羅傑，已經少了很多年少輕狂，所以並沒有在面色上表現出來太多異常。

　　他只是眯縫著雙眼，將目光重新聚焦在簡尼精致的面容上……

　　“你知道麽?”羅傑冷笑了聲，並沒有直接回答簡尼，而是說道:“我與恩嵐之間，有一種默契。這種默契就是，知道彼此喜歡做什麽，不喜歡做什麽。而且，除非萬不得已，不會要求對方做他不喜歡做的事……”

　　“所以?”簡尼似笑非笑地問。

　　“所以，身為我的朋友，恩嵐不會讓我帶著神恩軍南下。”羅傑直視著簡尼的雙眼說道:“而如果他肆意破壞我們之間的默契，那麽，對我來說，他的意見是什麽，也就不重要了。”

　　羅傑這番話說得很不客氣，甚至於帶著挑釁與威脅的意思。不過現在的羅傑越來越了解簡尼，他很清楚，跟這個女人交流，直來直去才最高效。任何曲裡拐彎的試探都是浪費時間。

　　簡尼不會在意冒犯，但是她卻無法容忍虛頭巴腦的敷衍。

　　果然，如羅傑所料，簡尼並沒有任何不悅的意思，甚至連目光都變得有些柔和。她放下茶杯，直起腰身，將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很端莊地看向羅傑，認真說道:“羅傑，如果，我是說如果，神恩軍南下，會為恩嵐帶來無可比擬的好處，你會願意去做麽?我們可以假設恩嵐並不知情，這個決定完全由你自己做。”

　　羅傑略微歪了歪頭，有些捉摸不透簡尼的本意。他摸了摸下巴日漸豐茂的胡茬，問道:“你這是在考驗我的‘友情’麽?在魔族入侵，人間界面臨浩劫的時候?”

　　簡尼笑而不語。

　　羅傑皺起了眉頭，他遲疑了一會兒，吐出一口濁氣，有些不滿地回道:“我不喜歡無謂的假設，更不喜歡用言語設置的困境。現實是複雜的，言語在現實面前太過蒼白。所以，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簡尼的目光立即變得意味深長。她沒有在乎羅傑的態度，只是偏著頭，帶著點兒好奇地又問:“那麽，如果，恩嵐命在旦夕，你需要帶神恩軍南下來挽救他的性命，你會願意去做麽?”

　　羅傑的眉毛豎了起來。他拍了下桌子，氣惱道:“簡尼，你到底想要說什麽?我不想跟你玩這種無所謂的言語遊戲了。有什麽話你明說，這種遮遮掩掩的做派並不適合你我！”

　　面對羅傑已經外溢的怒火，端坐的女人面色未有稍變。她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羅傑的神情一變再變，就像欣賞一出短劇似的，直到羅傑憤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這間內室。

　　“抱歉，如果我的話令你不悅。”簡尼輕描淡寫地道歉著，雖然言語之中聽不到哪怕那麽一丁點兒的歉意。“我只是好奇，恩嵐亦或是你，在做事的時候，情感到底在其中佔據多大的比重。”

　　“所以你那聰明的腦袋瓜已經知道了?”羅傑沒好氣兒地嘲諷道。

　　“當然不可能這麽簡單。”簡尼笑道，就像沒聽出來羅傑言語中的惡意似的。“再者，我也不過是好奇而已，算是在非常時期的自我調節吧?”女人很不走心地敷衍著。

　　“狗屁！”羅傑冒出一句髒話。不過他還是坐了回去，因為他知道簡尼將自己帶入內室，並不是為了跟他開這麽個沒頭沒尾的玩笑。

　　“簡尼，跟我交個底，你是不是真認為神恩軍有南下的必要?所以才試探我?”罵過之後，羅傑壓下不滿的情緒，沉聲問道。

　　簡尼聞言，淺淺一歎，收起面孔上的笑意。

　　她搖搖頭，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那卷灼滿字跡的羊皮紙推在羅傑面前。

　　羅傑略一遲疑，伸手接過，看到了羊皮紙上第一行字跡……

　　“戰時內閣決議:第一、三集團軍全面收縮，防守聖恩;火鷹法師團、岩熊、雪狐全軍趕赴賽爾城，鞏固西南樞紐，並伺機南下;留守內閣接管帝都，就地構築瓊文河防線，黑雕團即刻南下，協防帝都……”

　　“什麽?三世要死守聖恩城?為什麽?！”羅傑大驚。

　　與阿迪娜帝國在聖恩城決戰之後，這座阿肯色行省的首府已經處於半毀狀態了，城防系統不是短時間能夠修複的。而且，埃爾斯特帝國熟稔的是元素魔法防禦體系， 對南方帝國的神術防禦體系並不精通。

　　在敵國境內死守一座廢城，這是什麽樣的腦子才能做出的決定?

　　即便在羅傑這種幾乎不通軍略的人也能看出來，帝國軍兵退賽爾城，進可攻退可守，比死守廢城聖恩要靠譜得多。

　　阿肯色平原一馬平川，魔族大軍一旦越過克羅峽，想怎麽走就怎麽走。那時，聖恩及其衛星城便會淪為魔海之中的孤島，就像埃爾斯特先前撕扯南方帝國的阿肯色防線一樣，魔族一樣會輕易攪亂第一、三集團軍的防禦梯次……

　　“是阿迪娜從中作梗，大軍短時間撤不回來麽?他們不會還想繼續打國戰吧?”羅傑想到了一個可能。

　　簡尼卻搖搖頭，“根據阿迪娜與帝都的照會，他們已經決定放棄克羅峽，原守軍將匯集於雙星谷，扼守阿肯色的聖松河出口。阿肯色及阿肯色以西，他們已經完全放棄了。”

　　羅傑面色陰沉，“那麽，就是聖恩城擁有三世想要的東西，他不得不守?”他想到先前恩嵐關於“超凡之力”的推測。

　　簡尼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那張羊皮紙，示意羅傑繼續讀下去。

　　羅傑頓時赧然——今天沒休息好，情緒有些不穩定，看了個開頭就胡亂猜測，並不是他慣常的風格……

　　不過一字一句讀過羊皮紙上的文字，卻並沒有減輕羅傑的疑惑。他抬起頭來，想了想，然後又像簡尼一樣，再次將那份情報從頭看了一遍。

　　然後羅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真他媽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