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羅傑一直處在半睡半醒之間，覺得當前的一切都不怎麽真實。

　　他本來打算向佐伊交代一些事情，便找輛馬車趕去雙石鎮，結果卻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個牧師的神職。盡管他對神術覬覦已久，但是總感覺馬格斯倉促授予其神職的舉動不符合他的性格。

　　老家夥一向是謀而後動的，怎麽就突然衝動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無心賴床的羅傑便爬了起來，頂著一對黑眼圈走出臥室。克裡茲曼夫婦又不在家，隻留下了早就準備好的早餐，以及壓在桌上的一張便條。羅傑瞅了一眼上面的幾行字，叼起一塊肉餅，披上鬥篷便出了門，一直向三裡堡西面奔去。

　　清晨的三裡堡是靜謐的。在老克裡茲曼的帶領下，整個村的村民都衣食無憂。優渥的生活自然會讓人變得慵懶，於是沒有多少人願意在冬日的清晨早起勞作。

　　羅傑在碎石路上飛奔的時候，竟然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這讓那個從來都睡到日上三竿的家夥暗暗得意，心說咱不是懶惰，只是無利不起早而已！

　　三裡堡的西面是一個山坳，山坳之中有一片密林，而其盡頭則是一片連綿的山丘，將三裡堡的西方出路封得死死的。平日裡，除了戲耍的孩童，沒有什麽人願意來這裡。

　　羅傑不知道教父為什麽選擇這裡見面，但是心中卻暗暗有些激動——馬格斯不是那種沒事兒找事兒的人，特意選擇這塊靜謐的地方，必定是有其用意的，看起來神術有望了……

　　趕到密林邊緣的時候，羅傑看到了一輛熟悉的馬車。馬車旁邊，他的教父扶著佐伊的輪椅，正向三裡堡的方向望過來。

　　小黑丫頭看到了羅傑的身影，輕輕一笑，跟身後的主祭說了一句什麽，只是羅傑離得還遠，聽不真切。

　　“兩位，一大早就在這兒守著，有什麽好玩的?”羅傑迎上去，用故作輕松的語氣問道。

　　佐伊笑了笑，對羅傑說道:“我們在打賭，賭你今天會不會睡懶覺！”小丫頭聲音輕快，似乎興致很高的樣子。她在馬格斯面前，比在羅傑面前放松得多。

　　似乎，她取笑老頭子為“渾身散發著聖光的木頭”，也是一種親昵的表現?

　　羅傑聳聳肩，不想繼續糾纏“睡懶覺”這個話題，於是對佐伊笑了一下，把目光轉到馬格斯身上。

　　馬格斯身穿白色祭袍，頭戴一頂繡著朝陽的小冠，手中則握著一柄通體潔白如玉的權杖，杖頭彎成圓弧，將一個高舉雙手的布道者雕像圍繞其內。

　　這造型，一看就知道值不少錢……

　　這一身行頭再配上馬格斯一張寫滿虔誠的臉，使其即便不動用神術，身上竟然也透出絲絲神聖氣息，讓羅傑看得心裡暗暗讚歎，心說這“三區主祭”的裝備果然不白給，光憑賣相就能讓人隱隱生出敬畏之感……

　　馬格斯看到匆匆趕來的、黑著眼圈的羅傑，本來還有些微懸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羅傑的急切，更加證明了他對神術的渴望。馬格斯對眾神有著無限的信心，相信教子在聖光的洗滌之下，終將成為人們走出黑暗時代的一盞指路明燈……

　　並且，憧憬得更遠一些的話，如果羅傑能夠挺過時代降臨的考驗，百年之後，《光明教典》之中再多一個“聖·克裡茲曼”也說不定啊……

　　想到這裡，自己也覺得不靠譜的馬格斯輕輕搖了搖頭，帶點自嘲意味地笑了一下，將那些不怎麽契合實際的想法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然後對看過來的羅傑說道:“來了就好。有些事情，也需要讓你知道了。”　　“嗯?”羅傑帶著點點諂媚的笑臉僵了一下。他對這個開場白有些不解，剛想說什麽，馬格斯卻擺擺手，把他要說的話壓了回去。然後他一側身，示意羅傑扶住佐伊的輪椅。

　　盡管一臉疑惑，羅傑卻沒有再多話，只是看了眼佐伊。小丫頭一臉似笑非笑的樣子，似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好奇，顯然知道的比羅傑多不少。羅傑撇撇嘴，走到了佐伊身後。

　　“有二十年了吧?”馬格斯的神色有些嚴肅了起來。他歎了口氣，向密林中望去，語氣一下子滄桑了許多。

　　“教父是說，你老人家隱居在三裡堡的時間吧。”羅傑回道。

　　馬格斯點點頭，將手中權杖輕輕頓了頓，繼續說道:“二十年前，我被放逐到這裡的時候，你的父親，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為了追求你母親，才在這個小小的村莊安了家。那個時候，你還剛剛出生，只有那麽一丁點大……”說起往事，主祭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些神采。

　　“咳咳……”羅傑有些尷尬，不怎麽願意被別人比劃著說就“那麽一丁點大”，於是插嘴糾正話題的方向道:“從我父母的隻言片語中，我也大概能猜到，教父當年是得罪了什麽人，才會來到這裡吧。”

　　馬格斯點點頭，向著密林的方向走了幾步，繼續說道:“我的罪名是叛教者，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叛教者?恐怕只是栽贓陷害吧。”羅傑對此嗤之以鼻。他這輩子就沒見過比馬格斯還虔誠的人。如果說馬格斯是叛教者，那麽其他教士，尤其是埃姆鎮的那個老騙子，就應該被稱為魔鬼代言人了。

　　他對那個帶著高冠的主教總是抱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

　　“此罪名，或許並不錯。”馬格斯搖搖頭，苦笑著說道:“嚴格說來，我確實背叛了光明教廷。只是，我從未背叛過眾神。”

　　“呃……”這句話把羅傑卡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下去。馬格斯的格局有點大，一下子將整個教廷指控為“叛神者”，讓羅傑這從來沒出過埃姆鎮的鬥升小民有點跟不上思路。

　　馬格斯也沒指望羅傑能跟他一起承擔什麽，只是繼續說道:“教典有言，叛教者當處以火刑。而我隻獲‘流放’之刑。有諭不遵，有典不依，不過又是教廷墮落的一個明證而已。百年前，第三月上的萬神殿莫名失蹤，被人們作為黑暗時代降臨的標志;而實際上，人們心中萬神殿的隕落，才是黑暗時代開始的標志。神，不是夜空中閃耀的標志，而是人心中德行的基準。本末倒置，可悲，可歎！”

　　羅傑抽了抽嘴角，徹底放棄了插話的打算。馬格斯的感慨來得一如既往的毫無征兆，總是讓羅傑找不到順著說下去的機會。好在，他一旦陷入自己的感情之中，羅傑接不接得上話，他其實並不關心。

　　又向密林的方向走了幾步，老主祭的語氣緩和了些許，不似剛才那樣帶著濃濃的恨意。“二十年前，我與你父母一見如故。是他們幫助我度過了沮喪的時期，令我支撐了下來，我很感謝他們。然而，他們留給我的，除了情誼，還有羈絆。這羈絆，令我喪失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我曾為此而苦惱，向主苦苦求告，然而從未得到過回應。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你用清澈眼神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我才意識到，主給了我一個多麽好的機會，令我能夠將光明傳承下去。”

　　“啊……”馬格斯的話，把羅傑給嚇了一跳，冷風一吹，脊背上都有些發涼了。

　　在心裡邊默默地嘀咕了一句“老頭子你過分了啊”，羅傑才開口，帶著點尷尬地應道:“教父啊，你老人家的期待有點高……”

　　“或許吧。”馬格斯擺擺手，似乎無可無不可地說道:“我所求的，只是一個問心無愧。你的命運，我無從置喙，而是由我主決定。萬物生長皆有因，只是我等不能洞悉眾神的意願而已。”話說得很謙虛，但是他微微挑起的嘴角還是顯露了馬格斯心中的得意。

　　畢竟，羅傑算是他一手調教出來了。盡管迷失了一段時間，但是終於回歸了正途。誰能知道，這段迷失的日子，會不會成為他知恥而後勇、奮發向前的動力?

　　羅傑聳聳肩，不願意跟教父在虛無縹緲的事情上爭論——這種無法證偽的命題，吵出來腦漿子都不會有個結果……

　　說話間，太陽升了起來。冬日清晨的陽光帶著一點冷豔，斜斜照在密林之上，在那抹暗色調上，憑空又添加了一點蕭瑟的意味。

　　羅傑眯著眼睛瞅了瞅太陽，不明白心中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只是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點奇怪。林子不像他以前見過的林子，其深沉得讓人心慌;眼前的佐伊也不像是他印象中的小黑丫頭，她寧靜得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一般;至於那個一反常態、不斷煽情的章魚腦，他究竟打不打算教自己神術了?！

　　馬格斯轉過頭來，看了看朝陽，又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仿佛讓他撞到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的肥皂泡一般，空間之中泛起一陣輕微的漣漪。

　　“嗷！”一聲長嘯忽然從密林之中響起。聽到這個聲音的羅傑手一抖，心中湧起一股寒意。

　　這是對敵意的下意識反應，羅傑從那一聲長嘯之中，聽出來了冷漠的殺意。

　　毫不猶豫地，羅傑右手中已經凝聚了魔力，幾句咒語之後，一個電光閃閃的護盾便將他和佐伊保護了起來。這一切幾乎都在瞬間便完成了。

　　羅傑的反應夠快，卻快不過輪椅上的天才少女。佐伊的右手中早已成型了一團暗紅色的火焰。只是，雖然法力強大，佐伊仍舊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心中驚訝之余，下意識地轉頭向老主祭投去了求助似的目光，而不是去搜索敵意的來源。

　　“什麽東西?”羅傑心中其實也有些慌亂，但卻總比佐伊要好一些。他看到前面十幾步遠的馬格斯從容鎮定，很快便將敵意激發出來的不安壓製了下來。

　　自從知道了馬格斯的真實身份，羅傑對他戰鬥力的評估自然也高了很大一截。

　　馬格斯微微側了側身，飽含深意地看了羅傑一眼，但卻並沒有立即回話。他只是將權杖揮了一下，然後向羅傑所在之處輕輕一點，一個透明的護罩便已經籠罩在了電盾之外。

　　權衡了一下自己閃電護盾與那神術護罩的威力，羅傑放心地撤下了自己的防禦，轉而將魔力向密林中探去，與此同時，右手上已經開始醞釀霹靂閃電的魔法了。

　　馬格斯擺擺手，示意他不用過於緊張，然後微笑著說道:“羅傑啊，你一直想我傳授你神術。然而，傳你神術之前，需得令你了解，究竟什麽是神術。”

　　“嘖嘖，這就來了——授課之前先訓誡，老頭子的習慣從來沒有變過。”聽了馬格斯的話，羅傑在心裡邊訕訕地想著。

　　不過當然，這種帶著些許嘲諷意味的心思不能在明面上表露。

　　馬格斯說得意味深長，羅傑自然知道該怎麽應對，便做出一副謙恭模樣，略微低了低頭，準備聆聽上賢教誨了。

　　只是，馬格斯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一陣陰冷的風便從羅傑身邊呼嘯而過，連神術護罩都沒有將其內蘊含的寒意給完全過濾掉。本來做好被教義淹沒雙耳的羅傑渾身打了一個哆嗦， 剛剛放松下來的心情又緊了一下。

　　顧不得繼續偽裝成虔誠後輩的模樣，羅傑的瞳孔縮了縮，雙眼中露出了一絲凶狠的神色。

　　“教父！”他抬起頭來，壓低嗓音念了一聲，抬起右手，指向了剛剛從他身邊不遠處竄出來的身影。

　　“不要！”佐伊輕聲喝到，將蓄勢待發的羅傑向後推了推。“教父交代過，不論出了什麽事，保護好自己便可以了。他的事，不要插手;我們也插不上手！”

　　“你們……”羅傑遲疑了一下，已經匯聚了大量魔力的右手卻並沒有放下來，掌中閃電的爆鳴越來越響。

　　“你們瞞著我，說了些什麽?”羅傑的語氣已經冷了下來，他並不喜歡這樣被動的場景。在馬格斯面前，他可以裝得很無害、很虔誠，但是他畢竟也不是個善茬，眼前這個坐在輪椅前的瘦小女孩，即便未來的成就可能無法限量，在當下，卻終究不會讓他太過忌憚。

　　佐伊轉過頭，看著羅傑的雙眼，目光中有些閃爍，但是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隨即，她手中的火系能量也開始聚集，一顆魔力越來越澎湃的火球懸在半空，雖然沒有作勢欲撲的感覺，但似乎其中蘊含著一股不屈的，讓人不能小視的力量。

　　看了一眼小丫頭的火球，羅傑歎了口氣，感覺自己未必打得過人家，便略略收攏了魔力。他可沒有辦法像小黑丫頭一樣，能夠長時間保持巔峰魔力引而不發。

　　“事後，跟我詳細說說吧。”羅傑做出了妥協。

　　佐伊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