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家中睡覺總是更安心，於是醒得就格外的晚。羅傑睡醒的時候，差不多是午飯時間了。

　　窗戶外面驕陽似火，屋內卻清爽舒適。作為中級魔法師，老克裡茲曼自然會將自己的學識用在提升家庭舒適度上，小樓的居住環境可比佩克提供的那間光禿禿的臥室要好太多了。

　　不過羅傑壓根沒注意到自己的生活條件有多好，畢竟在這個房間裡邊已經住過十多年了。

　　他只是摸摸咕咕亂叫的肚子，極不情願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摸索到廚房。被餓醒的羅傑心情總是不怎麽好，而當他看到餐桌上的便條的時候，心情就更不好了……

　　“不應該啊，老媽的愛好不就是做飯麽，怎麽會沒準備吃的?”羅傑嘟囔了一句，拿起便條掃了一眼。上面只寫了一句話，讓羅傑醒來之後到馬格斯的住處，克裡茲曼夫婦與卡莉在那裡等他。

　　“章魚腦最好能給我準備點吃的。”羅傑抱怨了一會兒，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那張被壓出印子的臉，向他的教父家溜達過去。

　　一邊踱步，羅傑一邊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其實這次回家，羅傑本不打算與教父見面。他對馬格斯的觀感是很複雜的:他厭惡教父引經據典的滔滔不絕，也不喜歡他跟老克裡茲曼“狼狽為奸”來管束自己，但是卻對馬格斯無微不至的關照飽含感激。

　　而且，羅傑對教父的實力非常敬佩，尤其在他見過埃姆鎮主教之後，這種敬佩尤為深刻——在神術方面，相比較於馬格斯，那個整天帶著高冠的“老騙子”不比一隻猴子高明多少。

　　馬格斯的住所距離克裡茲曼家沒多少距離，羅傑很快便聽到了教父那抑揚頓挫的說話聲。

　　說話抑揚頓挫不是什麽壞事兒，不過馬格斯卻有些過火兒，羅傑總懷疑他成為神術者之前，是專門為眾神歌功頌德的唱詩者，要不然怎麽能將家常嘮得那麽飽含感情?

　　只不過馬格斯從來不提起他的過去，羅傑也就無法得知究竟是什麽經歷造就了那樣一種說話方式……

　　門都沒敲，羅傑就像回自己家一樣推門而入。

　　正廳中，老克裡茲曼和馬格斯分坐的一張桌子的兩邊，正臉色嚴肅地討論著什麽。看到走進來的羅傑，馬格斯只是略微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在下首位置。

　　“發生了什麽大事兒麽?”羅傑心中略略緊了一下，開口問道。馬格斯沒有如往常一樣撲上來給教子鞏固“三規五戒”，讓羅傑有些詫異，因為這不是馬格斯的風格……

　　聽了羅傑的問話，老克裡茲曼只是點了點頭，便將視線投在了老友臉上。馬格斯會意，將他得知的消息挑重要的又說了一遍。羅傑剛開始還聽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很快便凝重起來。他知道為什麽馬格斯一臉嚴肅了——這件事確實不小。

　　說得嚴重一些，其與整個人類世界的安危都關系不淺……

　　十數年以前，一群自稱“命運眷者”的神秘人物創建了一個無名教派，對教民宣稱其秉承的是冥神的意志，教義定義的目標是“追求完美的終極死亡”。

　　通常來說，這種莫名其妙的小教派用不了多久便會被帝國和教廷取締。僥幸逃過的，也會因為偏狹的教義而失卻傳承。可是這個無名教派竟然延續了下來，並且還在帝國內部靜悄悄地蔓延開來。

　　當這個教派被帝國情報網關注的時候，竟然已經深深植根於帝國底層民眾之中，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清除了！

　　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在大人物的“震怒”之下，帝國密警大動乾戈。慢慢的，這個教派的一些內情開始為外人所知了。　　教派之所以無名，是因為命運眷者們認為，死亡的目的是終結一切。既然終結一切，那麽一切便沒有了意義，名稱本身自然也沒有什麽意義了。教派之中不區分個人，在教眾面前，沒有人是獨特的個體，沒有人可以擁有自己的標簽。

　　更奇特的是，創建教派的所謂“命運眷者”們認為自己被打上了“為命運所眷顧”的標簽，反而喪失了追求完美死亡的機會，在教派之中反而是低一等的存在。這些眷者將自己視作奴仆，盡心盡力地維持著教派最基本的組織結構，除此之外，一無所求。

　　而普通教眾更是毫無負擔，除了一個必要的簡陋的入教儀式，甚至都不必要承擔傳教的義務。

　　就這樣一個違背常理的教派，卻在大陸上廣大平民中逐漸擴張。當人們承擔不起生活的磨難，或者遭受了無法忍受的打擊，只要簡單的念一句“我為我，我非我”，便會安安靜靜、毫無痛苦地死去了。

　　而他們的親友則會簡單地收斂起屍體，然後成為了無名教派的信徒。

　　這種默默的，以死亡作為抗爭世事不公的教義，竟然如詛咒一般，在人群之中蔓延。於是順理成章的，這個教派便被冠以了“詛咒教派”的名稱。

　　詛咒教派第一次進入帝國的視野中是因為一個荒淫的貴族。他豢養的十余女奴，連帶著與她們有聯系的百余領民在一夜之間死了個乾乾淨淨。這個貴族近乎完美的作死態度讓司法部興高采烈，隻用了三天的時間便以“殘暴”為名義剝奪了他的領地。

　　司法部一幫綠頭蒼蠅彈冠相慶的時候，當地警視廳卻對這種令人毫無頭緒的突然死亡案件傷透腦筋，因為他們不論采用什麽手段，都查不出那一百來人是怎麽死的。

　　不過幾個月之後，警視廳就不頭疼了，因為帝國情報局插手了。

　　情報局的密探通常不負責刑偵，但是帝國全境數十起神秘死亡事件接連發生，單憑各地警視廳已經無能為力，所以帝國才動用了觸手遍布全境的情報局。

　　經過漫長的追蹤調查，直到大半年之後才發現，所謂的命運眷者們，大部分來自於極北之地。那裡，是殘存的亡靈法師們的最後避難所……

　　國家機器啟動了，命運眷者們見機不妙，早就溜了個乾淨，然而遺留下來的無形詛咒卻無法根除。那些被逼迫緊了的教眾輕飄飄地念一句“我為我，我非我”，就能讓數日的追蹤線索化為烏有。

　　善於處理神秘現象的教廷也一籌莫展，現如今，教廷和帝國的高端力量一頭扎進了故紙堆，找尋這種神秘亡靈魔法的根源去了。

　　雖然隨著命運眷者的離去，詛咒教派無法再擴大規模，但是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還處在這種亡靈魔法的控制之下，帝國也無法承擔損失大量國民的風險。

　　詛咒教派雖然棘手，卻不是讓馬格斯色變的原因。真正讓他不安的是，亡靈學派在數百年的沉寂之後，再次向人類世界發起了報復，而且出手不凡。作為一個虔誠的神術者，馬格斯覺得，展示信仰、以及用信仰證明自己虔誠的機會似乎就要來到了……

　　對於此，羅傑卻根本沒什麽特別的想法。他堅信國家機器會妥善處理好這種事故的。而一旦事情崩壞到連帝國都無法善後，他這種小人物就更沒有參合的資格了。他更關心的是，一向正直的馬格斯是否願意幫助卡莉偽造教籍……

　　進門的時候，看到兩個老家夥一臉凝重，羅傑還有些擔心，現在發現他們根本不是在為卡莉的事情傷腦筋，他心中的擔憂也就放了下去。

　　“那我們能做什麽?”聽完了馬格斯的講述，羅傑隨口問了一句。他還不能表現的漠不關心。

　　“聖輝無處不在，汙穢自無所遁形。”馬格斯一如既往地將一句口號放在了決心之前:“我想即刻北上，調查事故的起因。只是……”馬格斯說了自己的打算，但是卻帶著點怯意地看了看老克裡茲曼。

　　“只是我攔著你去送死！”羅傑老爸陰著一張臉，一反他慣常維持的溫文爾雅，冷冷說道。

　　“聖光定然不會辜負虔信者！”馬格斯爭辯道:“沒有誰可以阻攔我的腳步?”

　　老克裡茲曼皺了皺眉頭，看了一下羅傑，欲言又止，只是哼了一聲，用含糊的語氣說道:“你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麽……”

　　馬格斯沒有反駁，只是心有不甘地把腦袋別過去，然後掩飾性地端起了茶杯。

　　羅傑聽了這幾句，心中也大概能猜到事情的始末了。

　　馬格斯身負高等神術，卻安心待在三裡堡，跟羅傑老爸一起無所事事，當然不是說他性格寡淡。事實上，馬格斯是個熱情似火的虔信者，傳播主神的榮光會讓他陷入高潮一般的興奮之中……

　　平日裡，從老克裡茲曼嘴角漏出來的隻言片語中，羅傑早已了解到，他的教父是個有故事的人。羅傑不清楚這個故事的詳情，但是卻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並不美好——馬格斯得罪了教廷，差點丟了腦袋。得以保住性命的前提是，一輩子不得離開三裡堡。

　　近二十年過去了，當年想弄死“章魚腦”的人是不是淡忘了仇恨，抑或是認為馬格斯的死活已經不再重要了，老克裡茲曼不清楚，他也不想讓老兄弟用腦袋去確認一下……

　　看到自己老爸那帶著點閃爍的眼神，羅傑知道自己的定位了——老克裡茲曼是希望兒子能夠勸勸馬格斯，讓他那火熱的腦袋降降溫。只不過，老頭子還是臉皮太薄，並且原則性太強，在罵過羅傑“小兔崽子”之後的四十八小時內，他是不會主動跟羅傑說話的，更何況有求於那個“逆子”?

　　如果不是自己老兄弟的性命過於重要，老克裡茲曼甚至都不會讓羅傑出現在他面前……

　　“咳咳……”羅傑咳了兩聲，想開口說點什麽，但是一種荒謬的感覺卻突然湧上心頭。在這種感覺中，羅傑覺得自己才像一個父親，上首坐著的那個故作冷面的老頭子倒像是個兒子……

　　搖搖頭趕走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羅傑心中一陣苦笑。他早就對父親與教父那所謂的“教育方法”不滿，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知道，自己已經過了“不滿”的階段了。取而代之的，是厭倦與冷漠，以及對上首兩個老頭子為人處世方式的通盤否定……

　　嘴角露出一絲略帶嘲諷的微笑，羅傑開口道“馬格斯啊，雖然我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是我還得勸你不要去。”

　　他對教父一向是直呼其名的，盡管馬格斯表示過不滿，但是羅傑總拿教義之中的“信者皆為姐妹兄弟”來打擊他……

　　沒有矯情地等待馬格斯的搭腔，羅傑繼續說道:“之所以勸你不要去，因為我是我老爸的兒子。雖然他說話靠譜的時候不多，我還是得幫他啊。他不想讓你去，我就只能勸你不要去。”

　　羅傑搖晃著腦袋，慢條斯理地說著，氣得老克裡茲曼直吹胡子，有點後悔之前把這個不肖子給叫了過來——他本來想讓羅傑跟他教父打打親情牌的……

　　看著老爸的神色，以前的羅傑會心中一樂，順口再揶揄他兩句，但是現在卻泛起一股厭惡。

　　旁邊假裝喝茶的馬格斯的臉上現出了不豫之色，顯然不滿意羅傑對他父親這般無禮。在教育羅傑這方面，他們老哥倆一直是站在同一戰線上的……

　　兩個老頭子的神態，讓羅傑的厭倦感更深了。有那麽一瞬間，羅傑甚至覺得，讓馬格斯想怎麽鬧騰就怎麽鬧騰算了，死了活該。但是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盡管否定了他們的處世方式，但是那份親情卻阻止他沿著那個方向再前進那麽一小步……

　　帶著點尷尬，羅傑苦笑了一下，收束起心中翻騰的各種想法，翻出名為“玩世不恭”的面具，遮掩了自己的真實心情……

　　“唉，別的我就不多插嘴了，相信你們兩位老兄弟早就把利弊權衡清楚了。我就想問一句:斬殺亡靈，相比較於引領一隻迷途羔羊，是更重要呢?還是更不重要呢?”羅傑賤賤地一笑。

　　馬格斯一怔，他沒有想到羅傑會拿這個理由做說辭。

　　按照馬格斯現在的想法，剿除亡靈法師這件事兒，可比引領幾個信徒入教重要得太多了。可是他一直教導羅傑的是，主的無限榮光體現在接納迷失的靈魂方面，整本《聖典》描述了一個聖潔、光輝、溫暖的故事。至於聖輝之下那點點邪穢，就如大日之下的絲絲冰屑，完全是無關緊要的嘛……

　　看著羅傑那副得志的笑臉，馬格斯有些後悔當初逼著他背《聖典》了……

　　“神意永恆。自然是引領迷途羔羊重要了。”馬格斯皺皺眉頭回答道，不過馬上補充了一句:“不過凡事有緩急，眼下亡靈之患已迫在眉睫，斬除此患更是為了我主牧場中的眾多羔羊。”

　　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既然馬格斯不願意推翻他以前說過的話，羅傑就有把握拿住他的把柄。

　　所以羅傑很不客氣地打斷馬格斯，指著後廳說道:“凡事確實有緩急。不過亡靈之患自然有教廷的高級教士處理。苟延殘喘的亡靈法師們又如何能抗衡無所不能的眾神的力量?完全就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嘛。但是現在卻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在等著你……”

　　羅傑頓了一頓，盯著教父，故意語氣誇張地繼續說道:“馬格斯你見過卡莉了吧。她這隻迷途的羔羊急切需要一個領路人，否則，她只會墮落到無盡的深淵之中了……”

　　說起卡莉，馬格斯松了一口氣。如果是這隻“羔羊”的話，他可完全不擔心。畢竟老克裡茲曼跟他算是“志同道合”，將卡莉交給他培養肯定不會出什麽岔子。看起來，羅傑找了個不怎麽有說服力的例子。

　　馬格斯一放松，羅傑就做好補上一刀的打算了。“卡莉這個姑娘啊，命真不怎麽好。親生哥哥是個殺人犯……”

　　“我主寬宏，罪不及親眷。”馬格斯答道。他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不過他失敗了。”羅傑不以為意，繼續說道:“不過殺人未遂，仍舊是大罪。卡莉為了讓他哥少受些刑罰，不得不屈身為奴仆，換取贖金。”

　　“至誠至情，正是我主讚譽的品質！”馬格斯還沒看出來問題在哪裡。

　　“她的主人是個妓女……”

　　“……”馬格斯有些不滿意了。五戒中，戒淫是重要的一條。

　　“不巧的是，那個妓女跟我挺熟……”羅傑開始放殺招了。

　　馬格斯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他有些不能接受羅傑跟一個妓女相熟。他們這些神術者通常和藹待人，但是對於那些被《聖典》歸為不潔者的妓女們，卻從來都不假辭色。

　　羅傑裝作沒有看清楚馬格斯的不悅，繼續說道:“並且還欠我不少錢。我對她的要求，她沒理由不聽從。”

　　“你想說什麽?”馬格斯有些氣惱了，雖然知道，在這兩年間羅傑有很大的變化，但是現在才發現，他似乎並沒有看清楚，自己這位教子到底變了多少。

　　“我想說的是，馬格斯，如果你不留下，我就把卡莉帶回去，讓她繼續給那個妓女當仆役。”羅傑的臉色也冷了下來，說得慢條斯理，但是每個字都沉甸甸地壓在馬格斯的心中。

　　“並且，她如果隻當個仆役的話，估計做一輩子也還不上這筆債。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女孩子，幹什麽能賺得多點?答案不言而喻。只是，以她的相貌，以及不便的雙腿，就算走出了這一步，恐怕遇到的也不會是什麽良人吧……”

　　“你！”馬格斯拍案而起，嘴唇有些哆嗦，羅傑今天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些。

　　羅傑壓根沒在乎馬格斯的氣勢洶洶，只是揉了揉眼角，仿佛有些疲憊的樣子向他父親方向看了一眼。

　　老克裡茲曼一臉的無措……

　　“善後交給你了。”羅傑撂下這麽句話，站起身來，把兩個有些目瞪口呆的老家夥扔在一旁，自己推門走了出去……

　　“看來得自己弄點吃的了……”羅傑苦笑著自言自語。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突然就爆發了，這次回三裡堡，他本打算跟兩個老頭子虛與委蛇一陣，達到目的就好了。可是看到他們那副似乎永遠做不出決斷的樣子，心裡卻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就想刺激刺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