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草草地弄了點填肚子的東西,坐在客廳冷清清的餐桌前,捏著鼻子一口一口吞著那些難以下咽的糊狀物。
老克裡茲曼臉色複雜地站在門口,而他的妻子則遠遠站在院門口,滿含關切地不停用眼神示意丈夫去解決他的——也是她的——這輩子遇到的最大危機……
羅傑暫停了機械的吞咽動作,對老克裡茲曼說道:“老爸坐下吧。”他知道自己必須得先開口,否則執拗的老頭子會一直站在那裡,承擔著妻子跟兒子的雙重壓力,進不得,退不回。
羅傑隻想自己過得自如一點,還不想給自己老爸氣出來個好歹。
“可以心平氣和地聽我說說這麽做的理由麽?”羅傑扔下杓子。有了些食物墊底,他實在不想再吃盤中的惡心東西了。
老克裡茲曼點點頭,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羅傑的對面。他的坐姿依舊是不可挑剔的,不過羅傑卻看的出來,他早就沒了自信,支撐他的,是數十年來養出的那點心中傲氣,以及對羅傑現狀的關切。
聽到羅傑最後放的那些狠話,老克裡茲曼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凍住了。他一直以為,羅傑這件作品,頂多能稱作“不太成功”,但是現在看來,似乎“慘敗”都不足以描述他那“驚世駭俗”的言行……
羅傑淡淡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他知道這個笑容能讓自己不至於失去氣場。如此與自己的父親面對面,非他所願,但是就像一道已然成型的閃電魔法,如果不釋放出去,受傷的會是自己。
只是,他還得仔細控制這記閃電的力道,畢竟,他隻想斬開自己身上的束縛,而不是氣死自己老爸。
如此束手束腳,讓羅傑有信心維持的,也只有臉上的微笑了……
“我想先問問,老爸你認為,馬格斯真想北上麽?”羅傑開口道,第一句話是明知故問,但卻不是廢話。
“是的。”正襟危坐的老克裡茲曼毫不遲疑地回答道。馬格斯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虔誠的教士,他永遠不會懷疑這個神術者是否會為聖光獻出生命。
“那麽老爸你真想讓他留下麽?”羅傑又問。
“是的……”老人家的聲音有些猶豫。他清楚得很,馬格斯此次北上,被亡靈法師殺掉的可能性不高,但卻有可能被教廷給乾掉。作為曾經的叛教者,馬格斯的命運已經和三裡堡周圍這方圓幾十公裡的囚籠緊縛在一起了……
留在囚籠之中,可活;出了囚籠,是死是活就完全看教廷的心情了。
“最虔誠的叛教者”,老克裡茲曼為他的老友在心中苦笑。他很懂馬格斯,讓他在這裡無所事事的孤獨終老,未必比即刻死亡更加仁慈……
可是他又如何能看著他走向死亡呢?
羅傑不知道那麽多內情,但是他從自己父親那欲言又止的樣子中便能猜到,馬格斯的這次出行,是做好殉道的準備了。
馬格斯已經打定了主意,只是礙於老友的情面,他終究沒有不告而別。
“一個走得不那麽果斷,一個留得不那麽堅決。你們純心讓我為難是麽?”羅傑臉上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兩個老人家像對纏綿的小夫妻一樣,反而把後輩當成你們之間彼此拉扯的籌碼,你們好意思麽?”
老克裡茲曼這輩子第一次被兒子教訓了,老臉一紅,再也繃不住了,伸手在桌子上一拍,蹭地躥了起來。然而站起來之後,卻不知道對面前這個感覺很陌生的兒子說些什麽,隻覺得心口像被什麽堵住了似的,
有一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對父親的反應,羅傑心中早有所料。他不擔心什麽,因為他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再不情願,他還是會坐下來,直到弄清楚兒子的想法為止……
“這兩年,你過得……”老克裡茲曼欲言又止。
這兩年?羅傑苦笑,他知道父親的吞吞吐吐代表著什麽意思,老人家覺得,羅傑這兩年過得很苦,苦得都快把人性給扔掉了……
羅傑知道自己日子過得並不艱難,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過得算是好還是不好。他打過人,爽得很;也被人打過,憋屈得很。富過,可以在雲樓姑娘面前扔金幣玩;也窮過,窮得不得不去搶個錢袋才能打發下頓飯。得意過,尤其是在自己擅長的魔法方面;也沮喪過,被中意的姑娘一口吐沫吐在腳面上……
兩年了,好像自己的前半輩子都在這兩年之間度過的一樣,十八歲之前的記憶,遠得像另一個人的生活似的……
羅傑搖搖頭,不想繼續父親提起的關於“這兩年”的話題。
“馬格斯想走,父親你應該知道,單憑你們老哥倆的友情,是留不下他的。”羅傑語氣帶著一點落寞,兩年來,他第一次稱呼自己的父親為“父親”,而不是“老爸”……
“你想教父留下,不想作那個獨自在墓碑前垂淚的人,但卻希望他能夠看在友情的份兒上,主動留下來;教父知道你會挽留,但是卻希望你能懂他的想法,懂他願意為信仰犧牲的心願,從而主動放他走。兩個老人家,看似都在為對方考慮,在我看來,你們考慮的都是自己,都不願意承擔‘強人所難’的惡名。
“教父最終還是會離開的。在他離開的時候,你會想,我該做的都做了,我無愧於友情。如果教父真死了,你會站在他的墓碑前,心中無愧地說一聲‘我也盡力挽留了’。
“可是,你真地做了所有你能做的麽?
“你沒有,事實上,你寧肯教父帶著對你的愧疚踏上尋死之路,也不願意不擇手段地將他留下來。
“現在,我不顧臉面地出手了。我承擔了強人所難的惡名。因為你是我的父親,相比較於教父,我與你更親。所以,我對教父下手了,而不是對你。我滿足了你的期待,可是你又為什麽氣惱呢?
“呵呵,我明知故問了。我是你兒子,你希望我和你一個做派,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的清名。教父與父親你是一樣的人,他也無法接受這種撕破臉一般的赤裸裸的威脅。他會為我壓製了他實現理想的機會而氣惱,會為我‘墮落’而沮喪,唯一不會做的,就是感謝我救了他的命。
“父親,你願意用你這位老朋友對我的恨意,換他一條命麽?
“現在,教父不得不留下來。他不留,我就把卡莉毀給他看。我一直認為教父虔誠的像個聖人,他肯定不會讓一個女孩因為他而淪落風塵的。否則他會愧疚一輩子,盡管動手的是我。
“現在,父親,我幫你達到了目的。你是否高興呢?很顯然你不怎麽高興。你不僅僅想讓教父留下,還想讓他留得心甘情願,還要他對你拯救了他的性命感激涕零?
“我說過,憑借友情,你留不下教父。而我在他脖子上勒了個套索。現在,我將套索的另一頭交在你的手上。無論如何,我是不忍心毀去卡莉的前途的。你可以選擇告訴教父真相,讓他安心去尋死;你也可以隱瞞真相,讓他帶著遺憾留在三裡堡。
“然而,不管你怎麽選,我更希望你能意識到的是,我的脖子上也勒著一根套索,你用親情編制的套索。
“套索的另一頭兒,拴著你對我的期待,你為人處世的原則,你未竟的理想,甚至於你的種種負擔。就如你與教父彼此捆綁在一起的友情套索,纏纏繞繞,除了讓你們束手束腳,幾乎別無用處。
“我想告訴你,我並不希望有一天,我不得不親手斬斷它,連同依附於它的一切一起斬斷。
“你們的那一套東西,我並不欣賞,礙於父子情分,我一直沒有跟你攤開來明說。你如果仍舊想把你的那一套跟親情捆綁在一起,我只能敬謝不敏,從此不著家門;亦或者你能放棄你的那一套,讓你的兒子樂呵呵地做他自認為正確的事情。即便碰得頭破血流,他仍舊會回到自己的家中舔舐傷口。
“父親,言盡於此,你來選擇吧……”
羅傑緩緩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老爸,笑了一下,推門走了出去。無措的克裡茲曼夫人看看自己的兒子,再看看呆坐不動的丈夫,眼神中滿是迷茫。這是談崩了麽?兩邊的反應都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