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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一百三十七 惡魔藝徒
  茶花領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濃煙和烈焰,嘈雜的街道上,一些士兵與敵人作戰的身姿在點點火光中影影綽綽地顯現。菲麗絲只能跟隨著地上點點血跡的指引追趕勞倫斯的步伐,因為她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被嗆人的煙霧和打鬥的喧囂所吞沒。被濃煙所扭曲的驚恐呼喊回蕩在她周圍,無論她走到哪,哭哭啼啼的嚎叫都在擾亂她的判斷力。直到勞倫斯獨樹一幟的咆哮再次響起,她才確定了自己該去的方向。

  菲麗絲感覺胸口有些疼痛,勞倫斯的狂暴與惱怒所蘊含的力量滲入了她的心臟。勞倫斯的吼聲聽起來特別火大,似乎那狂怒辛辣得能將他的身體和靈魂一起點燃。卡琳是對的,如果任由勞倫斯再這樣瘋下去,那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徹底失去理智。菲麗絲擺弄了一下匕首,快步逃離了混亂的中心街區。

  來到外牆附近,菲麗絲才明白為什麽這一切會發生得如此突然。通常情況下,高牆和外圍哨塔都會部署上百名士兵駐守,但現在那裡只有寥寥幾具被割開喉嚨的屍體。威風凜凜的塔樓和哨位上塞滿了駭人的重型城防武器,例如蠍弩,鯨油包和弓盾機關。然而它們的使用者都不知所蹤。當奄奄一息的唐納德被抬進城內的時候,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以正當理由將大多數守衛城牆的士兵調走,並重新部署在街道上。茶花領是個從建立以來從未遭遇敵襲的安穩據點,而奧蘭多公爵派來的老兵們也在安逸的悠閑時光裡慢慢放松了警惕,默認了新兵們的怠惰——那些雖然經歷過一次夜襲卻沒長記性的年輕人普遍認為穿著一坨沉重的鐵殼從早站到晚是一件花裡胡哨又毫無意義的事,畢竟沒人願意在一年365天裡的每一天24小時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把自己塞在臭哄哄的沉重盔甲裡。

  當菲麗絲抵達城外的時候,鴉雀無聲,只有幾具孤零零的屍體正躺在碎石鋪成的窄道兩側。菲麗絲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躬身,粗略檢查了其中一具屍體。顯而易見,這些在沃河下遊勞作了一整天的可憐人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黑暗中的東西奪走了生命。就在她手指觸碰到屍體的瞬間,和勞倫斯的通感突然變得無比清晰,狂怒與痛楚的折磨讓菲麗絲近乎窒息。她能以勞倫斯的視角看到一具四分五裂的狼人屍體,還有那焦枯而荒蕪的曠野上吹過的風,帶著血肉腥味的汙濁呼嘯著湧入胸腔的凜冽感覺。

  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已經確認勞倫斯就在荒原的菲麗絲馬上動身追去。暫時性的通感所帶來的痛苦轉瞬即逝,但不安與焦慮卻還是如影隨形。無論是胸口心臟沉悶的跳動,還是頸部血管毫無規律的緊縮感,都催促著她加快腳步,再快一點。一些遺忘已久的情緒,在不經意間已經變成了一面充滿仇恨與悲傷的鏡牆,映射著過往的創傷回憶。

  不,菲麗絲很抗拒它們。這是一種建立在恐懼之上的反應。曾經的她還只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小姑娘,盡管生在貴族之家,衣食無憂的生活很大程度上衝淡了頻繁接觸死人的恐怖,但心底那片黑暗而無形的陰影卻沒消散半分。她還記得父母被處刑前臉上的表情,還有雙手浸滿好友鮮血時的絕望。這些記憶,它們從未消失,而是經過這段時間的麻痹,潰爛成了勞倫斯死去的幻象。恐懼、憤怒、絕望,每一種情緒都呈現出了難以置信的深度,仿佛每靠近勞倫斯一步,她的心靈承受的折磨都上升到了全新的維度。

  終於,勞倫斯回到了菲麗絲的視野中。

他拋光過的盔甲表面濺滿了泥漿的汙漬,而他的雙手則因方才的殺戮已經被染成了紅色。兩隻狼人的殘骸就散落在他身旁,豁開的髒腑仍冒著熱氣,整片戰場布滿了勞倫斯和狼人們激鬥的痕跡。勞倫斯的喘息如同雷鳴,大開大合地旋轉著拳腳,一次又一次的迅猛攻擊幾乎擊退了所有伏擊他的狼人小隊。  但是狼人們憑借純粹的默契配合和無情的執行力把勞倫斯團團圍住。通過解讀戰鬥的趨勢,菲麗絲就發現勞倫斯已經頹勢盡顯。勞倫斯臃腫的身軀雖然並不笨重,揮拳的速度也出人意料的迅速,但驚人的力量在他所選擇的原始而野蠻的戰鬥方式下沒能發揮半點作用。就仿佛某個不朽的存在正在通過脆弱的凡人之軀傳輸自己的神力,但那名宿主卻只能用凡人的手法去使用它。

  敵人們步步緊逼,不停地交替著發起急風驟雨般的攻勢,肌肉與肌肉彼此碰撞。勞倫斯擋住了面前的敵人,卻被身後的敵人抓傷。他惱怒地轉身,咆哮著揮出重拳。然而偷襲成功的狼人靈活地踮腳跳開,躲到了勞倫斯的攻擊范圍之外,待勞倫斯轉身招架其他方向的攻勢時,轉眼間便再次突進,用斷裂的利爪在勞倫斯的肩甲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火星四射的哀鳴。

  他為什麽不逃?菲麗絲盡可能小心地靠近了一點,才透過一點朦朧的月光看到勞倫斯胯下還趴著一個抱著嬰兒瑟瑟發抖的村姑。看起來勞倫斯像是在保護她們,雖然僅限於不到一平方米的庇護,但在菲麗絲看來,已經足夠讓人驚訝了。現在勞倫斯的每一分理智都彌足珍貴,而那個絲毫沒有體諒領主深陷困境的村姑則在拖垮他。

  正在用低吼交流的畸形怪物們突然放棄了圍攻,退開一點距離,而後,一隻手捧重型弩機的怪物對勞倫斯射出了一支經過改裝的箭。精金與星耀石鑄成的沉重箭頭帶著無可匹敵的巨力刺穿了勞倫斯的肩胛骨,拴在箭杆上的鎖鏈猛然收緊,激起了一聲緩慢而怪誕的哀嚎。緊接著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直到箭頭上飛旋的倒鉤嵌進了他的骨頭,貫穿勞倫斯身體各部的鎖鏈將他挑起,鮮血如湍流般湧出,一隻狼人才發出了一聲警告似的低吼,讓其他怪物的動作停了下來。

  勞倫斯口齒不清地嘟囔著,又把目光拉回身下那個可憐的村姑。他被吊離地面,渾身顫抖,空有一腔怒火卻無計可施。他那超凡脫俗的力量被困在這幅重傷的皮囊裡,猶如一眼傾瀉在沙漠中的泉水。在暴走時,他甚至只能被稱作它。那一身健碩如牛卻沒有自我意識的肌肉,那還沒習慣於驅使血肉之軀的力量,只是一種醉情殺戮的微妙情緒,被囚禁在一具陌生,破碎,遲緩的身體裡。無論這股力量的宿主還保留著什麽樣的知覺,它都過於稚嫩,過於脆弱,以至於根本無法引導這份力量。因憤怒而無法靈活運用在數次血戰中積攢的經驗與技巧,因疲憊而力不從心,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掙扎,連續不斷地撕扯著鎖鏈。

  菲麗絲咬咬牙衝了上去,向一個手持弩機的狼人擲出飛刀。那背後中刀的野獸發出了痛苦的嚎叫。即使是黑暗世界孕育的怪物,也不能幸免於劇毒的灼心之痛。周圍的狼人意識到背後遇襲,紛紛咆哮著向她撲去。她躲開了第一頭怪物的利爪,艱難地避過了第二頭怪物的獠牙,不顧一切地向勞倫斯衝去。但更多狼人在勞倫斯身邊圍出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城牆,菲麗絲隻好拔出匕首,刺向最近的敵人。匕首在憤怒與痛苦的加持下如勢不可擋的流星般橫掃空氣,一往無前。但嗅到獵物靈魂深處恐懼的氣味奴役了一切感官,面前的狼人就地一滾,將利爪從側面以龐然巨力揮來。她倏忽閃開,避過了這本能的致命一擊。又一聲興奮的尖嘯響起,另一個狼人扭身揮出輕飄飄的一拳,將菲麗絲打得一個趔趄。她是如此敏捷,後摔一轉為翻滾,又以起手姿勢再一次躍起。然而,早有隻狼人守在她身後,用帶爪的後腿踩住了菲麗絲的身子。她憤怒的啐叫著,卻動彈不得。

  “留她一命。儀式必須完成。”

  領頭的狼人吃力地口吐人言。不到五秒的時間裡,所有參與圍攻的狼人都服從了頭狼的命令,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伴隨著頭狼緩慢吐出一聲長長的,帶著滾燙熱氣的嘶嚎,一個又一個狼人引頸高呼,忠實地轉述著頭狼的意志。此起彼伏的狼嚎讓勞倫斯全身的肌肉隨之擰緊了。同時,一直躲在狼人們身後的人類仆役也已經做好了準備。三位奴仆走到勞倫斯身前,拆掉了他的盔甲。其他幾位奴仆則忽略了勞倫斯身下那位村姑近乎崩潰的求饒,將一根根銘刻著古老符文的沉重鐵質圖騰插在周圍的空地上。一共十六根,分別雕有象征十六聖徒的圖案。伴隨著狼人們口齒不清地咕噥聲響起,十六位人類仆役齊聲念起了獻給天國的主、全能之父、奧菲利亞與歷代教皇的禱詞,棱角分明的符文圖騰也開始閃爍能量躍動的陣陣閃光。

  勞倫斯在尖叫,盡管沒發出一絲聲響。刺骨燎髓的痛楚正沿著勞倫斯的神經遊走,仿佛某個無法言說的恐怖存在正竭盡全力試圖突破那張作為牢籠存在的皮囊。渾身的肌肉都快要融化了,他的身體不能動,他的喉嚨也發不出尖叫,他所能做的只有倉促的喘息,祈禱著正在變回凡人的身體能挺過獸群的折騰。

  “現在!”頭狼口吐人言,低沉的咆哮好像一道魔咒,讓十幾名人類仆從紛紛掏出匕首,毫不猶豫地割斷了自己的喉嚨。鮮血噴濺著浮在空中,匯集到勞倫斯頭頂,變成了一團又濃又黏的膠狀淚滴。人類最古老的獻祭儀式引動圖騰發出了不詳的嘶嘶聲,這預兆著某種不該存在於現實世界的東西被徹底喚醒了,正準備穿透虛空與現實的脆弱帷幕。

  在狼人們含糊的禱告聲中,鮮血匯成的巨大淚滴包裹住勞倫斯,顯現為一個高大的骷髏戰士。它身披由破碎噩夢與隕落星辰鑄就的黑暗鎧甲,背生雙翼,每片熊熊燃燒的羽毛都閃爍著不滅怒火的斑斕色彩。它頭戴一頂黃金角冠,濃稠的血霧正纏繞在它周圍,將束縛它的每一根鎖鏈都腐蝕殆盡。此刻,無論是狼人還是它們的凡人仆從,都謙卑地跪倒在地,高聲讚頌著那位神靈的名號,以狂亂的尖叫和喜悅的淚水表達著他們的感謝。

  “聖巴爾,人類的救主,身負萬千榮光之戰神,請護佑您的孩子們。護佑我們,寬恕我們的罪孽,因我們將用神怒烈焰焚燒敵人的城市,整整三天三夜。異端的頭顱都將沉在淹沒索多瑪和蛾摩拉的血河中,願您無垠的憐憫永照大地,把那痛苦中產生的聖潔之愛光輝賜予虔誠的我等,讓我等在極樂境界中變得更高貴、更純潔、更接近您。”

  祂的身體在膨脹拔高,巍峨的軀乾好像搖搖晃晃地越過了天幕。即使是狼群中最強大的頭狼,也被這排山倒海般的神威震得腿腳發軟,不由自主地伸手遮住了雙眼。當猿猴第一次從泥土中挪開視線,將雙眼轉向天穹寰宇時,他們能理解什麽?映在眼中的灼熱星辰隻代表著無盡的瘋狂。除此之外,他們還能怎樣形容那種感受呢?當太陽緩緩沉入地平線時,他們還能想些什麽呢?全能之父拋棄了他們,陷入了永恆的長眠。偉大的聖主背叛了他們,一切榮耀和救贖都消失了,光已熄滅。但當黃昏徹底被夜幕吞沒後,猿猴們的眼中又映出了覆蓋天穹的無垠星河。當一位神明——一位全父的兄弟,和祂同樣至高無上的存在行走於大地之上,這般壯麗威嚴的景象落入心頭時,他們又會作何感想呢?

  除了畏縮在塵埃之中,被祂的偉大迷得神魂顛倒,對祂頂禮膜拜之外,他們還能做什麽呢?

  就連踩著菲麗絲的那個狼人也沉浸在純粹的狂喜之中,像個失去意識的磕頭蟲一樣不停叩拜著,搖搖晃晃地匍匐向前。重獲自由的菲麗絲無助地盯著“勞倫斯”揚起雙翼,用猩紅的視線漠然地掃視著腳下的螻蟻。

  “凡人,真可憐。”

  巨神的笑聲令冰冷的群山都為之顫動。菲麗絲大聲呼喊著勞倫斯的名字,盡管她並沒指望自己的聲音能傳到勞倫斯耳中,但她仍在呼喊。她只能呼喊,聲音愈發嘶啞悲傷,試圖喚回勞倫斯最後的人性。就在她仰視巨神手中洶湧翻卷的毀滅之力時,一個平靜而富有教養的聲音輕而易舉地壓過了響徹天際的笑聲,直接在人們腦中響起。

  “也許吧。但現在的你,不過是祂的一塊殘片。”

  梅菲斯托揮舞著手中的法杖,輕柔地推開了菲麗絲,讓她遠離那些跪在地上一拜不起的狼人們。接著他抬手伸出了修長纖細的手指,天地間的一切顏色便都沸騰起來,各種元素翻湧著憤怒的波濤,環繞在梅菲斯托身側,形成了五顏六色的風暴。八重基礎元素糾纏在一起,形成了濃稠的第九元素,飄浮在梅菲斯托的指尖。劈啪作響的聲音和不時炸裂的黑色閃電讓膽敢撲向這個傳奇法師的頭狼被狂亂暴虐的能量瞬間吞噬,化作一道幽暗的火光。意識到這位魔法師手中的能量可能會威脅到那尊巨神,狼人們前赴後繼地朝梅菲斯托撲來,它們揮舞利爪,直面傳奇法師的怒火。但看似氣勢洶洶的攻擊頃刻間便如撲火的飛蛾般化為塵埃。那些踏進湮滅領域的狼人甚至來不及將眼中的憤怒化為驚恐,便蒸發在了元素亂流中。

  只有一個狼人在目睹同伴被瞬間秒殺後畏縮了。它顫抖著,夾緊尾巴逃進了夜色中。

  “不要!”

  無論菲麗絲如何迫切地請求梅菲斯托停手,這個願望都注定無法實現。梅菲斯托的周身被湮滅能量形成的球狀屏障所保護,這不僅讓他免受任何形式的攻擊,同時也阻隔了聲源的傳播。即便梅菲斯托聽到了菲麗絲的請求, 他也不可能停下——如果說使用一些初級軍用魔法,比如火球術,迸發的魔力是火柴般微弱的火花,那湮滅之影便是如太陽般耀眼的烈焰。也許梅菲斯托能勉強凝結些許湮滅之力,但如果不將它盡快釋放,那即便是他的導師大賢者卡蒂尼,也會當場被反噬的能量撕成碎片。

  “有趣,凡人。但還不夠。”

  這句話裡除了不屑別無他物;甚至沒有蔑視,蔑視是留給那些真正惱人的蟲豸的,而不是螻蟻。“勞倫斯”俯視著梅菲斯托,靜靜地站在原地,既沒反抗,也不求饒,就好像祂並沒意識到那股駭人的力量即將轟擊在自己身上一樣。接著,祂口齒不清地胡言亂語,說著神話時代的人們都無法聽懂的古老語言。梅菲斯托雖然心存疑惑,但還是慢慢凝聚著手中的魔力。終於,在元素完全融合的瞬間,萬籟俱寂,連一粒塵埃都不敢隨意飄落。在梅菲斯托將能量球擲出的瞬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擁有的力量確實非常強大,甚至為他贏得了傳奇法師的稱號——但在一位神明眼中,他什麽都不是。

  巴爾那高及天象的化身在非凡能量的撕扯下消失了,隻留下一絲不掛的勞倫斯昏倒在地上。祂並沒有被毀滅,只是重新回到了勞倫斯的身體裡。梅菲斯托用畢生所學凝聚的毀天滅地的一擊,沒能發揮任何作用。這只是戰神巴爾的一塊意識殘片而已…那戰神的真身呢,祂到底擁有怎樣超乎想象的偉力?

  就在那一刻,那一瞬間,梅菲斯托的心底真正湧出了絕望,還有憂慮——對這個世界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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