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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一百三十四 達摩克利斯之劍
  當安德烈坐在奧菲利亞面前時,他幾乎提不起任何外交官工作時本能的激情。當教會的爪牙在大陸各地活動時,聖城的一切都是那麽安靜——城牆上沒有額外守衛。街道也沒有戒嚴。如果不是來時注意到幾個神色凝重的修女在竊竊私語,對安德烈來說,這可能就是聖城無比平常的,和平的一天。

  與奧菲利亞的談話過程並不順利。會客室的窗戶敞開著,修士們的禱告聲從外面傳入,雖然模糊不清,但還是會影響安德烈的心情。從他來到會客室坐下的時候算起,談話已經在三小時內被打斷了七八次,以至於後來,每當走廊裡響起鋼鐵叮叮當當的碰撞聲時,他就會馬上閉嘴,抿一口微微泛苦的花果茶潤潤嗓子,等待一個高大威猛的聖殿騎士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房間,俯身向奧菲利亞請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再等一陣子獲得教皇的指示後離開。作為來賓,沒什麽能比打攪大人物處理政務更能獲得對方反感的事了,安德烈很清楚這點,所以他只能寬容地微笑著,眼巴巴看著那個騎士在關鍵時刻將談話一次又一次打斷,卻毫無辦法。在耳聽八方的同時組織語言回答問題並揣摩每個詞匯在不同情境中的微妙含義可不是件輕松的事,因此,近三個小時精神都高度集中的安德烈開始感到始料未及的疲憊。要不就明天再談好了…

  不行。安德烈咬咬牙,決定不管怎樣都要在今天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他得讓奧菲利亞在正式派出遠征軍之前,在腓特列陛下擬好的條約上簽字。與教會建立軍事同盟固然有許多或明或暗的好處,但風險和收益同樣巨大,所以,為了祖國的利益,安德烈必須用盡一切辦法讓奧菲利亞踏入陷阱,但這並不容易——條約上的許多條款都寫得含糊不清。文字遊戲向來不是塞連人的特長,腓特列的謀臣們幾乎把字典翻了個稀巴爛才將那些盡可能晦澀、多義的詞匯編寫進條約。塞連人也知道教會要進攻西境的消息,但他們不願與奧蘭多的部隊作戰,至少在奧蘭多頹勢盡顯前,塞連人不想派遣大規模部隊加入戰鬥。

  退一萬步講,教會得先把從極北威脅塞連的獸人剿滅,所謂的軍事同盟才會從一紙空文變成有某種約束意義的廢紙。雖然有不少塞連人畏懼教會軍隊在平定叛亂貴族時展現的驚人戰力,但他們並不認為這些神棍有能力在短時間內根除獸人的威脅。這便是腓特列的算盤——以使者團遇害的借口,來強迫蘭斯現在的掌權者奧菲利亞簽下條約,或就此開戰。塞連人並不害怕戰爭,因為剛穩定下來的蘭斯還只是個繈褓裡的嬰兒,即使它的疆域囊括了半個大陸,被新王征服過的土地上還是伴隨著不穩定的忠誠和模棱兩可的秩序。這導致種種未遂的謀權行為相當普遍。潛伏在蘭斯境內的塞連間諜不止一次報告,教會在數月內接連鎮壓了好幾場大規模暴亂和起義,這些消息也證實了腓特列的猜想——教會的統治隱患重重,如果奧菲利亞因某些緣故無暇懲戒蠢蠢欲動的陰謀家們,與塞連開戰就會讓教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到時,他們會被迫將蘭斯的大片土地拱手相讓,或是獻祭成千上萬士兵的生命去維持搖搖欲墜的統治。不論奧菲利亞怎麽選,最終的結果都將是塞連得益。

  “剛才我們聊到了列昂尼德所著的詩歌,對嗎?”奧菲利亞突然開口,打斷了安德烈的小憩。

  詩歌。

  一個寬泛的概念。安德烈沉思著,因為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時間默默流逝,

大概過了幾秒鍾的樣子,安德烈才點點頭,謹慎地說道:“是的。您會賞識我國的詩人,這讓我感到由衷的歡喜。如果您對列昂尼德的作品感興趣,我可以讓他日後專門為您寫一首讚美長詩。”  “如果他本人願意的話,那再好不過了。”奧菲利亞優雅地笑了笑,看似隨意地說道:“但我還是最喜歡他早年寫的那本寓言集,裡面有一則關於拉撒路的故事——他望了一眼不該看的魔鬼,結果他就再也不能融入人群,永遠成了被孤立的陌生人。安德烈閣下,猜猜看,我為什麽格外喜歡這則寓言?”

  似乎是被教皇寬容的靜默所鼓舞,安德烈猶豫了一下,猜測道:“是拉撒路最後的復活嗎?象征著神的無上權能,也預示著虔誠者終將獲得救贖。”

  “答案沒有那麽複雜,安德烈閣下,我是個很單純的姑娘。”

  單純…安德烈差點笑出聲來。奧菲利亞是女王,教皇,煽動民心的政客,十惡不赦的暴君,是利用謊言、恐懼和神秘力量奴役眾生的怪物,這才是世俗公認的觀點,單純這個詞和她真的一點都不沾邊。

  “恕我無知。”

  “在陳述拉撒路的罪孽時,列昂尼德提到了一個觀念——動物也是另一種人類。而他殺了它們:甲蟲、蜘蛛、蚯蚓,它們有大有小,有黃有黑,顏色各異。他殺了它們,成千上萬隻。他毀掉了它們的家園,把光帶進了地洞,那個從沒見過太陽的黑暗世界。他帶來了光明,這卻成了一種罪孽。安德烈閣下,這和我領導我的人民遠眺更廣闊的蒼穹,難道不是一樣的罪行嗎?”

  安德烈沒有答話,他沒搞清奧菲利亞到底想說什麽。

  “我的人民,他們將了解到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文化,一個不用蜷縮在黑暗中掙扎勞作的未來,一個井然有序,平等富強的文明。但我意識到了拉撒路真正的罪孽,那就是光芒沒有讓它們獲得自由,是的。光明束縛了它們,讓它們為悲傷所困。整個地下世界在爬蟲們的悲傷中幾近崩潰,只因它們意識到光明的代價是恐懼和痛苦的變革。如果我不在,我的人民又要經受怎樣的折磨?所以,作為一位好心的引路人,我才要盡可能為他們的未來做好規劃。”

  “如果您指的是對西境發動戰爭…”

  “不,當然不是。我並不喜歡戰爭,盡管這往往是解決矛盾的最終手段。我嘗試過約束我的士兵,讓他們為了一切激昂的榮耀而戰。但顯然,在我無法約束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是一群浸泡在鮮血和殘虐之中的,崇尚暴力的渣滓。他們不再是必要存在的惡人,而僅僅是被欲望驅使的怪物。在我之前的歷代君王,他們都喜歡把恐懼和暴力當作武器,以維持自己的統治。但我研習的是英雄主義和信仰之力的哲學,這也是接下來我要和你討論的重點。關於軍事同盟的簽署,我想在原定的條款上,做一些無傷大雅的修改。”

  “所有條款都是腓特列陛下的意志,作為他的庭臣,我無權更改。”

  “別急著妄下定論,沒準你會更喜歡我的提議。”

  安德烈直視著奧菲利亞的眼睛,兩人目光接觸了幾秒鍾,安德烈移開了視線。並非是安德烈生性靦腆,他只是覺得難以忍受。和世界上其他雄性動物一樣,他得承認奧菲利亞那驚心動魄的美麗。在出使神國前,安德烈就從許多人口中聽說了奧菲利亞的絕世容顏,但會面後,他發現自己對於美的想象力還是太有限了。與奧菲利亞那雙藏著無盡奧秘的深邃眼眸相對太久,安德烈會起雞皮疙瘩。奧菲利亞的臉美得不可方物,但比起一個美豔尤物她更像一尊雕像。一想到這雙眼睛,這副皮囊的主人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暴君,安德烈隻覺得驚悚,胃裡的腥臭之物也開始紛亂翻湧。

  “說。”他似乎沒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憤怒,也許他的潛意識認為居高臨下的語氣足以掩飾某種恐懼。但很快,察覺到不妥的安德烈又乾咳兩聲,平靜地補充道:“請講。”

  “關於征討獸人一事,因為我們正忙於備戰,所以無法抽調太多兵力。因此,我將只派遣兩千人前往極北,您意下如何?”

  安德烈的嘴角下意識抽搐了一下,然後他強忍笑意,裝作沉思了片刻說道:“我能理解您的難處,但恕我直言,在徹底清除獸人的威脅前,塞連是不可能…”

  “是的,我明白。在來年春季之前清理完獸人,才有軍事同盟。”

  安德烈點了點頭。

  “時間緊迫,我得承認,這是項艱難的任務。”他慢慢活動著僵硬的脖子,臉上寫滿了無辜的同情,“請原諒我的同胞都是些急性子的務實之人。如果不能在限定時間內根除極北的威脅,那腓特列陛下只能認為蘭斯人沒有補償塞連重大損失的誠意了。到時…”

  “是的,接下來是我的第二項提議:我的軍隊會在入冬之前就把極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清理乾淨,但與之相對的,我希望來年開春時,塞連能做好打一場全面戰爭的所有準備。不是輔助軍,不是志願者,而是一支完整的大軍,我要看見他們補給充足,整裝待發。”

  是個誘人的陷阱。安德烈想著,假裝有些為難地說道:“嗯,關於備戰,這其中的確牽扯到一些盟友應盡的義務,但塞連的處境要比蘭斯微妙得多。這麽說吧,打一場全面戰爭不是像蘭斯人調情那樣簡單。是的,塞連貧瘠的土地會讓我們更敏銳地感受戰爭的艱難。事實上,因為已經在今年經歷了一場戰爭的緣故,塞連母親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現在都會對哪怕最輕微的疼痛高度敏感。我很抱歉,奧菲莉亞聖座,但是如果您想讓塞連更快加入這場神聖的戰爭,那麽您必須先真正理解我們的艱難處境。”

  貪婪的鬣狗。奧菲利亞強顏歡笑。她本可以殺了他,毫無顧忌。

  “所以,”她歪著頭,好奇的語氣中透著不加掩飾的惡毒:“你想說,塞連人根本沒想過履行承諾,對嗎?”

  安德烈木然地搖了搖頭。話中帶刺是談判桌上最基本的試探手段,但如果奧菲利亞以為他會和其他塞連人一樣,只需稍加挑釁就會面紅耳赤地把所有想法都大聲說出來,那她就太天真了。

  “那就讓我跟你談談後果吧。”奧菲利亞的語氣突然變得陰冷無比,“我所統治的人民數量之多,要比塞連多出三倍不止。記住這一點。如果你們背棄盟約,我的怒火將非常可怕。”

  “您在威脅我?”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你們不會想與我為敵的,而我也不願再多一個本沒有惡意的敵人,所以,就讓試探到此為止吧。現在,在這裡,我的腦海中剛好有一個解決分歧的方案,因此,安德烈殿下,你的態度就顯得至關重要。據我的手下匯報,因為發動戰爭的緣故,塞連今年的糧食儲備相當緊張,從蘭斯人手中奪取的糧食僅夠你們勉強挺到明年夏天。更不幸的是,你們遠在東方大陸的貿易夥伴也正在與鄰國交戰,這就意味著他們不能在近幾年內繼續為你們供應大量糧食了。也就是說,你們接下來只能選擇兩條路——要麽與我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 要麽就冒險再發動一場戰爭。”

  安德烈沉默得像一塊冰冷的岩石。除了以沉默作答,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反駁。該死的神棍!他們到底安插了多少棋子,才能把塞連國內的最高機密說得像酒館裡的笑話一樣廉價?

  他怒氣衝衝地站起身來,攥緊了雙拳,然而奧菲利亞的神態依舊悠然自在,絲毫不在意他那張猙獰的臉。歷史正在重演,他又一次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挫敗所帶來的憤怒與沮喪。

  他從來沒真正理解過奧菲利亞的野心,甚至她對蘭斯敲骨吸髓這種事他也不會在意。但他的祖國,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對每個同胞都有一種情感上的關懷,從最底層的奴隸到最高貴的皇帝皆是如此。

  “我需要…暫時告退,向腓特列陛下匯報情況。”安德烈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您的提議,我會一字不漏向陛下轉述。”

  “請便。告訴他,在盟約生效期間,阿拉塔那領和特拉瓦爾省產出的所有糧食,都會以最低價格優先供應給塞連。這就是我的誠意。”

  她輕描淡寫的口吻粉碎了安德烈心底最後的希冀。

  她不是在虛張聲勢。塞連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與教會並肩同行,無論他和他的同胞情願與否。他們會開啟一段漫長的旅途,沒人知道前面到底有什麽,是充滿希冀的榮耀,還是無法想象的災難?

  未來無法預料。

  但安德烈知道,歷史只有在事後才能被人們所理解,而當下,他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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