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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二百一十一 不是英雄
  如果戰爭的所有罪孽都是我的,那戰後的世界也必須是我的!

  ——猩紅大公早年的酒後宣講

  艾瑟爾的天空燃燒著非自然的火焰。邪惡的條痕切過天空和雲層,流出五彩斑斕的顏色。紫色、藍色、橙紅、金黃以及人類沒有命名顏色的尾焰慢慢下沉,形成一道道妖豔美麗的傷口,如同顏料流下杯子,使天穹看起來喪失了真實的維度,變得扁平而扭曲。

  在這備受折磨的地獄裡,一場宏大的攻防戰正在激烈展開。千星團的法術蹂躪了艾瑟爾的每一寸土地,將守軍逼退回內牆的南方,如今艾瑟爾的軍隊正逐漸放棄領土,將殘余部隊集結於內城,準備重新部署防線。聯軍的軍官們嗅到了勝利的氣息,他們從後方調來了更多部隊,向廢墟裡的守軍發起了猛烈攻擊。戰爭傀儡在煙霧中緩步推進,軍用法術的齊射撼天動地。失效的城防武器在大火中燃燒,伴隨著巨獸的嘶吼和怪異的轟鳴,天空中的戰鬥也在多個層面上展開,猩紅大公的家族騎士與巨鷹相互廝殺,然後墜落。即使冠軍們的戰鬥技巧無可挑剔,但他們還是在巨鷹和對空火力的聯合壓製下漸漸落入下風,開始敗退。

  千星團以降低單體法術強度的代價換來了長時間大面積的火力覆蓋,火雨降臨於這座瀕死的城市上空,一刻不停地轟炸著守軍陣地。戰爭傀儡避無可避,曾驚駭步兵的巨大體型如今成了索命的詛咒,每一記法術都在鋼鐵巨獸身上炸出塊塊殘骸,一台戰爭傀儡被擊中五次就會徹底倒下。投石機擲出的反擊石彈從少量防禦陣地中射出,但效果差強人意。

  上百輛馬車匯入這場風暴之中,各類馬車都被用來實施撤離:臃腫的物資車、軍械車、運送傷員的輕型馬車,而無論它們逃向哪裡,都是從一塊死地跑進另一處死地,因為內牆承受的轟炸比前線還猛烈。在無差別打擊下,逃進內城真正安全的地帶相當困難,每輛馬車在進場和離場時都十分脆弱,每一趟旅程都會有幾輛車被法術或重型武器擊中,傾覆在它們拯救的對象身旁。

  勞恩和他的手下快沒時間了。敵人正從四面八方侵入廢墟,追擊掉隊的潰兵,圍殲被孤立的軍團。當他們全力進攻時,失去重型武器和有利地形的第三團無法與之正面抗衡。戰敗已成定局,這個必然如同鐵砧一般掛在勞恩的脖子上,他的團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持續的轟炸和接二連三的遭遇戰讓第三團的成員從上千人變成了幾百人,然後是一百人,幾十人…目前勞恩身邊只有三十多個新兵,其他人都被衝散了,生死未卜。勞恩領著他們翻越一座又一座廢墟,仿佛緊貼著一道又長又矮的山脊暫避風雪,並祈禱在他們衝向人間的路上不會被敵人發現。幾天前,這裡的廢墟還是一片相對平緩的空地,腳下是完整的石塊和木板。如今,平地因法術的持續轟炸而化為連綿起伏的大坑和小丘,腳下破碎的泥淖裡滿是血和乾癟的內髒。

  一行人沿著魔力肆虐出的溝槽潛行著,靴子踩碎玻璃化的土壤,在血水坑中濺起水花。他們瑟瑟發抖,他們悄無聲息,隱藏在戰場中心的裂縫裡,抱著模棱兩可的希望撤退。

  一開始勞恩覺得他們應該能成功,至少能抵達內牆外的集結點。逃進內城則是另一碼事了,他們姍姍來遲,而內牆已經快被夷為平地了。但不管怎樣,事情得一步一步來,第三團還未正式建立時,馬修就總對他這麽說。

  “就快了,再堅持一下。

”勞恩既是在說給自己聽,也是在鼓舞手下士氣,“已經能看到地標了。最多還有五條街,我們便安全了。”  他試著無視掉仍在不斷肆虐的火焰風暴。抵達集結點,與那些同樣被打散的潰兵編成臨時軍團,然後躲到內牆後,活下去的路上有如此多的障礙。一旦進入防區,勞恩就得祈禱自己是潰兵中軍銜最高的人,否則問題就變得複雜了。

  人為了求得一線生機會忍受一切痛苦和恐怖,他們越過泥濘與喧囂,低聲祈禱,步子在腳下打著滑。命運女神的恩典從不會持久,戰爭中更是如此,寧靜的時刻如白駒過隙。托林率先聽到了詠唱聲,他剛想開口提醒,勞恩便舉起一隻手,讓其他人疲憊地停了下來。

  “安靜。”他發出噓聲。

  “審判!裁決!審判!裁決!”這狂喜的詠唱聲如此刺耳,幾乎瘋癲,在風中如同漸近的潮汐。

  “聖裁!聖裁!聖裁!”

  隨後傳來了武器交擊的聲音,然後是將死者的尖叫。

  勞恩回頭看向那些寫滿疲憊的肮髒臉龐。這些新兵眼中都有同樣的恐懼,以及同樣的期待,他們相信勞恩能拯救他們。

  尖叫聲來自南方廢墟,就在一堵斷牆的另一頭,集結點則在西邊。他完全可以不管。

  勞恩猶豫了。他知道這幫新兵根本談不上戰鬥力,但他不能不管,他可是騎士,一個擺脫了平民身份的準貴族,他必須得看看,也許能幫上忙…

  “你,跟我來。”勞恩指了指托林,“其他人在這待命。”

  勞恩和托林手腳並用爬上泥坡。滾燙的碎石逐漸埋住他們的手腳,隨後又在他們身下瓦解,使他們只能不斷向上爬才不至於滑下。屍體的惡臭從地下傳來,聞起來好像變質了很久的魚。曾住在這裡的很多平民都死了,沒有墓碑銘記。在戰時,能埋進家園的土地就算最高規格的葬禮,也是最痛快的死亡,這是任何老兵都向往的。

  當他們抵達廢牆頂部時,詠唱聲更加響亮了。

  “全父注視著我!祂的恩典!為了榮耀,獻上異端的心臟!”

  勞恩在一年前並未聽過如此恐怖的禱告,但長期的戰鬥已經讓他不會動不動就分泌過多的腎上腺素了。他隻記得未受戰爭摧殘時,艾瑟爾的天空還一塵不染。而後,他親眼目睹所有的慘劇…

  他的力量在流失。該死的,勞恩目光茫然,腦海中回想著暴行,掏出一塊肉干塞進嘴裡。

  好受多了。他擺脫掉不適感,用堅毅的目光鼓舞著渾身顫抖的托林。

  幾百米外,在破碎的凹坑底部,一隊潰兵正沿著馬車殘骸鋪成的坡道艱難跛行,他們身後是煙霧密布的瓦礫和若隱若現的人影。從製服上看這些人是城主拉斐爾的私人部隊,他們定是被衝散了,於是便為了活下去而逃向集結點,就像第三團一樣。

  但敵人發現了他們。對於全能之主的仆從來說,殺誰並不重要,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異端的鮮血對他們而言都是換取神恩的貨幣。

  “注視我!奉獻!完美的獻祭!高潔的犧牲!”敵人在殺戮的同時高聲吟詠著。

  勞恩無能為力,他看到這些倒霉蛋身後是六位聖殿騎士和幾十個聖佑軍,他們訓練有素,戰意高昂,不出十分鍾便能把那幫潰兵屠戮殆盡。

  “太多了,也太遠了…”勞恩轉身慢慢滑下斷牆。從這裡他看不到受創天空的恐怖顏色,只有紅色,凝跡交織成煙霧圖案,一個獅鷲騎士正在上空與三隻巨鷹搏鬥,它們飛得很高。一切看起來都平靜無比,這是毀滅的陰雲。

  “大人?”托林仍在上面看著。他不理解,敵人只有幾十人,但潰兵有上百人,只要…只要有人指揮他們發起反擊…

  “下來吧,孩子。我們無能為力。”勞恩歎了口氣,“那些聖佑軍好對付,但他們身邊有六個聖殿騎士。”

  托林搖搖頭,目光空洞:“為什麽?大人,只要您來指揮他們,我們就能擊退敵人。”

  勞恩沒有作聲,他本來就不像馬修那樣健談。沒錯,這確實是一種極為樂觀的設想,但也只是設想。身經百戰的勞恩很清楚,這些人大概率不會在士氣崩潰的情況下服從他的命令。即使他們勉強聽從命令,鬥志渙散,一盤散沙的羊群也無法與惡狼抗衡。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管他們,起碼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死得比較痛快。

  “裁決!裁決!”

  整齊的怒吼伴隨著殘酷又令人反胃的切肉聲,還有戰爭傀儡的咆哮。尖叫聲逐漸接近,一些人被趕上坡,朝著勞恩的位置而來。

  “大人!”托林咬牙切齒地低吼。

  “下來,小子,這是命令。”

  他試著對新兵溫和一些,但托林並未聽進去,反而緩緩起身。

  “我受夠了,你這懦夫!”少年憤怒地起身,“友軍正遭到屠殺,我們竟還要像老鼠一樣躲在暗處,這算什麽戰士?”

  “你給我下來!”勞恩又氣又急,上前去抓托林的腳踝,用力一拉,托林跌了下來。

  但還是遲了。十幾個潰兵脫離了集體,指向斷牆,大聲呼喊著。他們意識到了拯救之所在,絕望地衝向斷牆。假如他們沒被發現,也許勞恩還能帶新兵們離開,但這群潰兵吸引了一個身著德拉維特重型盔甲、渾身是血的聖殿騎士的注意。他的頭盔轉向勞恩的方向,而後提著闊劍追了過來。

  “你害死了我們所有人!”勞恩迅速起身向後跑去。

  “懦夫不配活著!”托林說著,緩緩端起長矛。

  勞恩健步如飛。

  “跑!”他朝著躲起來的新兵們大喊道,“所有人,快跑!”

  他們在驚駭中發呆,看著托林發出怒吼,無畏地迎向聖殿騎士。

  “別他*的發呆了!跑!”勞恩大喊著,新兵們終於回過神來,開始逃跑。

  他們在破碎的廢墟中穿行。托林獨自站在斷牆邊緣,矛杆抵著肩膀。勞恩回頭看他時,聖殿騎士冷酷無情的橫掃將他攔腰斬成兩段。

  “快!快!”勞恩哆哆嗦嗦地計算著那個聖殿騎士大概用了多長時間越過斷牆。

  新兵們連滾帶爬,試圖逃脫身後的夢魘,但他們注定在劫難逃。另一個聖殿騎士突然從側邊的廢墟上現身,隻一個照面就斬落了兩個新兵的頭顱。

  他們到處都是。

  跑不掉了。

  勞恩和其余的新兵拚命往碎石堆裡跑,試圖用輕型盔甲的機動優勢甩開敵人,但德拉維特板甲作為難以量產,隻配給了少量精銳部隊的昂貴軍備,從設計之初就在保證防護能力無可挑剔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削減了重量。哪怕勞恩已經用上了吃奶的勁跑,身後傳來的咆哮聲仍在逼近,其中一個新兵回過了頭,面對其所目睹的恐怖,他發出了尖叫。

  一聲可怕的戰吼衝擊著所有人的耳膜。

  “為了全能天父的榮耀!”

  那新兵的顱骨連帶頭盔一並被劈開,飛濺的腦漿和骨骼碎片扎傷了勞恩的臉頰,如同鞭子一樣鞭策著他。

  心臟在狂跳不止,聖殿騎士的盔甲因大幅度運動而嘩嘩作響。一隻被鮮血染紅的拳套揪走了勞恩身旁的又一個新兵,伴隨著哭喊聲,其他人尖叫著,如驚弓之鳥般抱頭鼠竄。勞恩停了下來,他逃不掉的。

  托林是對的。

  勞恩的內心湧起一陣突如其來的憤怒。他拔出佩劍,為自己的膽怯而羞愧。

  “站住!像個男人一樣戰鬥!”

  新兵們已經被嚇破了膽,沒人停下。於是勞恩從容地轉身直面死神。

  那聖殿騎士簡直是個怪物,近兩米高,盔甲上裝飾著純潔聖印和受祝銘文。瘋狂的屠戮抽幹了他的理智,這個像牛一樣強壯的騎士用雙手持劍,將一個被捅穿的士兵舉過頭頂。士兵血流如注,在重力的作用下被劍刃剖成了兩半,痛苦地死去了。

  另一個聖殿騎士怒吼著,扔下受害者的殘軀,繼續追擊其他幸存者。

  “殺光異端!”

  勞恩舉劍劈砍,他的手因恐懼分泌的腎上腺素而顫抖,但他距離那個聖殿騎士很近,近到不可能砍偏,劍鋒命中了目標,在胸甲上撕出一道醜陋的傷口。即使是缺乏維護的附魔武器,依然能對重型盔甲造成有效殺傷,但其他人就沒這種好運了。眼看勞恩的反擊有了效果,幾個新兵也有樣學樣,倉促組織起反擊。勇氣可嘉,但普通長矛刺在重型盔甲上的唯一收獲就是幾點凹陷。畢竟新兵們的攻擊既無準頭又無章法,誰又能指望他們創造奇跡呢?被激怒的騎士伸開雙臂,發出怒吼,竟頂著數把長矛的圍攻鉗住了一個新兵的喉嚨,將他活活扼死。

  另一個騎士正在屠宰新兵,所以暫時是一對一。勞恩很清楚自己不過是走運才傷到了對手——畢竟和正兒八經的騎士對抗,他能取勝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只能硬著頭皮頂上。他瞄準了聖殿騎士的脖子附近,那裡沒有層層鋼鐵保護,只有鎖子甲和一道薄薄的鱗片。雖然他知道德拉維特板甲的真正弱點是關節連接處,但在實戰中他不能把容錯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弱點部位作為擊倒強敵的唯一機會。

  千萬不能失手啊。

  在勞恩出劍的同時,那騎士也刺出一劍以示回應。雙方的攻擊幾乎同時抵達,千瘡百孔的附魔盔甲幫勞恩擋下了致命傷,勞恩的攻擊也被騎士閃開,勢不可擋的劍鋒在騎士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駭人的傷口,然而那騎士仍然挺立著,昂起頭,緊握拳,咕噥地懺悔著自己犯下了傲慢輕敵的罪孽。

  一記重擊讓勞恩覺得五髒六腑都被震碎了,他踉蹌著後退。一些新兵已經爬出了廢墟,逃往另一條街道。

  “為了戰鬥的榮耀,我已經給了你擊敗我的機會,因為我承認你們的卑劣。”那騎士悶在頭盔裡的聲音異常平靜,與他的狂暴舉止極不相符。“你失敗了,現在面對你的死神吧。讚美祂的恩典吧,因為在地獄裡你們有的是時間懺悔。”

  勞恩的雙手顫抖得如此劇烈,他幾乎無法把手中的劍提起。足足試了三次,他才成功擺好對敵的姿勢。那個騎士大笑著,聲音低沉冷酷,但充滿愉悅。他將闊劍舉至胸前敬禮。

  筋疲力竭的勞恩咬緊牙關。

  贏不了的。

  但他會戰至最後一刻,不負蘭斯騎士的榮耀。

  變故發生的如此之快,以至於勞恩都沒有時間醞釀攻勢。一根五米長的龍槍從天而降,炸碎了那個聖殿騎士的頭顱和半個身子。強大的氣流燙傷了勞恩的臉龐,震得他腳下一軟坐在了地上。另一個聖殿騎士還未反應過來,隨後被塵埃中飛出的耀銀箭洞穿了心臟。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殘軀,跪倒在地,側身倒在了血泊中。

  勞恩扭頭面向他的救星, 卻驚恐地看到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獅鷲騎士。她和她死去的坐騎靠在一起,遍體鱗傷,看敵人倒下,她手中的弩也掉在了地上。勞恩上前查看,只是粗略掃了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沒救了——她的髒腑已經被掏空,兩條腿被扯斷,全身皮開肉綻,仿佛一坨被扔進絞肉機裡來回折騰了好幾遍的肉餡。勞恩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剛想開口道謝,就看那騎士的嘴唇動了動。

  “咳咳…”她用盡全力抬起手,從被揉成一團廢鐵的胸甲裡掏出一封信。“把這個,給勞倫斯閣下。別相信…任何人,快…去……”

  “長官?”勞恩戰戰兢兢地接過信,“這是?”

  “你最好…別問…”她虛弱地開口道:“裡面的信息極其重要,關乎…整場戰爭的成敗。如果…信送到…你會贏得…任何…”

  她咳嗽了一聲,急切地傳出難以理解的信息。但血已經浸透了喉管,她努力數次也未能發出半點聲音。不到一分鍾,她便在極度痛苦中死去了。雖然她話沒說完,但勞恩已經完全明白他要做什麽了。此時幸存的幾個新兵圍攏過來,他們必須為冠軍的戰死獻上一份敬意,如果不是她在死前殺掉了這兩個聖殿騎士,那他們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我會把它帶到的。”勞恩對女騎士的屍體躬身致敬,“以我的生命起誓。”

  “大人?”一個新兵怯怯地開口,“我們是不是該動身了…”

  “沒錯。”勞恩把信掖進胸甲最厚實的地方,並順手拿起了女騎士的佩劍和手弩。“我們要去當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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