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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八十二 飛來橫禍
  阿貝爾恨死這個地方了。

  她討厭蘭斯的炎熱,討厭濃厚的塵土和汗水味,她討厭這裡的一切。還未離開父親的領地前,她曾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期待,但現在她隻想詛咒那位用希望折磨她的命運之神。她的悶悶不樂總是有原因的——除了躺在馬車上發呆外,她基本上什麽都乾不了。

  作為梅西耶男爵的長女,阿貝爾從未體驗過尋常貴族小姐的奢侈生活。過去她常常跟在父親背後視察領地,看著農夫們在火辣的陽光下勞作。這和她兒時蹲在牆根下觀察螞蟻沒什麽區別,但對她來說這就是唯一能打發時間的無聊遊戲。

  男爵的車隊已經經過了許多城鎮,多到她已經數不清了。但它們看起來似乎沒什麽不同——滿是汙物、煙霧、屍體的臭味和狂熱的布道者。偶爾阿貝爾能看到向西境逃竄的流民,從他們口中得知今天又發生了什麽事。阿貝爾從未聽到過什麽好消息,她已經習慣了,無非是教會又在哪裡布施了,在哪裡布置軍隊建立封鎖線阻止流民外逃之類的事。她的妹妹特蕾婭病了,一次叮咬讓她在馬車上躺了整整四天,高燒伴隨著幻覺讓特蕾婭的身體一直在顫抖。那時阿貝爾意識到妹妹可能會死,但事實上她對此並不是那麽在意。戰亂時期,痢疾等瘟疫總會趁虛而入,車隊裡已經有不少人死於勞頓和疾病的折磨了,她們缺少藥品和充足的休息時間。每天教會的封鎖線都在拓寬,而阿貝爾的母親只能一邊打探消息,一邊指揮車隊繞開封鎖,馬不停蹄地向西方進發。

  希望特蕾婭不會有事吧,阿貝爾想。

  作為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她從許多細節中注意到教團也並非是什麽純潔無暇的神聖組織。不少祭司都野心勃勃,習慣於在聖佑軍的保護下宣稱自己是全能之主的牧羊人,將替祂管理某塊土地上的羔羊們。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祭司們會喝得爛醉,喜歡聚眾賭博,他們相信信仰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所以會不定期從瑟瑟發抖的羊群中挑選出幾位秀色可餐的迷途者,將她們帶到自己的房間進行一整夜的“教導”,或折磨。阿貝爾覺得他們信仰的不是全能之主,而是暴力。是的,他們相信暴力,因為暴力能聚斂財富,獲得權力。即使是虔誠的信徒也知道,他們所搜刮的財富中,能用來建造教堂、救濟流民的不到十分之一。教會一樣腐朽不堪,它冰冷而油膩的內核被包裹在高不可攀的雍容皮囊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或許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在蘭斯境內又兜了兩天的圈子後,車隊終於繞過軍隊的封鎖,進入了中立之地。阿貝爾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的悲慘遭遇——一群極為強壯的劫匪,他們穿著搶來的絲綢衣服,腰間系著兩個裝滿金幣或首飾的布袋,像餓紅眼的瘋狗一樣叫喚著,搖搖擺擺地舉著武器衝向了車隊。保護車隊的幾十名士兵在一場敵眾我寡的混戰中被砍倒,而婦孺的祈求和恐懼的叫喊隻讓劫匪們的暴行愈發大膽。他們在人群中肆意砍殺,掀翻了馬車,將罵不絕口的男爵夫人拖走,載著搶來的沉甸甸的金銀細軟和物資口糧離去了,隻留下一地屍體和少數已經崩潰的幸存者。

  阿貝爾抱著昏迷不醒的妹妹躲在馬車下才逃過一劫。上個月她還在午飯後,懶洋洋地看著領地裡的士兵們拿著長矛訓練,準備和侵略者同歸於盡。可現在,她趴在馬車下,周圍一無所有,人世間的一切都好像變得虛無縹緲。為什麽呢?她不明白那些同為蘭斯人的強盜為什麽會在迫害同胞時露出那麽喪心病狂的扭曲笑容,

就好像在對一群畜生泄憤似的。生於貴族之家,既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祝福,也是一種殘忍的詛咒。從小就生活在象牙塔裡的阿貝爾從沒見過這樣可怖的場面,梅西耶男爵是個忠厚老實的好人,一直都沒舍得讓兩個女兒離開他的領地,去外面經受風吹雨打。  這也導致了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阿貝爾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愣在原地,連哭都哭不出聲。

  父親的信物早已不翼而飛,母親也被擄走,妹妹的病情更加嚴重了…阿貝爾環顧四周,試圖從一片狼藉的現場找些可以讓她看到希望的東西。但這是一片荒漠,一片蔥鬱、潮濕、翠綠、生機盎然的荒漠,除了鮮血和哭泣的幸存者外只有滿眼灌木和絕望。

  是的,什麽都沒有了。辛勤勞作攢下的祖產,數十車物資,還有食物…強盜們甚至沒有留下一點麵包渣,他們留下活口可不是因為惻隱之心,而是他們知道密林深處的野獸需要一頓飽餐。只有喂飽了那些嗜血的畜生,它們才不會在夜裡襲擊強盜們的駐地。

  太陽一如既往地普照大地,而且再過幾千年也會照常升起。微風從阿貝爾的臉上拂過,清新的空氣,沙沙作響的灌木與靜靜流淌的沃爾塔瓦河構成了一片美輪美奐的野外風光,也模糊了現實與夢境的界限。阿貝爾就像中了邪似的,怔怔地找來一架殘破的板車,將妹妹放在平板上,推著車向前走去。去西境的道路只有一條,她不擔心迷路,她隻擔心自己的動作不夠快,會讓熟睡的妹妹再也沒法醒來。至於饑餓或疲憊,此時已經無關緊要了。

  不論在什麽時候,家人永遠都是最重要的。梅西耶男爵的教導讓阿貝爾不敢有絲毫松懈,在死神的真理面前,所有顧慮都被阿貝爾拋之腦後,她無視了自己不可能在一周內抵達自由之城的事實,也忽略了因恐懼與虛弱而變得無力的手腳,甚至她都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流淚。嘴裡還殘留著蜂蜜和奶酪味,這頓早餐是她唯一能回憶起過去生活的東西了。她輕輕地喘息著,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推車對於長期勞作的人而言並不費力,但對於一個從小就養尊處優,沒乾過粗活的羸弱小姐而言,這種只需要付出體力的勞動是一項格外困難的考驗。

  阿貝爾的身體正在沉沉睡去,她的回憶也隨機械的動作緩緩流入夢鄉。車隊遇襲的每個細節都宛如尖銳的鋼針,深深地釘入大腦之中,這些不堪、血腥的回憶從她的腦海中被挖掘、重組,最後變成了蝕骨的森寒。不知走了多久,天暗了下來,叢林裡傳來了野獸的咆哮,阿貝爾一刻都不敢停歇,甚至加快了腳步。她就這樣走著,到黎明時,累得幾乎快昏死過去。雙腿已經和木棒一樣僵硬,變得毫無知覺,但阿貝爾依然沒停下,因為她正走在峭壁延伸出的窄路上,狹窄的走廊下方是奔流不息的沃爾塔瓦河。再往前走走吧,幾十裡外的草原便是人們口中的安全地帶,畏懼奧蘭多公爵的強盜與野獸,是不敢跨過那條邊界線的。只要再堅持一小會,就能在安全的地方歇息一下了,她的父親會帶著全副武裝的騎士們從那裡奔來,她萬分確信。

  然而她的運氣實在是差到了極點,就在後方一百米外,樹叢的枝椏正在嘎吱作響,一隻巨熊衝出了森林,咆哮著撲向了阿貝爾。這隻野獸因為年老體衰的緣故無法繼續擔任樹林深處食物鏈頂端的霸主,但靠著獵人的耐心與狡猾,它熟練的埋伏技巧依然能讓它在樹林外圍狩獵許多塊頭比它更大的食物。

  如今它面對的只是兩個手無寸鐵的人類。這畜生為已經插翅難飛的美餐而興奮不已,刻意放慢了動作。阿貝爾嚇得拔腿就跑,而巨熊咆哮著追了上去。

  死神在背後快馬加鞭,阿貝爾心急如焚,卻只能眼看著龐大的陰影越來越近。好巧不巧,推車撞上了一塊石頭,伴隨著清脆的車輪斷裂聲,阿貝爾和妹妹都飛了起來,滾落到懸崖下。巨熊看著懸崖下奔流不息的怒濤,發出了不甘的嚎叫。

  它在懸崖上望了下遊一會,河裡什麽都沒有——沒有氣泡、沒有獵物的軀體,也沒有任何能證明她們曾存在過的東西。

  於是它失望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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