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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七十六 余波
  經過一整夜的殺戮,秩序隨晨曦第一縷血色微光的降臨而重新回歸了這座死寂的城市。大規模暴亂所散播的恐懼與瘋狂,讓無數民眾都陷入了深深的懷疑與迷茫中。許多叛軍和暴徒被殺死,但一夜的瘋狂劫掠與屠殺足以讓他們付出的傷亡變得微不足道——有整整一千三百棟民宅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而民眾的傷亡人數至今仍未得到確切統計。一百七十家商鋪與莊園遭到洗劫,二十七位擁有采邑的貴族死去,另外六十二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嚇,上百個貴婦已經瘋了,她們神智不清,對任何風吹草動都噤若寒蟬。但這些遠不是最糟糕的,塞連的使者團和護衛聖女的聖殿騎士盡數遇害,這讓約克公爵不得不暫時封鎖了三位王室成員死於暴亂的消息,專心處理更緊急的外交事故。

  與後備軍一起,民兵團和城防軍拯救了王宮在內的整片貴族街區,讓無數貴族老爺及其家屬免遭暴徒殘害。這些在動亂中挺身而出的戰士被暫時安頓在城外,領到了一份格外豐盛的午餐外加一杯口感醇厚的啤酒,過了半天充滿希望的好日子。但當有人從城裡帶回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傳聞後,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只會越來越糟——有了一個軍團嘩變的前車之鑒,他們現在不被任何人信任,而接下來的日子遠比之前的更加難熬。

  “兄弟們聽我說!”一個臉被鯨油燒掉一半的士兵對圍坐在一起喝悶酒的同僚們大聲喊道:“我有個在王宮裡當差的兄弟,他告訴我宮裡出大事了,咱們又要和塞連人打仗!而這次,教會不可能再幫咱們。我不幹了,這群老爺整出來的亂子讓他們自己去收拾吧,有沒有人想…”

  “讓他閉嘴。”一個軍官沉著臉,命令手下把這個喋喋不休的家夥綁起來帶走。

  “好啊,我說錯什麽了?又做錯什麽了?”那士兵向前幾步,憤怒地扯下胸前的英勇勳章,將它用力擲在地上,大聲質問道:“為了阻擋塞連人的追擊,我的兩個兄弟都死在了前線。因為昨晚那道該死的命令,我的妻子和不到五歲的女兒被那幫畜生逼到角落裡生吞了!就因為我服從了那該死的命令,去進攻埃裡森大道!告訴我,我為老爺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說啊,你這狼心狗肺的*,保護一家老爺們經常光顧的珠寶店,比保護我一家人的命還重要嗎?”

  軍官看著更多士兵都站了起來,堅定地擋在他面前,不由得擰緊了眉頭。他知道的,軍部高層下達的命令蠢透了,他們在計算出每個城區的價值後,把士兵們一股腦派到價值最高的城區送死。士兵們迎著漫天箭雨,躲過被點燃的鯨油和陷阱,奮力爬上街壘,與鬥志高昂的成群敵人戰鬥…想到這,軍官自己都開始懷疑,他一直追尋的榮耀,到底值不值得用如此之多的鮮血換取。

  “因為現在咱們是‘非常重要’的財產,所以老爺們才讓咱們吃頓飽飯,好有勁為他們繼續賣命!”那士兵看軍官一時語塞,便更加大聲地喊道:“你們沒和塞連人打過仗,但我打過!一個萬人軍團,不到一個小時就死光了。一塊製式盾牌,被塞連人的斧頭砍上三下就爛得用不成了。那場戰鬥還沒結束,地上的屍體鋪開都已經比一座城市還大了!到處都是脊骨、內髒、人頭…你們根本不知道,眼看著你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倒在爛泥裡是什麽感覺。我不想再看著每天都有新兵入伍,還沒來得及記住他們的名字就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送死。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去哪都好。

去他*的戰爭吧,那是老爺們的事,我保護的也只是他們的財產,他們的土地,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對付塞連人去吧!”  “第三項軍規,不得在任何情況下動搖軍心。”軍官終於做了決定,他拔出佩劍,指向那個滿眼血紅的可憐士兵,盡可能冷漠地說道:“按照軍法,你將被就地處決。”

  一陣騷動後,十幾個士兵湊了過來,將武器對準了軍官和他的手下。

  他們都是蘭斯人,其中有半數都來自不同的行省,但此刻,他們將缺乏維護的武器舉起,對準了同胞。

  “他說得沒錯!”

  “對,我也不想再給那些老爺賣命了!”

  “我們不是牲口,也不是貨幣,我們是人!”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與軍官的手下對峙著。他們沉默著,既不叫囂,也不表露敵意,只是擋在軍官面前,無聲地抗議著。

  就在兩撥人劍拔弩張的時候,營地外傳來了一陣騷動,本來就有些心虛的軍官派手下去查看。是一群傳教士在城門前布施,沒什麽好奇怪的。教會的每個宗教儀式都像是無人不知的公開秘密,不是什麽新鮮事,也不是什麽爛事。

  可惜的是,蘭斯人始終沒搞懂布施的意義,也鮮有人真正了解過它。更沒人知道,為什麽在奧拉神國,每年都會有成千上萬的普通人為了追隨全能之主的光芒而前赴後繼。

  信仰,和蘭斯人眼中的迷信與愚昧,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布施台前的觀眾是無數衣衫襤褸的平民——行屍走肉般的商販、鐵匠、屠夫、侍從和流浪漢。他們眼巴巴地盯著傳教士們身後滿載救濟糧的馬車,卻不敢上前,討要一口果腹之食。他們依然對全能之主的教誨敬而遠之,且不敢與這些陌生的外鄉人過多接觸。

  “新法令!奧菲利亞殿下宣布每個朗誦《教典》的人都能得到救贖,並領取一袋麵粉!”領頭的傳教士將手中古樸厚重的《教典》放在做工粗糙的矮桌上,並適時地補充道:“無論身份高低,無論血統貴賤,每個朗誦者都能獲得救濟,不論他是不是來自斯托姆·蘭斯!”

  “你們不記恨我們嗎?”人群中一個怯怯地聲音響起:“我聽說聖女大人在昨夜的暴亂中受了傷,而她的護衛都死在了叛亂分子手中…”

  “問得好。”那傳教士的笑容無比慈祥和藹,他環顧四周,觀察著神色各異的人們,醞釀了片刻情緒才回復道:“的確,我們在昨夜的動亂中遭受突然襲擊,傷亡慘重。但奧菲利亞殿下始終相信,該受懲罰的只有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暴徒,而不是同為受害者的蘭斯民眾。是的,不要再對她的慈悲視而不見了。你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在昨夜受到了聖佑軍的庇護,是奧菲利亞殿下,她要求聖佑軍優先保護人口密度最高的平民區!為此,她被暴徒的刀劍所傷,十四位英勇的聖殿騎士為保護她而犧牲。盡管如此,她依然在其他人拋棄你們時願意對你們伸出援手!歌頌主的榮光吧,讚美祂的恩典吧,只有發自真心地祈禱,才能使你們真正理解主的博愛,沐浴在祂的光芒下,脫胎換骨!”

  傳教士不標準的蘭斯語調讓他的演講聽起來格外別扭,但經過一個多月的折騰,身心俱疲的蘭斯人已經不在乎發音不標準這種小事到底算不算什麽令人痛心疾首的暴行了。他們的三觀在經歷了戰敗和暴亂後變得千瘡百孔,麻木和悲哀佔據了他們的靈魂。他們對未來感到迷茫、恐懼。沒人關心教會為什麽在這時發放救濟糧,他們隻關心能否領到救濟糧。

  現在圍觀者都不敢上前,或許他們需要一個人先站出來做個表率。

  “我需要朗誦哪個章節才能拿到食物?”那名毀容的士兵撥開人群,站了出來。心灰意冷的他已經什麽都不怕了,所以才如此爽快的成了第一個嘗試者。

  “隨便哪章都可以。”傳教士微微點頭,對鼓起勇氣的先驅者獻上敬意,“如果你能朗誦蓋伊書第十四章十五節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盡管意識到這並不是要求,士兵還是從矮桌上拿起《教典》,皺著眉頭翻開了它。

  “明亮之星,晨曦之子啊,你何竟從天墜落?你這攻敗列國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裡曾說:‘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與眾星之上;我要坐在聚會的山上,在北方的極點;我要升到高雲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墜落陰間,到坑中極深之處…”

  這一刻,一些圍觀者好像找到了某種寧靜。傳教士將一袋麵粉拎在手中,眼睛盯著朗誦者,等待他將這個章節讀完。但士兵被書中描述的光與影所震撼到了,當然,誰不會呢?士兵讀完了一節,卻沒有停下,好奇戰勝了怠惰,讓他像個愈發貪婪的癮君子似的,迫不及待地翻開了下一頁繼續讀了下去。

  “世上的君王都躺在他們富麗堂皇的墳墓裡。可是你沒有墳墓,你被拋棄在野地;你的屍首上面堆滿了陣亡兵士的骸骨,一起落到深坑裡,被人踐踏。你不像其他君王,死後有人埋葬;因為你毀滅了自己的國家,殺戮自己的人民。你這作惡的一家都要滅亡,一個也不存留。你們準備去屠殺他的子孫吧!這是他們祖宗留下的罪債;他們當中不再有人統治這世界,也不能在這世上建立城市了。”

  “夠了,孩子,已經夠了。”傳教士上前,親吻胸前的十字架,將它取下交給了泣不成聲的士兵。那士兵的聲音已經嘶啞,眼淚匯成溪流淌過他臉上醜陋的疤痕,他無力地跪倒在傳教士面前,不知是在為死去的家人哭泣,還是在為自己的黑暗命運感到悲哀。傳教士自始至終都在微笑,他很熱情,也很平靜。

  許多研習歷史的學者都明白,戰爭是人類的天性,但除了生存外,人們還會為何而戰?士兵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與普通人沒什麽分別,他們會恐懼,也會感到悲傷。但當他們目睹更恢弘的事物,觸及新的高度,見證一個更偉大的夢想,並堅信它能成為現實的時候,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拿起武器,為了尚未誕生的光明未來而戰死在至高無上的榮耀中。

  “抬起頭來,因你的靈魂,已經獲得新生。”傳教士用手指輕輕撫摸士兵沾滿淚水的臉頰。在圍觀者們的驚呼聲中,一道微弱的光芒透過汙垢與血痂,衝散了腐朽與悲傷,尋回了蘭斯人拋棄已久的高貴優雅,光芒所鑄造的新生皮膚在淚痕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輝,讓許多圍觀者都目瞪口呆。

  “我有罪,假如可以重來,我絕不會拋下戰友逃走。我是個叛徒,一個被恐懼逼瘋的懦夫…”

  士兵終於當眾吐露出最真實的告解,他閉上雙眼,隨後如釋重負地微笑起來。他仰起頭,宛如一個終於從地牢裡逃脫出來的死囚仰望著天空。圍觀的人們出現了一陣騷動,他們不敢相信那士兵臉上駭人的疤痕竟然消失了,而宣泄帶來的淨化讓他徹底清醒過來。圍觀的人們終於意識到他們之前的悲觀猜測有多麽可笑,士兵越是懺悔自己的罪行,他眼中的虔誠便越是炙熱。其他人也渴望宣泄情緒,渴望得到寬恕。因為這是他們親眼所見的神跡,言辭是無法抹消傷疤的,但朗誦聖言,懺悔自己的罪孽可以。

  “我也想朗誦,但我不識字…”

  “還有我!”

  “我也是!”

  “我也不識字。”

  大多數平民是不識字的,他們既沒有學習的途徑,也付不起高昂的學費。但傳教士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他張開雙臂,用厚重莊嚴的語氣承諾道:“那就禱告吧, 虔誠地懺悔吧。一顆向往光明的心臟會超脫於羸弱不堪的肉身,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全能之主都會賜予羔羊們救贖之道。祂可以同時注視千萬人,亦可獲知任何最虔誠的祈求…”

  軍官和他的手下什麽都沒聽見,當那獲得新生的士兵拎著一袋麵粉,輕吻著胸前的十字架起身時,某些他們一直深信不疑的東西被擊碎了。士兵穿過人群時,他手下的士兵們就在一旁站著。少數人丟掉武器,跪在地上開始懺悔,大多數人則服從了命令,如雕塑般站在原地,保持緘默。但這也是他們身為士兵所能做到的極限了,沒人試圖阻止傳教士布施,也沒人願意勸阻民眾回頭。不需要誰來預言,蘭斯的未來黯淡無比,充滿痛苦,他們沒有剝奪同胞脫離苦難的權利。

  民眾們跪在地上開始祈禱,盡管只有少部分人是出於虔誠與敬畏,而其他人只是在貪婪的驅使下這麽做。領頭的傳教士從人們的眼中看到了一切,但他並不在乎,只是保持微笑,將救濟糧不斷遞到人們手中,無論他們的祈禱是否虔誠。

  對於一些高級神職人員來說,他們能輕而易舉的在這病態的城市探究過去發生的一切。只要他們願意,每個人做過的每件事,都是可以被窺視的秘密。

  命運是不可違抗的。傳教士很清楚,一切都在奧菲利亞殿下的預料之中。很快,蘭斯便會誕生一批信仰堅定的狂信徒,緊接著是更多的泛信徒,以及自願捍衛教會的警衛和士兵。

  這是黑暗時代僅憑刀劍為倚仗的任何征服者都無法完成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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