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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七十八 殉道
  卡利·凱爾,是蘭斯第三軍團的一名下級軍官,他所在的軍團曾經作為斯托姆·蘭斯陛下的先鋒南征北戰。毫無例外,作為一個傑出國度平民階級的好鬥分子,能加入歷史悠久的第三軍團是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曾和戰友並肩為窮凶極惡的塞連人帶來死亡,而現在,他和他的部下被綁在刑場中央的圓柱上,被拋棄在毫無榮譽的地獄之中,忍受著石塊和吐沫的洗禮。

  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他是一位戰士,一個愛國者,一位敢於流血的先驅者。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或是聖佑軍追捕他多久了。現在他終於不用逃避他們,而是要直面他們了。這些來自聖城的豺狼就在他身後,在不遠處滿不在乎地嘲笑著刑場上的傻瓜們。盡管凱爾知道,一些被俘虜的同胞已經用公開懺悔贏得了活下去的機會,但他不願對教會卑躬屈膝,讓格外漫長的後半生都在無盡的冰冷夢魘中苟且偷生。教會施舍給他們懺悔就能活命的條件對他來說只是一種羞辱。

  況且,他對起義失敗後的日子一點也不抱希望。

  他貪生怕死的同僚們在毫無勝算的戰鬥中逃走了,留給他的只有過於遙遠的光明以及希望破滅後的刺骨寒意。

  那一晚,他好像做了一個格外漫長而真實的夢:烈火、痛苦、怒吼、沾滿鮮血的武器,這些都是戰士的夢中該出現的東西。他夢到了那位大人描繪的美好未來,並願意在胸中的火焰尚未熄滅前,為正在受苦的祖國做些什麽。

  他夢到了勇敢的同胞們高聲呼喊著天佑蘭斯的口號,咆哮著舉起武器,將昏庸無能的老爺們和妄圖染指這片神聖土地的外鄉人們粉碎毀滅。

  為了更美好的未來,他心甘情願地對麻木的同胞刀劍相向。他始終堅信,只要趕走了貪婪的外鄉人,殺光昏庸無能的老爺,蘭斯就能重獲新生。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無辜者的鮮血是必要的祭品。

  但為什麽…

  不難理解,他是個瘋狂的朝聖者,祈求用少數人的血肉換取一個國家的重生。但他卑微的乞求在諸神看來,只是一群沙礫般渺小的螻蟻在棋盤上發動了一場小規模的聖戰。

  顯而易見,如此無趣的祈求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應。

  摻雜著汗臭味的微風一如既往地拂過大地,將唾罵聲和詛咒聲的殘片帶到他的耳邊。他既不恐懼,也毫無罪惡感,在他決定將刀劍揮向同胞的那一刻起,哭喊或慘叫就和咒罵沒有任何區別了。

  一陣狂熱的歡呼聲傳來,劊子手又揮下了飽飲鮮血的屠刀,一顆臉上仍掛著驚懼的頭顱滾落在地,被等候多時的民眾們踢到了後排,毫無懸念地遭受著羞辱與玷汙。

  “不…”凱爾身旁的兄弟透過痛苦的喘息喃喃道:“不,我不想死…我要懺悔!對,我不能…”

  面對有條不紊的批量屠殺,他崩潰了,或許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吧——看著劊子手抹一把汗,在一長串的人群中一砍再砍,鮮血染紅大地,直到屠刀被砍鈍了,氣喘籲籲的屠夫才會花上幾分鍾象征性地磨一下刀——有些對暴徒恨之入骨的民眾湊錢賄賂了劊子手,只要求這些叛黨死得不要那麽輕松乾脆。收了錢的劊子手自然很願意開動腦筋,用一些漫不經心的失誤來讓怒火中燒的客戶們獲得滿足。

  比如讓刀稍微鈍一點,故意砍偏一點,就能輕而易舉地製造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數倍於肉體折磨的精神痛苦。

  凱爾本想讓身邊的兄弟閉嘴,

但他太累了,連嘴都不想張。他和幾位有些地位的高級軍官被留到了最後,被迫看著他們的手下死去。直到這時凱爾才突然發現,全能之主的忠仆們並不像人們認為的那樣厭惡流血和痛苦,相反,他們很喜歡在師出有名的情況下充分享受屠殺帶來的精神與感官上的饕餮。  似乎教義越是壓製他們身為人類的本性,其渴望就越是難以被滿足。在正午時,劊子手的工作終於結束了。四百多人被梟首示眾,他們的頭顱被堆成了一座尖塔,讓悶熱的廣場被格外凝重的肅殺之氣籠罩,變得陰冷而寂靜。圍觀群眾的憤怒已經得到了緩解,早已不再叫嚷,他們在等待,剩下的囚犯將得到怎樣的懲罰。

  劊子手在一位年輕教士的示意下離開了刑場,凱爾活了下來。

  赤裸裸的現實對他而言毫無意義,苟全性命從來都不是他在乎的,因為這種想法簡直是一種褻瀆——作為一名光榮的老兵,為生他養他的祖國獻出生命,本來就是一種無需質疑的榮耀。

  出於同樣的原因,刑場上的幾位軍官也做好了和兄弟一同殉道的準備。

  太久了…不知過了多久,凱爾既沒等到劊子手的屠刀,也沒看到絞索和其他刑具。也許是他們得花點時間把刑具搬來吧,凱爾想。近百年以來蘭斯對刑具的需求向來很少,寥寥可數的老古董都存放在偏遠行省的寒冷地牢深處。在和平時期,緩慢的折磨會持續數個月,有足夠的時間讓精通人體構造的行刑官為受害者量身定製獨一無二的酷刑,以保證對方不管是身居高位的政治犯,還是亡命天涯的小賊,都能享受到完全平等的極致痛苦。

  然而,現在並非和平時期,圍觀群眾愈發激烈的騷動意味著處刑刻不容緩。

  “為什麽那些神棍毫無反應?”一個胡子拉碴的軍官有些不安的問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這就是問題所在。”凱爾嘲弄地笑了笑,“沒人清楚他們在想什麽,但我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麽好事,我…感覺到了某種…恥辱之事。”

  尖叫、求饒,這就是他們渴求的東西。卡爾很清楚,如果不用最殘忍的手段處決他們,蘭斯的反抗將永遠不會停止。他們的抗爭已經到此為止了,但還會有一批又一批不願在教會治下甘願承受屈辱的蘭斯人站出來,與他們志同道合的兄弟並肩作戰,直到所有侵略者都被擊退,腐敗的宮廷得到清理為止。凱爾和第三軍團的士兵們是第一批倒在朝聖之路上的戰士,而他們絕不會是最後一批。

  凱爾對此深信不疑。

  他們並不是在孤軍奮戰,只是援軍到來的有點遲罷了。驕傲的蘭斯人可以被斬下頭顱,卻不會被折斷脊梁。凱爾打定主意,如果他挺不過酷刑,就咬舌自盡,一定不會發出任何哭喊。唯有這樣,更多的同胞才會被驚醒,一同加入到他們的朝聖之旅中。

  一輛大型馬車在人群的注視下駛向廣場,由教會攜帶香爐和荊條的巡行騎士帶領著。凱爾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等待著黑暗命運的到來。他看到騎士們手中掛在鎖鏈上的香爐在搖擺,在馬車後,還有超過十名聖殿騎士外加百名聖佑軍跟隨。

  奧菲利亞從馬車上走下,她的教袍幾乎一塵不染,在烈陽高照的天空下散發出一種不可言喻的聖潔光芒。在她身後,兩位聖殿騎士和四位大修女謙卑地躬著身子,甚至不敢直視聖女的裙擺。而奧菲利亞以她負傷前的方式向刑場走去——平和、微笑、自信且謹慎。

  圍觀群眾在她走近時低下頭,躬身致意。

  “母狗!”凱爾衝奧菲利亞的方向啐了口痰,大罵道:“滾出我們的家園,你別想從這裡得到任何東西!”

  “一個嚴酷的考驗,瑪麗亞。證明你的虔誠吧。”奧菲利亞充耳不聞,對她的貼身護衛說道。

  “是的,殿下。”佩戴純潔聖印的女騎士平靜地接受命令,向囚犯們大步走去。

  凱爾從沒見過奧菲利亞的真正親衛,所以才對謀殺聖女有著某種期望。從那女騎士徒步向他走來,如一台屠殺機器般駭人的壓迫感看來,如果她那晚出現在奧菲利亞身邊,也許只有整支軍團的精銳聯手圍攻,借助弩箭和毒藥,才有可能在她疲於招架時殺掉奧菲利亞。

  而奧菲利亞的親衛,並不只有一人。

  “同胞的背叛。一切皆源自最無情、最矛盾、最不幸之人胸中黑暗又野蠻的怒火。燒盡城市的火焰已經熄滅,滿懷傷悲的受害者已躺在墳墓中。全能之主的箴言提醒著同樣滿懷悲傷的我,善與惡的界限不在於國度的差別,不在於地位的高低,更不在於信仰的真偽!這條界線貫穿所有人的心靈,即使是墮入邪惡的靈魂,也依然維持著屬於善良的一席之地。”

  奧菲利亞站在台前,對台下的群眾們發表演講。她微微蹙眉,技巧性的停頓了一下,然後瞥向刑場上的囚犯們,陰冷的蔑視讓觀眾們不寒而栗。

  “但有些可憎的冷血殺手不是人類。今日黑暗諸神的奴仆將在此地接受製裁,在全能之主烈日般璀璨的注視之下!那高拱於天,炯查寰宇的正義之光,將如神威般發揮祂的無上權威,懲惡揚善!”

  她在說什麽?凱爾一句話都沒聽懂, 但這並不妨礙他用全身力氣喊出自己的臨終遺言。

  “天佑蘭…”

  他的呼喊在劍刃輕柔地貫穿脊椎時化為一陣無聲抽搐。但他並未死去,反而發出了充滿威脅性的吼聲。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惡魔正用人類看不見的方式鑽入他的體內,一連串如幽靈般鬼魅的陰影從他的眼角躥過,同時耳邊響起了整個黑暗世界傳來的惡意低語。力量帶來的強大迷醉感讓他扯碎了束縛他的鎖鏈,奔騰的血液沸騰起來,興奮地歌頌著令人愉悅的褻瀆力量。

  他感受到了身體的變化,骨骼正在膨脹,肌肉正在硬化,惡魔從他的血肉中找到了寄宿的巢穴,正在貪婪的啃噬著他的靈魂。凱爾集中精神,想要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但力量伴隨著劇烈的痛楚,將脆弱的理智壓垮。深入靈魂的痛苦穿過了他的骨頭,獰笑著變成了某種更深沉、更具體、更不可名狀的恐怖。

  不是所有痛楚都可以被克服。在失去理智前,凱爾終於知道,原來他並沒自己想象中那麽堅強。

  “救命…”

  他絕望的哭喊聲在其他人聽來是一聲野獸的嚎叫。恐懼隨不斷飆升的力量與腎上腺素淹沒了他的理智,在他的眼球被撐出的脊椎捅穿前,他看到了自己化為滿嘴利刃的獠牙,還有如同犬科動物一樣的下顎。人們在尖叫著四散而逃,就連他身旁的死囚,也滿臉驚駭,瘋狂掙扎著,想要逃離他身邊。

  終於,增生的肌肉纖維與皮毛將他的衣服徹底撐爛了,破布片四散一地。而後,一把長劍貫穿了它的心臟,寒冷淹沒了他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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