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北競王府。
雲氣縹緲在原野當中,如溫柔的白色絲帶,輕輕變幻著。林中微帶濕潤的空氣,匯著清新涼爽的風兒,越過翠綠的竹稍,沙沙作響,拂過苗地的山頭。
府外那一片以亭台為中心的建築,原是為金碑開局而特意建造的,如今在晨光中安靜地佇立著,見證著盤上珍瓏變幻。
但見,眾人正錯愕間,忽聽得“啪”的一聲,半空中飛下瑩白的一粒東西,打在棋盤之上。
蒼越孤鳴定睛細觀,見到一枚白子,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這“珍瓏”的關鍵所在。
少年一抬頭,向那片竹林望去,顧盼間欲尋來者。
青山,翠竹。風過,如海……
然而竹間隱士不知出於何種心思,雖在方圓之內以白棋撥弄局勢,但仍是不露痕跡。林中喧囂稍緩,旁觀者無不屏息凝神,似是靜待執白之人入場。
少頃,日影偏移、樹影橫斜,苗疆王儲對面仍是無人落座。
見狀,林間窸窣之聲再起,卻是好事的江湖人客議論紛紛。
一番尋覓無果,有賴長者教導的幼狼仍是沉穩,旁人挑撥言辭仿若從未盈心,不驕不躁、全神以對。
白皙二指探入棋簍,拈起一顆黑子來,揚袂間掩映一聲脆響,一子既定,恰恰落在“去”位的八八路。
那著黑子剛下,從旁又斜斜地飛來一顆白子,仿若棋者一絲遲疑也無,一著底定,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諸位弈道好手“咦”的一聲,轉過頭去,竟不見一個人影。
竹林雖茂,但也不見得高大,谷中若藏得有人,一眼便知。
如今細細打量起來,卻仍是不知這人躲在何處,不想此人未曾出面竟對局勢洞若觀火,心下感慨——高深莫測。至於亭外的江湖人士,更是無不心下暗自駭異。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綠林好漢雖對棋道認知談不上精深,但卻不妨礙其獨到眼光,白子所落方位極準,可見暗器手法之巧。
看透此點,武林豪客自詡已看破個中究竟,隔岸觀火對棋盤變幻了若指掌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了,絕佳耳功聽聲辯位對暗器高手又有何難哉。
倒是穩坐亭間對局高人的蒼狼心下另有猜測,意欲試探,借著對珍瓏變局的純熟,當即應了一著黑棋。
隨即,白棋臨空落下,卻是一如先前的流利因應。
蒼狼腦思微轉,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執白者落子如常,苗疆王儲卻是一反先前對局秋水先生時的穩扎穩打,應著迅速。
但見棋盤縱橫間,黑白雙方你來我往,見招拆招愈趨急驟。
棋過中局,已是日上中天,霞光蔚然間,更襯得檀木棋盤之上黑白二子瑩亮非常。
日頭正烈,但亭中天地依舊鏖戰未休,竹台周遭的錯落人群卻也稀疏不少。
旁觀者要麽受限於棋道見解不足,或因身體狀況緣故,各自找蔭蔽處小憩去了,只剩下幾位個中好手在一旁看得如癡如醉。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一個聲音忽道:“白子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
聽聲辨人,只見出聲者手持棋盤,文質彬彬,原是棋庸·悔不改。
不想,此論斷竟是平白惱了亭台另一側的此間高人。
“神演一脈倒是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但見殘棋無解臉上肌肉僵硬,
木無表情,沙啞反問。 悔不改歎了口氣,道:“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場外一番唇槍舌劍不提,一襲玄黑勁裝的少年於棋盤之上的幾次交鋒間,狼眼定視不移,不意間覷出細微端倪。
‘白子來處看似無章,實則隱有規律可循,力道雖有不同,落子卻如此齊平,是人力。更是,’
琥珀瞳孔不意間流露些許慧色,思維跳躍間,蒼越孤鳴內心猜測已然得到證實。
“術陣合一!”
此間藏身無外乎借天地自然之勢,布下陣法掩飾,因此終有規律可循。
心知此點,蒼狼遂以快製快,迅疾應變間率先突破陣法往複的時間差,看破棋者與其友人的藏身關竅。
少年思索之際,又聞輕響醒神。白棋須臾落定,蒼狼視線微動,掃過十九路棋盤,表情立轉錯愕難明。
旁觀者更是嘩然,只聽得棋怪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亂填一氣,自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
原來突落的一顆白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
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吃,總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
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悔不改、殘棋無解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天十三覺搖頭莞爾。起手有回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嗎?”
暗處
布紗方巾收束淺藍發絲,峨冠博帶,隱見碎玉點綴,面容古奇,巍若松柏,正是冥醫杏花君。
但見醫者眉間緊鎖,勾勒道道憂鬱的皺紋,更添悲憫情懷。不料,下一刻醫者的動作驟使先前氣質蕩然無存。
立足虛實之間旁人嗤笑之聲,聲聲入耳,杏花君不禁一手扣在了臉上,似是遮蔽漲得通紅的面色。實則頭顱稍歪,有意無意間透過指隙斜睨了一眼身側,打量著好友面色。
暗調衣衫隱見花紋紛繁,束冠近乎道者,青絲披肩,白氅及地,男子手持一方秘銅古鏡,一手握布,兀自清理著昏黃鏡面。
鏡面影影綽綽間,倒映出一張爾雅溫文的面龐,額心一點亮銀更襯雙瞳澄澈異常。
‘嘖,還是一如既往的冷!’目睹自家好友面色沉靜如昔,好似自討沒趣一般,醫者悻悻地收回了視線。
從未懷疑過男子的棋力,杏花君先前舉動,也不過是有心引起好友注意罷了。
殊不知,正是憑著這份毫無保留的信賴,醫者方免於先前棋者所遭魔考之苦。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
悔不改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殘棋無解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於棄子,卻說什麽也不肯失勢。
弈者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製。
而杏花君將棋局勝負盡數付與好友指點,身為執棋客的自己反倒心無滯礙。
失去思考關卡支撐的珍瓏,恰若無根之木一般,卻是不複先前刁難之能。至於慣看陰暗的男子,直面心魔幻境,更是渾然無懼。
無心博弈者,心比浮雲;有心破局者,心若深淵。浮雲變化不受珍瓏所羈,深淵難測非是棋局可探。
最難一關,如是遭破。
“唉!”矚目舉動無功而返,冥醫仿佛是被激起了勝負欲一般,不由得在男子身側來回踱步起來,不時發出長籲短歎。
非是打擾,畢竟昨天晚上醫者便已經目睹自家好友將珍瓏破解完畢。
對此,男子恍若未覺,好似未曾料到杏花君內心戲如此之足一般,一雙慧眼只是怔怔地望著銅鏡。
倘若有人能讀心的話,定會驚異萬分,因為自男子的視角看去,鏡面光影虛實交錯間,正是竹亭之內所布珍瓏。
端坐棋盤一方的苗疆王儲卻是真真被這出乎意料的一著難住了。平心而論,以劇中幼狼仁厚個性,似乎應當出言相詢,這一子是否是一時疏漏。
但聯系先前與秋水先生一番對局,以及其離去時所表現出的風骨姿態來看,這樣削對方的眉角,又似乎大大不妥。
亭中、空處,執棋雙方無言對峙。
良久,對方仍是未開口,蒼狼心下淺歎一聲,終是決定將錯就錯。遂將對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決意應變,卻是一時無從下手。
蒼越孤鳴本對這局棋的諸多變化早已爛熟於胸,可是執白一方這一著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如今棋盤之上攻守之勢混淆難明,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過了良久,才又下一子。
一聲脆響過後,男子腦中反覆推演,確認無誤後,回神開口,雅致聲線道出摯交昵稱:“杏花。”
“嗯~,”聞言,醫者略微一怔,旋即喜上眉梢,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嗯!”
不料,男子再開口,冷冽言辭恰恰將“缺乏關懷”的醫者心口來回捅個對穿:“‘平’位三九路!”
冥醫好懸一口氣沒上來,怨念深重地剮了男子一眼,卻仍是默契配合。
伸手入盒,素指拈子,揚袖甩出,落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的空位。
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這半個月突擊訓練以來,蒼狼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范圍。
但如今對方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粗通弈道之人,都決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
豈知他閉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後,局面頓呈開朗。
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
圍棋十訣中固有棄子爭先一說,但這個新局面,少年是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黑棋。
待蒼越孤鳴應了黑棋後,白影再出,不偏不倚,下在“平”位二八路上。此子落定,只聽得悔不改、殘棋無解、起手有回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見旁觀者中,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之色,顯然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天十三覺臉上神色又是歡喜讚歎,又是焦躁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
又是數度交換之後,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盤中白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
旁觀眾人方知這個“珍瓏”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
觀棋至今的幾位好手原本一身棋術便極為高明,今見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天地登時一寬。
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內心無不擊節讚歎。
至於暗處,那廂醫者聽從男子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塊。
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麽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目睹棋局風雲旦夕變幻,少年凝思半晌,終是不見出路,但仍是涵養絕佳地應了一著。
‘輸,也應當輸得坦蕩。’恍惚間,先生剖析江湖掌故時的教誨猶在耳畔,蒼狼心胸登時為之一寬。
心下微訝幼狼氣度,但男子也不會忘卻如今局勢,囑托醫者道:“‘上’位七八路!”杏花君依言落子,珍瓏棋局,破!
棋局告破的刹那,四周氣氛倏然一滯,仿佛遙相呼應一般,北競王府巍峨門庭緩緩打開,帶出詩聲琅琅,打破滿地岑寂。
“北龍歸心號蒼穹,競曰風雲山河。轅門策令戰驍馳,盡下一步乾戈。”
雍容大氅更襯勳貴姿態,赤黃色調淺露王者風范,不疾不徐的步調昭示著來者地位。跫音乍停,苗疆首智翩然現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