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競王府外,茂竹修林拔地而起,青翠欲滴,望之令人心怡,伴隨由遠及近的疏朗男聲,更添此間高雅格趣。
詩號聲抑揚頓挫,回蕩在空谷幽林,映襯來人不凡。
伴隨尾調落下,胭白相間的燦金大氅飄揚一瞬,其下赤色內襯一露而收,競日孤鳴已然落座。
原先枯坐棋盤一方的少年,眼見祖王叔到來,相處偌久,深知男子病體孱弱,不耐長行,連忙讓出身位,供北競王緩做小憩。
競日孤鳴見狀,眉眼含笑、翩然坐定,而後銀色打底金絲鏽紋鑲邊的衣袂稍抬,右手輕撫少年頭頂,聊表謝意。
一雙琥珀色的精致鳳眼,有意無意間掃過石桌之上縱橫變局。
“小王年少自負,自認棋藝無人可比,咳咳,金碑立局,欲盡挑天下棋士。”
入座過後,稍稍平複呼吸的北競王再開口,卻因見獵心喜之下稍顯急躁,不免露出些許病體痕跡。
略帶鼻音的軟糯語調,一番剖心之下,隻將少年意氣娓娓道來。
而後競日孤鳴話音巧轉,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激賞,“不想今日有幸得遇國手,真真在意料之外啊!”
“如此讚譽,是想我讓你一先嗎?”
低沉喑啞的男聲忽起,目睹正主來到,心知潛藏已無必要,與好友交代一番過後的男子兀自踏出掩形法陣。
伴隨竹葉颯颯作響,一道樸素身影逸步而來,清逸脫塵,爾雅溫文。
光影搖曳刹那,竹影翩躚投在暗青長衫之上,映照來人一身超卓風骨。行路間,旁人竟分不清眼前究竟是人是竹。
又是一聲幾不可查的輕響,衣衫寡淡的男子已然坐定。
苗疆勳貴,江湖布衣分坐棋局兩側,對視片刻,終是競日孤鳴率先打破沉默。
素來待人接物沉穩謙和,好似先前對手挑釁言辭從未縈心,北競王再開口,仍是一般無二的優雅從容。
“咳咳,不知先生何名?”
‘弈前通名,是有心結交,更表現出這位閑散王爺的絕佳涵養氣度。’
疑問入耳,男子心下念頭須臾百轉,將所見所聞同先前所得情報一一對照,無聲考量眼前之人,口中回應卻是不慢分毫。
“神弈子。”平靜無波三字落下,半分多余情報也無。
聊作應答之後,神弈子似是無心圍繞來歷話題多談,再出言,已將話題繞回先前,格外挑動眼前人神經。
“王爺還沒回答我,需要我讓你一先嗎?”
聞言,北競王卻也不惱,似是來者言辭正中下懷一般,笑道:“先生棋力深湛,佩服佩服,一先何足論,小王厚顏,卻要請先生饒上四子。”
亭外旁觀人士聽到此處,登時一怔,心想:
“你身為苗疆輩分最高的人物,自是大有身分,更主動挑起金碑開局一事,盡管如今遇上高人,但怎能一開口就要對方相讓?”
原是余下棋道好手不知個中關竅,隻道是神弈子恃才傲物之下,北競王順勢進逼,意在致勝。
果不其然,神弈子再開口,回絕之意溢於言表:“王爺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
競日孤鳴不依不饒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
神弈子淡然以應:“王爺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說話間,已有棄局離去之意,身形卻是不動分毫。
明了便宜難佔,北競王退而求其次:“咳咳,那麽就饒三子罷?”
賣慘之聲入耳,
男子澄亮的雙瞳稍稍動了動,視線掃過貴族額間,細密汗水映目,那是病弱之人行走時偶爾表現出的氣浮虛弱症狀。 ‘孱弱病體,當真令人心生不忍啊!’心下輕飄飄淡諷一句,神弈子收回視線,對此不置可否:“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言下之意,倘若繼續死纏爛打,便是自認不如了。
“呵——咳咳咳!”果不其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北競王登時一噎,隨後若無其事一般,意味不明的淺笑一句,似是氣急一般,又是一陣急促喘息。
而後競日孤鳴話鋒陡轉:“不想先生於棋藝上的造詣也是有限,如此,不妨小王饒先生三子。”
弈者神色疏冷如昔,兀自擦拭著手中古鏡,心志分毫不動,頭也不抬道:“倒也不必,我們分先對弈便是。”
亭中之人言語糾纏之際,佇立林間的幾位棋道好手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驕不躁,陰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北競王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
原來悔不改,殘棋無解等人以己度人,見證弈者先前破局場景,心下均無必勝把握。
只是幾位棋道高手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認為倘若己身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
從己身角度觀之,如若對方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佔便宜,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面。
不想這神弈子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佔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無比。
競日孤鳴心下暗歎一聲,隨後振奮精神:“人都說客隨主便,那小王便先下了。”
“神弈子向來無將主動權交人的習慣。”答案顯然是拒絕。
精巧竹亭之內,同皇胄隨從一道侍立北競王兩側的素袍男子,靜靜欣賞著四智你來我往,隻為爭先。
身為貼身醫者的荻花題葉,患者既動,自無徘徊府內的理由。
耳聞雙方就先行理由展開辯駁,然而卻又均十分克制,沒能欣賞到钜子舌,荻花題葉心下不由得稍感遺憾。
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話術本身的目的就是為了試探,在不同情況下自然要轉換用法。
原劇中嘲諷的時機從來是在私下對峙之際,如今立足苗疆,孤身情況下諷刺王族,那不是自信,而是愚蠢。
‘倒是北競王,顯得有些急切了,嗯~’醫者身形定立不搖,腦中卻是百轉千回,揣摩著競日孤鳴反常原由。
少頃,聯系開局之因,荻花題葉已然看出個中端倪,‘原來如此。’
挑戰天下棋士之局本就是為安苗王之心而開,如今恰逢其會,又何妨順水推舟。
假意獅子大開口,急切間“無心”流露真實想法,棋逢對手,亟意爭勝,渾然不顧先前所經營的勳貴風范。
這番舉動,常人看來,只會是北競王咄咄逼人,顯得小家子氣。
想的更深一層的人,則會對競日孤鳴取勝無所不用其極的作風,心生忌憚。
然而往更深處去想,對於熟諳帝王心術的顥穹孤鳴而言,他之所見則是一位爭名逐利,貪方寸之爭而缺王者氣度的“俗人”。
“俗人”者,視線囿於當前棋盤,不知禮賢下士,爭得棋盤外的讚譽。
‘這般之人,可為謀臣,卻難為雄主。’苗王一旦落入這樣的思考,競日孤鳴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這廂荻花題葉心下推敲不停,另一方面,目睹雙方糾纏不休的苗疆王儲,心疼於素來體弱的祖王叔,終是開口打破僵局。
“祖王叔,前輩,如此下去很難有個結果,不妨依循古製,猜先如何。”
“咳咳,好。”聞言,似是堪堪平複激動心情,北競王對此表示認可。對手既已同意,話題繼續也無必要,神弈子亦微微頷首,表示讚同。
猜先結果落定,北競王執白先行。
落子次序敲定,隨侍一旁的冰心,珊瑚旋即上前收拾珍瓏殘局,擺放棋具。
周遭的江湖人士視線紛紛被少女的嬌俏身姿所吸引,然而神弈子的眸光依舊清冽如常。
“聲色美人,伐性之斧,最是消磨英雄骨。若是能樂此一生,便是做個無骨之人又何嘗不可?”
見狀,競日孤鳴不由得感慨道:“畢竟,這般賢淑佳人,小王今生能得,又有何求呢?”
言談間,北競王視線忽轉,灼灼目光只是望著身側端莊女官。
生性不同於胞姐,素來內向,如今又逢自家王爺極具侵略性的眼光,只見姚金池不由垂首掩去霞飛雙頰的窘境,只是弱弱回應:“王爺!”
正在此時,又是一聲輕咳回蕩亭中,想來是神弈子實在看不下去競日孤鳴那“拙劣”的演技,出聲提醒,示意對方落子。
“哎呀,”似是方拉回心神一般,北競王連道抱歉,“是小王的不是,不想竟怠慢了先生。”
只見競日孤鳴上覆配有刺繡的手套的右手探入棋甕,拈出兩枚白子來,落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
瑩白透亮棋子同因纏綿病榻而細白如雪的肌膚間,倒是相得益彰。
神弈子修長二指應變流利,鉗出兩顆黑子來,落在兩處的四四路之上。
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複相反。
北競王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神弈子在九三路應以一子。
初時兩人下得甚快,北競王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一先之功。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鬥甚劇。
伴隨兩人心神精力不斷消磨, 一面凝思求勝,一面考慮言談藏機,伴隨著病弱王爺不時的咳嗽聲響,弈得漸漸慢了。
蒼越孤鳴在醫者有心栽培下,也勉強稱得上此道好手,見祖王叔與神弈子前輩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著紛呈,心下暗自驚佩讚歎。
行至第二十四著時,旁觀者隻覺神弈子奇兵突出,登起巨變,北競王假使不應,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競日孤鳴素指徑自摩挲著指尖白子,搖擺未下。蒼狼於旁沉吟良久,卻也一時難以參決。
少頃,北競王眸亮一瞬,若有所得,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
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反擊‘去位’,不失先手。”一子落定,蒼狼隻覺眼前豁然開朗,心下讚歎不已。
常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句話用在當下,卻是剛好相反,棋力之差,反倒使得局中人物更易瞧出關鍵的所在。
神弈子凝思片刻,在“去位”落了一記黑棋。
兵交數合,北競王又遇險著。蒼狼王子看得心急,卻也無計可施。
縱橫十九路,決勝在方圓。競日孤鳴持子數度欲落,卻又屢屢在堪堪落定之際收回右手,似是心下懸而未決,難以取舍,已然陷入長考。
神弈子淡淡瞟了對方一眼,再開口,恍若提醒:“該你了。”
“哎呀,這,”北競王左手手肘撐桌,食指輕點眉心,隱露一絲養尊處優者的慵懶習性,推脫道,“再讓小王深思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