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提示:此小節不再涉及政治部分。)
說起三姐,沒有誰不為她的苦難流淚。她那二十三歲的大女永遠的走了還不到兩年,這個姪女得病已有好多年了,在當地的區醫院做過檢查,被診斷為風濕病而治療,就這樣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間,直到病情嚴重時才在大醫院診斷出尿毒症來,可是已經晚了,她的兩個腎都已萎縮。姪女臨死時,父親與我們當舅舅和舅媽的都圍在她的身邊,眼睜睜的看著這個鮮活的少女是怎樣漸漸熄滅了生命之火。姪女臨死時緊抓住三姐的手,一直叫喊著媽媽媽媽。一旁的父親暗自落淚,現在這個家算是徹底被毀掉了。
三姐受到強烈的刺激,好在父親一直安慰她,給他經常引導,這才讓三姐從痛失愛女的悲痛中逐漸走了出來。然而,誰也不會想到身體好好的三姐會這麽早就撒手人寰。更沒有想到的是她是死於服毒。
可憐的三姐呀,不是說好重陽要把父親接下來,和兄弟姐妹們一起登山的嗎。
三姐的死令所有的姊妹萬分難過,四哥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因為他能念上書上大學全靠三姐支撐父親那個風雨飄搖的家。
常言道,書能化愚。可是三姐沒能上幾天學,她的愚唯有父親用愛去化解。
三姐死得委屈,父親親手為她闔合上雙眼。
六月的天空雷聲轟隆,那是閃電產下的那些卵,隨時欲引爆病態般的烏雲,逼人的寒氣預示著六月飛雪……
A)
說起三姐的死因,還得追溯到這樣一件事情。
就在痛失愛女前的那年春天,三姐在大嫂與大哥的再三勸導下買了一套房子,正式從區鎮搬家到城中,大嫂說這樣就能給才上小學的最小的兒子一個好的學習環境,還可以為女兒治病。提起這套房子,父親就替三姐生氣,因為挨了高價,而且這套在三樓的房子,通風與采光的效果都極不理想,還十分嘈雜。
後來才得知這套房子原來是大嫂弟弟的,因急需用錢還賭債,才急於尋求買主的。
2003年臘月,沒想到外姪女官司未了,災難又降臨到三姐頭上。
一天,三姐與三姐夫正在吃晚飯時,突然從門外的玻璃窗上滑下一個人,跌倒在陽台上。三姐覺得奇怪忙過去問個究竟。只見是個蓬頭垢面的年輕人,他向三姐解釋說,自己是四樓的主人,因門被孩子反鎖住了,沒法出去,又因有急事,所以隻得從樓上滑下來,想借一下路出去。
好心的三姐馬上過去把他扶起來,邊扶邊叫他小心點,以後有什麽急事只需在陽台喊她們一聲就行,並開了自己的大門讓他出去了。
沒料到,那個借道的年輕人是個小偷。
三姐夫被隨後趕來的警察帶去派出所做筆錄。
從那件事過後,有人總在三姐的背後指指點點,就連曾經的某些熟人也見她就躲,說她可能與小是一夥的......
B)
年底,三姐瘋了!一生注重清白的她沒能熬過流言。
我打電話把三姐瘋掉的事告訴給父親,父親便連夜趕到城中。可是三姐已認不出父親了,她用手去摸父親的下巴,嘿嘿的傻笑說,你是小偷你是大騙子。
父親囁嚅著乾枯的嘴唇,用嘴輕抿著女兒的手,眼淚呀,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當晚父親召集四哥組織人員星夜租車將三姐送往省醫院。車上的三姐腳彈手抓,由麻繩一直給綁著,我與父親就陪在她身邊,
父親用手不斷的撫摸著三姐零亂的長發。三姐不斷的尖叫,那聲音似乎能往人的心裡鑽,令公路兩旁不斷後退的樹也瑟瑟發抖。 乖乖女,你叫吧,大聲的叫吧,使出你所有的力量,別怕,老爹就在你身旁,叫吧,別怕,有老爹在。父親的聲音早就沙啞了。
父親的那張臉再次化作一片苦海,所有的悲苦與淒絕都在苦海中掙扎、扭曲、撲騰。
他細心的照料和開導著三姐,父親覺得他有愧於女兒,要是能讀點書,也許就會稀釋一些痛苦。父親親自服侍了三姐一個月,而我是第二天就必須趕回單位上班的。
半月後,三姐的病情漸漸有了好轉,基本能叫爸爸的那天,父親滾下了熱淚,還特意打了盆溫水,將梳子蘸上溫水親自為女兒梳一次頭。那情景好感人,三姐將頭躺在父親的懷抱裡,溫煦如受傷羊羔,緊貼著父親的胸膛。父親的手在顫抖,他邊梳邊用嘴吹著女兒白茫茫的頭皮屑。當他發現一些白發的時候,還小心翼翼地輕輕從女兒的頭上拔掉,這令一旁為三姐削水果的姐夫也囁嚅著乾癟的嘴唇。
三姐隻住院了一個月就申請出院了,主要是因為實在是住不起,再者父親又牽掛外孫女的官司,三姐夫隻得開了好多的藥物,準備帶回家中繼續服用。
三姐回到家中後,一直養著病。她的神志總不太清醒,似乎用一層瞌睡罩著。她對父親說過,自己主要是惡夢不斷,不敢閉上眼睛,一閉的時候就感覺到有許多無形的黑手在伸向她要錢錢錢。就為這惡夢,也真傷透了姊妹們的腦筋,三嫂還從農村請來過一位能抓鬼的女神仙,專為三姐招呼要錢的鬼,但還是不見效果。後來大嫂也去請了一個更厲害的抓鬼神仙,還買了九隻雞公做祭品,但仍意義不大,那些雞公除了雞頭人不能吃外,那些肉全歸神仙帶回自己的家中去回敬王母娘娘和灶神菩薩了。四嫂還是堅持科學的醫治,不過也讚成神藥兩改。嫂子們當然是背著父親和我們做兒子的悄悄找人去抓鬼的。
這次,三姐是後半夜趁姐夫睡著時起床吞下事先藏匿好的老鼠藥而死的。
C)
父親強忍悲痛,為三姐在公墓裡選了一塊比較安靜的位置,那裡滿是綠涔涔的青草。
送葬那天,所有的姊妹都在沉默,父親為每個兒女斟滿一小杯曾作為三姐出嫁時的好酒女兒紅,大家都靜靜的站在三姐的墓地前,聽父親的追悼。
父親戴上老花眼鏡,雙手顫抖,他用拖得長長的沙啞的聲音念道:
嗚呼,喊一聲我的三女啦,你怎麽如此忍心離開人間,歎一聲我的三女呀,你是不是心中還有倒不盡的苦怨,哭一聲我的三女兒,你為何要扔下父親卻要獨自先上黃泉;
嗚呼,喊一聲我的三女啦,你的命運為何總充滿苦難,歎一聲我的三女呀,你是不是想去陰間做觀音菩薩,哭一聲我的三女兒,你為何不與父親一起向陽間伸冤;
嗚呼,如今爹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慘境怎不令人肝腸寸斷,三女呀,你讓爹把你的苦難再說一遍,到了奈何橋頭,女兒啦,你就走快點,你是屈死的,想必閻王不會對你過分熬煎。
自從你娘把你生到人間,整個家庭的重擔就落到你的雙肩,你娘因生活窘迫而遭遇精神錯亂,風雨飄搖的家在寒風中顫抖得好孤單,三女兒啦,沒有你這個家就無法運轉,你照顧弟弟妹妹,還要料理著家園,爹爹虧待了你呀,唯獨你沒能上學過一天,這事一直天天把爹爹的心糾纏,要是你能讀書上一點學,也就不會常被人欺負也就不會瘋癲……
可憐的三女兒啦,父親後來為你新的家庭千選萬選,直到你從大山嫁到小山,不料重新組合的家庭更讓你雙手結出一層層死繭,你的第二任丈夫雖有份工作,但家也債務連連,你養豬你開店,好不容易才把舊帳還完,好不容易才把他家中的三個孩子渡上岸,那個家你付出了流不盡的血汗,然而那些孩子不爭氣總把你當後媽看,常罵你滾蛋,你忍氣吞聲悄悄把眼睛擦乾,好在夫君體貼你,才讓你把女兒的志氣彰顯,直到孩子們成了家立了業,可是你已晃晃糊糊就快要滑入晚年……
原以為到城裡安家就可享受晚年,沒料到好日子沒過上幾天,你家就被騙子用一種能麻痹意識的藥物所騙,女婿乖乖的從折子上給騙子取出六萬元,這六萬便是你家全部的款,便是你不分晝夜在鄉場上賣麻花、打油餅,省吃儉用從牙縫間摳出的錢,你的生活雪上加霜。是爹爹害了你呀,我不該給你善良,這樣你就不會放走那個冒充鄰居的小偷,這樣你就不會遭受牽連,縱使你有千萬張嘴也無法與真正的強盜申辯,後來你被逼瘋了,造成惡夢把你糾纏,錢錢錢,錢錢錢,爹爹每逢初一十五都會給你多燒些紙錢,讓那些貪鬼搶也搶不完……
嗚呼,我可憐的三女呀,今天我無法把你的苦訴完,爹爹最近事情太多腿腳也極不方便,三女兒啦你也孤單不了幾年,爹爹就會來與你相見,有什麽苦你就給爹爹投夢吧,讓爹爹把欠你的還一還,爹爹要幫你打這場官司,不管多麽險阻與艱難,直到爹爹牙齒掉光、頭髮白完, 女兒啦,你就安息吧,你的墓就與我那屈死的外孫女在同一邊,這樣你們都可以有個照應,有個伴,三女兒呀,你得多陪陪外孫女玩玩,畢竟她小得可憐…..
父親還想念下去,可是他已經暈眩起來,這時被泣不成聲的女兒們趕緊扶下公墓。在路過外姪女的新墳塋時,父親掙脫兒女們的手,走到外孫女的墓碑前,用手捧起一把泥土撒在了墳地上。
姪女的墳頭已怒放著零星的小花,最潔白的那種。
D)
我真想痛哭一場,真想跑到大海邊狂呼亂叫,使自已從憤懣的蛋殼中炸裂出來。像暴雨似的渲瀉一番。然後讓自已平靜和輕松,把雨後的夕陽看成一句暖暖的問侯。我將自己放逐,耳輪築起所有的防線,讓現實撒下的黑蝙蝠無懈可擊。我便可以順著崎嶇的打擊,找回我所受的傷害,還回一個生態的自我。
我要掙脫層層陰影的封鎖,甩掉冷卻的猙獰與嘲諷,在一方自己的空間開始新的生活。那裡離嚴寒很遠,那裡開滿了雨花石。
我要解纜我所有的細胞,讓她們去裝載道德與理性,然後再緊急集合成一個新我。那樣我便可以從刀傷的痕跡獲取新的生機,編織呼嘯,讓人,這荒誕的聖誕禮物構成合諧的音律。
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仿佛被什麽東西死死的鉗住。盡管這樣,我還是要從各種氣味的密度裡衝刺出來,伴著歲月的余溫,種下歷史的呼吸。
我真想痛哭一場,撒下紛紛細雨、紛紛情緒,把文明的天空斜織成補丁的轍印……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