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一年的除夕(2001)真的很熱鬧。
大家都提前兩天從各地趕回老家,就連遠在陝西的二哥二嫂也攜同子女回來了。二哥本來因工廠裡的事不能回來的,父親在打電話的時候就使用了一種仿聲技巧,不停的打氣嗝,這讓二哥追問身體是不是有病,父親卻一再反覆強調只是打嗝而已,這也只是最近天天不想吃飯的原因造成的,不叫病,我以後堅持多吃點就好了,你們用不著回家來看我,你們的事才最重要。
據說父親提前兩個月就準備好了過年所需的一切。就連孫子們的紅包也包好了,還買來一些獎狀,說是要給學習成績好的發獎,當然公章是沒有的,取代的是父親的私章。這讓孫子們懷疑過真偽,說什麽爺爺的私章不算數,應該換成紅薯圓圓。
父親每年都有愛寫春聯的習慣,語言輕松,用情至深。這年的春節,他連廚房的門柱上也貼上了春聯:人間難得真味道;世上總有熱心腸。他這樣寫的目的就是誇嫂子們能在廚房裡安心的作業。父親對自己經營的老家情有獨鍾,也用上了一幅氣勢磅礴的春聯:堂前水庫似藍湖,湖中裝日月,天長地久;屋後尖山如玉筆,筆下定乾坤,國泰民安。也有謳歌時代的,祈求和平的,盼望普天團圓的。在堂屋的正門柱上,父親貼上我寫的那副春聯:鮮花朵朵迎春色,催我揚蹄飛奔躍美景;彩旗飄飄奏凱歌,祝君快馬加鞭赴前程。父親很高興,說我有上進心了,在長大了。我聽得不是滋味,心想自己早就是大人了嘛,其實兒女在父母眼中,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呢。
到了除夕的時候,三嫂總說自己肚子痛,其實三嫂是怕父親一年一度的家庭會。沒料父親這次早猜出來了,便說,今年不開會了,麻將桌有三張,大家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三嫂也沒再說肚子不舒服,想在四嫂那裡摩仿句體面話說給父親聽,四嫂可謂是整蠱專家,便教三嫂如是說:父親呀,你老人家樣樣很好,六竅皆通,打麻將也是老手。這話一出爐,就把大夥兒笑個半死。三嫂還不知其由,以為自己的話很有光澤,於是又重複了一遍。這時父親才笑著說,傻瓜,七竅之中你爹爹至今是一竅不通。大家再次的笑得前仰後合。
大團圓很是熱鬧,用四張桌子並成一個大正方形。席上,豐盛的菜肴大多還是以豬身上的器官為主,吃的時候我也不去多想這些肉長在豬的什麽部位。
大哥充當酒司令,他愛這個差事。大哥把頭髮用手指一梳,說道,自從改革開放後,所有的弟兄姊妹們生活都一年比一年好,我們今天來個一醉方休,我們家把女人(嫂子)們的地位都抬起來,今天讓她們說說四言八句。
四嫂的表現欲也很高,馬上叫大哥先起個頭。大哥說:一隻斑鳩把翅搖。接下去就該大嫂說了。大嫂把眼睛向上一眨,說,一對腳腳像鐵條。父親聽後說,好是好,就是腳應該是紅色的,我看就叫銅條吧,媽媽接話說,那還不如金條呢,滿桌人哈哈大笑。該二嫂說了,二嫂叫二哥說,二哥不肯,於是,二嫂想了一會兒說,一身羽毛象花襖。三嫂放下筷子嘿嘿的說,整個身子象水餃。這話把大家逗樂了,三哥插話道,別見笑,你三嫂是想告訴大家,她明天請客嘛。三嫂一陣臉紅。該四嫂說了,她早已打好了腹稿,胸有成竹的道,尖尖的嘴巴愛亂叫。顯然四嫂在批評那些曾經愛說閑話的人,二嫂聽後馬上補充道,張口閉口表功勞。
四嫂知道二嫂是在回敬她,又道,表功也為大家好,飛在世上圖個孝。父親聽後拍手叫好,就這樣氣氛熱烈起來。我妻子把我的衣角扯了扯,示意我給她悄悄說一句。我才不想理呢,就要讓她憋一下。妻子隻得說,乾脆把斑鳩煮吃了,不然翅膀會讓它跑,如果能融哥嫂的心,我也寧願變作鳥。哈哈,弟兄們大笑起來,並不斷的誇我的妻子有見地。三嫂也打趣說,想不到老么的老婆還真有兩彎刀背——能砍(侃)的。 接下來,大家都爭著為父母敬酒,好不熱鬧。我的妻子生怕父親醉著,便悄悄用白開水把父親的酒換掉。輪到我給大家敬酒時,我隻斟了一半,二哥要大哥監督,我說我本來就應該不能自滿嘛。一時間,又把氣氛再次提高到了百度。
晚上,父親叫小孩子們晚上也要守歲(不睡覺),說有壓歲錢的。小孩子們自然高興得直跳。
我與父親與四嫂和二哥圍成一桌,打起了麻將。大哥沒有擠到這張桌上,大嫂笑他運氣不好。三嫂補充說,那一桌都是工作同志,領國家殼兒(錢)的人。
四哥本來也想圍上這桌的,四嫂就是不願意下,四哥隻得去與孩子們拉歌兒去了。
放炮下,父親說。於是三哥便坐在父親的身邊當麻將參謀。
父親一直在桌子上斛牌,這讓四嫂產生了高度警惕。終於幾輪過去之後,四嫂抓住了父親偷牌的手。
賭場無父子,四嫂說。
父親詭辯自己眼睛花,斛錯了大家也得開錢。呵呵,這在我眼中叫快樂融融。不料四嫂已提不起精神來,說自己頭突然痛了,於是四哥聽到後便來到桌上。
父親就坐在我的對面,我愛看他斛牌時的那種快樂,於是盡量的把自摸的牌也打出去,盡量的不逮他老人家的炮。我想這種團聚的天倫永遠不要散去。
小孩子們有些快要睡著了,父親叫媽媽給他們發了紅包,到了晚上十二點正的時候,父親便叫孩子們去搶金銀水(水井裡的水),孩子們在一陣哄笑聲中拿著電筒一窩蜂似的去了。
媽媽把掃帚早就藏了起來,避免一年中的口角。
新年初一這天,父親總有登山的習慣。父親說登山是人生的樂趣,四川的山有山的性格,水有水的精神。為了得到某些人生啟示,我最愛陪著父親登山了。
“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在老人的眼中,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可以把苦難的往事看成一壺茶,那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受也會因登山而把自己的思想變得無比輕盈。烏蒙磅礴走泥丸,這是偉人對山脈的詠歎,也是對腳下困苦的蔑視。看來父親登山登的是一種對生活的展望,登的是金燦燦的晚霞和血斑斑的夕陽,登的是境界,登的是情調。
父親說他喜歡山脈,這些抑揚頓挫、輕重緩急、虛實相生的山脈就是大自然留給人類的最好書法。瀑布掛在山腰,這是遇到挫折時的直立,是大山的真漢子、是水的真性情。父親叫我給他與瀑布一起照張相,我明白父親的思想中還蘊藏著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與人格結構。後來,我把這張照片放大了若乾倍,掛在我的書房。
下午,我與父親滿頭大汗的回到家中,只見家中已經來了許多客人,女兒這天是要回娘家的,除了最小的遠在台灣的小姐姐不能回來外,其她四個姐姐全來了。不過小姐姐給父親打來越洋電話要給父親唱支歌,父親按下免提鍵: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嗎……爸爸媽媽要保重身體,不要讓女兒放心不下……
父親聽得似笑似哭的樣子,熱淚盈眶。
大姐一來先沒到家,而是悄悄溜到母親的墳前,細細的哭了一陣子後才進屋的。大姐盡量的避免與後媽碰頭,實在不好喊叫她媽媽。大姐夫為人忠厚老實,嘴巴也甜,媽媽媽媽的直叫,深得父親喜歡。大姐夫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張木刻似的長臉看上去就像個悲劇,不過悲得誠酣、悲得乾淨、悲得簡單、悲得明了,這樣也就悲得麻木而快樂。他不知道社會在深刻變革,只知道自己可以承包土地。他方正的腦袋裡裝著古老的神話,相信命運和菩薩。由於意識形態裡始終有神的左右,他一生都不會傷害任何人。父親曾說大女婿的忠厚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不過在我看來,忠厚與文化脫節,就只能算作笨拙。三嫂有點欺窮,看不起他,愛戲稱大姐夫是打牛屁股的,或者修理地球的,或者挖月亮的。三哥叫三嫂得改這種玩笑,別忘了自己的屁股還在沙壩裡,自己的祖祖輩輩也是吃泥巴的人。三嫂聽後總會反駁道,農民也有掙到錢的,我看他是頭腦不開化,外出打工也比呆在家中強嘛。
二姐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用眼淚表達對母親的思念,而是憑著記憶給母親做了一雙她生前最愛穿的布鞋。
三姐背著姐夫的面悄悄給父親和媽媽塞了幾百元錢。
四姐由於家境困難,姐夫辦的飲料廠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倒閉了,四姐一直不愛多說話,父親見狀後,便去給她單獨做思想工作去了。
四姐夫這些年一直沒有上過父親家的門,父親對此也是耿耿於懷。四姐見到二哥二嫂也會不說話,盡量的避免碰頭。原來在媽媽來這個家之前,四姐夫與二哥還是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他們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時候便乘改革的春風一起辦過飲料廠,由於共同的金錢鏈條把他們兩兄弟緊緊的連接在一起,所以四姐夫到縣城安家落戶時,也特意給二哥選了一塊地盤,想成為形影不離的鄰居,拿三嫂的話來說,那時,他們是吃虱子也分腿腿的。然而,也是因為金錢,在九零年的時候,他們的情感走向了決裂,反目成仇、對簿公堂,姐夫還請過殺手想把二哥乾掉,二哥也舉報過姐夫用過期的冷飲色素毒害人,就這樣他們逐漸成為公開的敵人。金錢曾經聚合著他們,後又因金錢把他們分離開來,金錢的赤裸在血淋淋的人性裂縫中穿插、擠壓、裂變著……最終姐夫說他撒尿都不會朝向二哥那一方,二哥說他變屎也不會讓姐夫吃,就連四姐也罵二嫂是個抱雞母,罵她生不出個兒子來,而二嫂呢,也罵四姐是個矮打杵,嫁給了一條瘋狗作墊子。父親出面調節數次他們之間的關系,但都沒有任何效果,連一起會面的機會也不會給。九零年的時候,二哥便賣掉了城裡的房子,一家老小搬到了SX省,在那裡重新發展自己的事業,看來他們真的要老死不相往來了。那時候,父親的晚年也才剛剛展開,二哥與四姐夫間的恩怨成為橫亙在父親晚年中的一塊巨大的魚刺,無時不刻不在深深刺痛著父親的心。作為兄弟姐妹,我們也很不好與他們交往,多少次的勸說都無濟於事,唉,鈔票,你真是殺人不見血的刀。也是在那時,父親教給了我:用金錢去丈量人性最準確,用情感去丈量的金錢最真實的深刻道理。
傍晚時分,小孩子們抱了許多樹枝回來,這預示著空手出門抱財回家。孩子們嘻嘻哈哈的笑聲給全家增添了許多熱鬧氣氛。
那天的火炮聲一直斷斷續續的在山裡回響。凡是串門的人都要先打些火炮,這時主人就會端出一些花生與瓜子來,大捧大捧的往客人的衣兜裡築。
這一天,大人小孩都穿著新衣服,至少外套那件是新的,四處串門。不管曾經有沒有因生活中的瑣事而吵架或打鬥,這一天,大家都會不計前仇,互相親熱的打著招呼。這讓在城中呆久了的我,很向往這種人情結構。
天黑的時候,媽媽娘家的侄兒侄女來了,把父親叫著爹爹的和把媽媽叫著娘娘的不少。這樣,整個大家庭又多了喜氣,父親出神的看著這些人情的元素,心裡樂開了花。
晚上,那些老表們要爭著與父親同桌打麻將,父親總是輸,拿父親的笑話說叫“四‘褲’全輸”,不過父親喜歡,晚年就圖它個快活。
三嫂向我耳語,小聲說,你看,爹又要故意把錢輸給媽那邊的侄娃兒啦。我笑著說,錢對老人來說只有一個功能最大,那就是用它去換一種親情。其實我也明白,父親每年都要給那些老表們悄悄送不少的錢。
初二這天,二哥提出要專門為父母的晚年開一次兄弟會,說自己回老家的時間不多。以後的家庭會就由三哥組織,因為三哥離父親的家近點。三嫂說,火燒對門坡,有事問大哥。這樣當場便否定了家庭會議後選人提名。
這晚的會議大哥做了總結性發言,他用了他的口頭禪說,弟兄連手腳,姊妹連肝膽,在父母面前各盡各的孝道,不能比。我們有這麽多弟兄,比別人一個弟兄強多了。
緊接著,大哥列舉出一系列的困難。三嫂聽後也說孩子上不起學的事,不料話剛落地,就被三哥連續的幾聲咳嗽聲吸幹了水分。
四嫂說出了父親人情門戶的事情,說一年要送出去多少錢。稱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並上升到一種社會醜惡現象欲加以攻擊,不料被四哥幽默的話攪亂了主題,四哥說,這也叫腐敗的話,那麽總理這個位置一定非四嫂不可。
四哥的話讓四嫂很不好意思,二哥火上澆油笑著說,今晚的爐火真大,把老四的臉都烤紅了,一時間大家笑了起來。我隱隱約約看見四嫂的臉由紅變青了。
這時父親突然進來了,其實心細如雨的父親知道大家在討論他的晚年問題。父親為了讓氣氛更趨於民主化,特一個勁的誇四嫂是家中的細節大師, 這樣大家又笑了起來。父親見氣氛不會滑向僵局,就轉身走了,讓大家再次開會。
會議開得很成功,最後大家決定,不管父母要不要錢,我們都得議個底線,每個弟兄每年向父親給一千元,不能低於這個基數,條件好的可以憑心意加。
為了不讓父親一下子感覺到孤單,四哥說,咱們分批走,二哥由於遠,初三就走,大哥初四走,四哥初五走,我呢,過了小年才走,這樣能給父親一個緩衝的情感空間。
每走一個親人,都會讓父親感到房子的空落,這讓他好難過,他多想兒女和孫子們永遠呆在他的身邊,不要離開。
到了晚年,父親變成了一個感傷主義者,他總愛悄悄流淚,自然兒女們散後,他又會傍著地壩邊那棵大槐樹,任眼淚直落。
我的確是堅持到過完小年才走的,臨別時,父親說他想再看一看小孫女,並把自己的一塊玉掛在小女兒的脖子上,願孫女平安。
我答應父親,會經常回家看望他與媽媽的,為了讓父親免除後顧之憂,我故意把兩百元錢塞給送行的媽媽手裡。
最後的夕陽削弱對比,泛著它粼粼的微語。綠樹枝袖,鳥巢泊著家的歡娛。黃昏展開著,伴隨老人的回憶。
漸漸,夕陽被什麽力量揮去了,天空罩上了灰蒙的要求,蝙蝠的紙屑蘸上暮色的哀愁。
最後,夜終於滲透下來,用一種溫和覆蓋著山巒,事物進入另一種禪悟。
聽,從黃昏到夜的這一距離,正發出一絲親昵:“塵埃,靠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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