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德十年,白藏十月二十六日
玉明城,玉明縣,皇宮
辰初?萬物舒伸?執徐
今年的冬天實在是冷,一場大雪,從昨日下起,至今未停。皇宮中一些角落的雪已經可至小腿,而宮外的積雪,早已沒膝。
宮苑深處,遙見玉葉翩紛。宮牆應聞簌簌,密雪浩若飛花。
整個玉明已經變得一片雪白、一片潔淨,但雪花仍如柳絮、如棉花,從空中飄飄灑灑下來。
“這麽大的雪,你也要去啊?”華妃為曌帝披上大裘,有些奇怪,問道:“這個賢王嬪,就這麽讓你好奇?”
曌帝打扮的很簡單,卻又不失威嚴。頭頂金冠,貼裡穿著厚玄袍,外罩一件黑貂大裘,將整個身子蓋的嚴嚴實實。
他抹抹頭上的發絲,歎了口氣:“她可不是什麽賢王嬪,還沒有名分呢。這次去,朕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伶俐,竟然讓那個混不吝的老六牽腸掛肚、言聽計從。”
華妃拿他沒辦法,隻好將大裘系的緊些,讓他不要脫下。曌帝有些敷衍地點點頭,看著殿外的雪。
殿外的雪花越來越大,如同白色的墨,從左到右潑來,將朱紅的柱子裹上一層冰雪。
“起駕!”
小太監清脆的喊聲在椒房殿簷下響了起來,悉悉索索的,太監侍衛們打著顫從殿旁湧了出來,抬著天子輿駕,伺候曌帝上乘,往前殿走去。
輿駕內密閉的極好,四面的厚簾使寒氣無法穿入,即便外面下著沒膝的大雪,但輿架內依舊保持著溫熱,漫天風雪根本無法偷入一片。
曌帝在裡面合著眼,兩手正在發燙的手爐上來回摩挲,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就那麽坐著,直到宮門。
“皇上,換架吧。”
輿架外傳來蕭川的聲音。
曌帝睜開了雙眼,慢慢起身,走出輿架。他看著滿天飛舞的雪花,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個笑容,然後轉身坐進一旁的小轎。
這是曌帝的意思,到坊間去,換為小轎——他不想太招搖。而隨轎的太監縮減成一名,不帶宣威軍,只有十名帶刀侍衛由蕭川帶領,隨轎出宮。
小轎被四名膀大腰圓的力士抬起,踏著厚如棉絮的雪地行進,發出嘎吱的踩雪聲。轎內的曌帝將大裘裹的緊些,微微開口,哈出一口寒氣。
看來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冷啊。曌帝想著,伸出指頭撩起轎簾,看著四周的積雪。
街道上格外寂靜,只聽見雪花簌簌不斷往下落,偶爾咯吱一聲響,那是樹木的枯枝被積雪壓斷了。
肆虐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凜冽的寒風一陣一陣地吹過。路上都是縮著脖子、急匆匆路過地的行人,空氣中到處膨脹著寒冷和乾燥。
“還有多遠?”曌帝將手探出轎子,任由雪花落在他手裡,他似乎在享受這種感覺。
大雪早已潑滿了蕭川的睫毛、肩膀、衣裳,幾乎將他潑成一個雪人。他湊到轎前,回答道:“快了,還有兩個路口。”
曌帝看著眼前這個“雪人”,不禁笑了起來,他將手抽回,在手爐上緩緩撫摸著。
遠處,天空霧蒙蒙的,隱約著坊間的屋頂。它們的頂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白白的;高高低低的錯落著,煞是好看。
對陶語琴所住的外宅來說,外面的寒氣並不能長驅直入。屋內燃著炭火,卯瑜正在床上睡著。
陶語琴打起猩紅氈簾,捧著一隻手爐走進屋內。她剛剛去看院子裡的水缸,
冰已經凍實了,若是想要取水,還要砸冰。 這自然是很費力的,但她也隻好如此。
她從桌上拿起一隻小銅火箸兒,輕輕撥著手爐內的灰。恰在這時,屋外響起叩門聲。
“有沒有人?”
“來了!”陶語琴應了一聲,將手爐蓋兒依舊蓋好,連忙走到屋外。她心中奇怪,這麽大雪,誰會來?
拔了門栓,打開門,卻見外面立著個穿貂裘的大漢。陶語琴詫異道:“這位漢子,你找誰?”
“我是龍驤將軍,蕭川。”蕭川淡淡的看著陶語琴,又將目光轉向院內:“皇上要見你。”
“什麽?”
她正驚訝,一頂紅緞小轎已停在門口,七八個挎刀的漢子閃出來,警惕地望著四周的雪地。蕭川抱臂而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整個過程。
一名小太監持拂塵而出,清聲誦道:“聖上駕到。”
陶語琴愣了愣,然後飛快地跪地叩首,額頭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凹陷,她連忙道:“小女子不知聖上架臨,萬請恕罪!”
“起來吧。”一句輕飄飄的話飄過,曌帝將大裘裹的緊些,毫不見外地走進屋內:“屋內說話。”
陶語琴連忙站起身,卻又有些不敢動。蕭川眯起眼,邁開步子,走向屋子門口,陶語琴便也低著頭跟上去。
在她身後,大門吱咯吱咯地被重新關閉。裡面到底發生什麽事,外人無從得知。
蕭川並沒有進去,而是慢慢在棧倉門口坐下,背靠廊柱,從腰間摸出一顆玉佩,在手裡把玩。
曌帝坐在炕上,兩手藏在大裘裡摸著手爐,大裘上的毛尖上稍帶了些雪,進屋之後很快化成水,滾珠似的從大裘上滑落。
他揣著手,目光在屋子裡來回掃蕩。
在他身旁不遠處,陶語琴低著頭站在一旁,根本不敢出言。忐忑的同時,腦中在飛快地思考曌帝前來的用意。
屋子裡寂靜了半晌,曌帝先開口了:
“怎麽,連口水都不給朕喝嗎?”
曌帝的聲音低沉緩慢,就像閑敘一般。他的目光定在卯瑜身上,望著他,曌帝的目光中倒是多了些溫柔。盡管稍縱即逝,但還是讓陶語琴捕捉到了。
陶語琴連忙去外屋倒了杯茶,輕輕放到曌帝身前,然後極快的退到一旁。她對曌帝很敬畏,但更多的是害怕。
曌帝的手指叩在炕桌上,發出咚咚的悶音,令陶語琴一陣心悸。
“獻馬的事,是你讓老六乾的?”
過了許久,曌帝提出這麽個問題。
“不是不是。”陶語琴連忙矢口否認,她道:“王爺是個有主意的人,我人微言輕的,自然做不得他主,獻馬的事,是王爺自己想的。”
曌帝微微點頭,然後突然失笑,他對陶語琴邊點頭邊道:“你確實是個聰明人,怪不得老六喜歡——可你不該騙朕。”
陶語琴慌忙跪地,叩首道:“民女罪該萬死!萬請聖上恕罪!”
“起來吧,朕,不治你的罪。”曌帝沒有看陶語琴,他將掌中的手爐放在炕桌上,微微皺眉:“沒有使喚丫頭嗎?”
曌帝抿著大裘,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陶語琴慢慢站起身,低著頭回道:“回皇上話。王爺是想要找幾個仆從的,但我認為,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住,若是找人伺候,豈不是白白浪費銀子?”
“他還真是聽你的話。”曌帝眯起龍目,用余光打量著陶語琴:“不過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還有孩子不是?”
陶語琴將頭低的更低,她實在不太明白曌帝此次前來的用意。但聽到“還有孩子不是”這句話,陶語琴的臉色變了變。
她霎時想到了一種可能,可這是絕不能宣之於口的——難不成曌帝是來帶走卯瑜的?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雙手猛然攥緊了衣角。
決不能讓他帶走卯瑜,哪怕他是皇上。
曌帝望著卯瑜,目光平淡,但又有帶著些慈祥。他淡淡道:“朕準備把你們接進宮去,也是要讓老六給你個名分了。”
說完這話,他驀地站起身,邁動步子朝屋外走去。
“謝皇上隆恩!”
聽著身後陶語琴的謝恩聲,曌帝淡淡地露出一個無聲的笑容。
午正?陰陽交相?敦牂
玉明郊外,琪山?玄甲營大帳
北風凜冽,銀灰色的雲塊在天空中奔騰馳騁,寒流滾滾,雪花幾乎覆蓋了整個琪山。
趙虎臣坐在帳邊,手裡握著根樹枝。
樹枝上插著半熟的羊肉,白色的熱氣冉冉升起,琥珀色的油脂順著樹枝滾滾滴落在篝火之中,發出悅耳的嗞嗞聲。
每滴落一滴油脂,火紅的篝火堆中就會騰出一叢淡黃色的火苗,接著那香煞人的肉香就會瞬間在空中爆裂四散,引得人口水直流。
吳嗣坐在他的對面,手裡拿著一把木簽子,上面都是精心切好的三層肉片,上面撒了椒鹽,隻待烤了。而他此刻正全神貫注地將從帳內翻出來的鹽巴細細撒在羊肉上。
火苗因為風雪而微微搖晃,他臉上的刀疤也在火光中微微閃現。
與悶熱的夏日不同,冬日的寒風是真真實實地扎進血肉的,呼嘯的疾風狂躁地卷著冰冷而來,冬天這個季節,如一把叛逆的利劍,透支著少的可憐的溫暖,使放蕩不羈的寒冷洶湧而來。
一旁開闊的雪地中,周玉明手持一杆長槍,獨自在雪中挽著槍花,而趙虎臣與吳嗣則是專心烤肉,只是時不時瞄他一眼。
槍頭上系的白纓隨著攪動而飄,轉著圈刺向空中。一杆長槍在周玉明手中恰似遊龍,輕靈迅猛、神出鬼沒。
槍尖閃著寒芒刺去,穿破數片雪花。長槍刺出之際,竟然挽出數個槍花兒。他的槍法實在精妙,出招輕巧伶俐,毫不拖泥帶水。下扎槍,倒手扎槍,蛟龍出海,撥草尋蛇……伸手就來,但見寒星點點,銀光皪皪,無比迅猛。
他的招數中加上了棍法,靈巧且剛強,橫掃直刺,甚至在玉龍蓋頂這類招式中,還透著三四分用刀的影子。
“好!”趙虎臣和吳嗣喝起彩來。
“還他媽吃呢,叫好!”吳嗣一巴掌拍在身旁吃的正歡的小校腦袋上,這個家夥正叼著一塊兔肉,一下便被拍了出來。旁邊的幾個士兵見了,立即發出一陣爆笑。
“彩!彩!”小校拍了陣巴掌,又開始啃起兔肉。
周玉明回到帳內,向著火烤手,對著趙虎臣吩咐道:“這樣不行啊,太冷了。你一會兒帶些人跟去城裡賣番椒或者茱萸,另外,酒也要些,讓他們暖暖身子。保暖祛寒就靠番椒和茱萸了。”
說到這裡,他回頭看了眼案上放的銀盅兒,那裡面放的是滿滿的炸番椒。回想起那香辣的味道,周玉明不禁咂咂舌。
吳嗣遞過一串有些焦了的三層肉,又往火堆裡放了兩根樹枝,感慨道:“這雪,真大啊。”
“是啊。”
琪山早已被厚厚的白雪所覆蓋,輕柔、松軟、潔白無瑕,放眼望去,茫茫大地,銀裝素裹,北風吹來,萬樹銀花,潔白的雪浪此起彼伏。冰雪包裹的枝條仿佛玉樹銀花,千姿百態。
“王爺,拿了個老道來。”一名什長走到帳前。他該當今日巡山,此刻正是交接時刻。
兩名士兵架著一個穿著道袍的老頭坐過來,將他放在火堆旁。
趙虎臣皺起蠶眉,有些惱火道:“不是,你們這什麽毛病,老頭還抓。”
他有些生氣,這些士兵亂抓人的毛病很不好,他不禁想起來北軍“殺良冒功”的傳言。
“哪是我們抓的啊,他是又餓又冷,倒在山腰上了。若是不救,片刻就死。”什長哭喪著個臉解釋道。
周玉明用樹枝杵杵老道士的胳膊,確認他還活著,然後對那個什長道:“好了,沒你事了,下去吧。”
“喏。”
什長急匆匆的離開。
周玉明收回目光,打量起眼前這個老道士。
一身穿到起球的破爛道袍,一把未開鋒的長劍,一根馬尾拂塵。一雙杏眼緊閉,三縷細細長髯,長相超凡脫俗,就如神仙一般。
“弄些湯水給他喝,看看能不能救活了。”周玉明無聊地敲著樹枝,將口中的肉咽下去。
一旁的吳嗣放下羊肉,去對面的營帳裡盛了碗羊湯,慢慢灌進老道士嘴裡。等了有半炷香時刻,吳嗣見那老道還不回醒,便開口道:“渾身都冷了,怕是沒救了。”
“你摸摸,胸前還有一點熱氣沒有?”周玉明從銀盅兒裡捏出段炸番椒。
吳嗣回道:“渾身都冷了,就有一點兒熱氣,怎能回生?”
“你扯住腳,等我來擺布他。”周玉明將銀盅兒放下,走進帳內。
吳嗣扯住那老道士的腳,周玉明走上去扶著頭,把他拽直,推上腳,就如打坐一般使他盤膝坐定。周玉明將兩手搓熱,仵住他的七竅,按摩了一陣,等那道士胸口慢慢變熱,周玉明這才收了手。
趙虎臣在火堆旁遞過一隻兔腿,吳嗣連忙伸手接過,走到火堆旁吃著。周玉明靠在旁邊的帳竿上,端著銀盅兒,慢慢吃著炸番椒。
那名道士本來是又冷又餓,再加上旅途勞累,一下子昏倒在山腰上,好在讓巡山的士兵撿了回來。烤了火,喝了羊湯,回過氣來,又有周玉明按摸揉擦。須臾間,氣透三關,轉明堂,衝開孔竅,不禁哎一聲,轉醒過來。
“呦,醒了?”周玉明咧開嘴笑道:“命大啊。”
道士睜開了眼睛,看著帳頂的白色粗布,可以看到上面已經有了很多積雪。
“這是哪兒?”老道開口問道。
吳嗣走到他面前,望著他蒼白的臉,笑道:“玉明郊外的琪山,這是軍營。”
“啊……”老道士勉強地點了點頭,再沒開口。
周玉明嚼著炸番椒,在感受番椒香辣味的同時,開口吩咐趙虎臣:“去給他再盛碗羊湯來,裡面再放段番椒。”
他轉頭看向老道士,臉上露出擔憂的神情,老道的面色不好,沒準還會昏過去。這個時候,必須盡快讓他的身子熱乎起來。
羊湯很快被趙虎臣端來,湯盛在一個土褐色的粗陶碗裡,飄著油的湯裡有幾塊碎羊肉,裡面還半沉半浮著一顆乾番椒。
老道士接過趙虎臣端來的羊湯,急不可耐的捧起碗喝著。
湯很好喝,鹽雖然放的有些多了,但羊肉的鮮味還保留著,又有一絲辣味做陪襯。一碗湯落肚,老道的臉上終於不再蒼白。
周玉明端著銀盅兒走到老道身旁,望著那張保持著沉默的老臉,他咧嘴笑了起來:“老道,你喝了我兩碗湯,又烤了火,我還給你按摩了番。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說句話,叫什麽名?”
說到這裡,周玉明注意到老道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這個問題似乎很讓老道為難。
“真冷呵。”吳嗣搓搓手,回到火堆前。
老道還是保持沉默。
就在周玉明幾乎失去耐心,將要離開的時候,老道突然開口了:“貧道俗名冷輔明,字玉振。”
周玉明挑挑眉,他能聽出來,這很有可能是個假名字。他沒有拆穿老道,而是繼續拋出問題:“敢問貴庚?”
“五十有四。”
周玉明“哦”了聲,回到火堆前向火。冷輔明則是繼續保持著沉默。
“怎麽?要到玉明去?”周玉明沒有看老道士,而是從趙虎臣手中接過一串三層肉。
冷輔明點點頭,回答道:“是,想要到玉明找找有沒有能棲身的道觀。”
“那你可來錯地方了。”周玉明望著火堆上騰躍的細細火苗,道:“玉明城的道觀,上規模的便有十幾座,道士超過千人,人滿為患,恐怕沒有你的位置。”
冷輔明發出一聲長長歎息:“這樣啊。”
他說完便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周玉明十指交疊,對冷輔明的沉默沒什麽反應。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麽煙消雲散了。帳內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
趙虎臣敏銳的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他又盛了碗羊湯,拿著一隻兔腿送到冷輔明勉強。老道還是需要再吃些東西,恢復一下他現在糟糕的身體狀況。
有了食物解圍,場面上總算沒那麽尷尬了。
冷輔明細細嚼著兔肉,突然開口打聽周玉明:“那位小哥兒,是此處伍長?”
趙虎臣笑著搖搖頭,回答道:“不,他是六皇子,賢王周玉明,不過是暫帶本軍。”
冷輔明點點頭,一邊嚼著兔腿肉,就著溫熱的羊湯下肚,一邊朝外面看去。
軍帳的所在地勢不算低,從這裡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遠處被白雪覆蓋的山林。天幕下的銀峰雪色瑩藍,就好似冰川一樣,襯的天極藍。
周玉明把身子斜靠在帳竿上,大剌剌地伸直雙腿,望著不斷飄落的雪花,拿起身旁放的青雲劍。
冷輔明從軍帳裡慢慢踱出來,對著三人深鞠一躬:“多謝諸位救命之恩,貧道就不叨擾了。”
吳嗣撥弄著火堆沒有答話。周玉明擦拭著長劍,頭也沒抬。倒是趙虎臣開口勸阻:“老道,你才剛醒,身體虛弱,不如等雪停了再走。若是再睡在雪地裡,可沒人救了。”
“不必不必。貧道要翻過此山,這是貧道的命劫,到山頂,便權當觀景了。”冷輔明的臉上帶了絲笑意。
周玉明將長劍收回鞘內,抬起頭,盯著冷輔明花白的長須:“我送你。”
“不敢勞煩王爺大駕。”冷輔明連忙婉拒。
“不勞煩。”周玉明杵著劍站起身,微笑道:“我也要上山頂看看雪景,你我正好做伴。”
冷輔明情知推脫不過去,隻好點頭道謝。他勉強笑著,但臉頰肌肉卻有那麽一瞬間的抽動,暴露出他確實很別扭。
他轉過身,悄無聲息地向山上走去。
周玉明眯著眼,將青雲劍懸在腰間,跟上冷輔明的步伐。
老道似乎身體很硬朗,剛醒過來沒多久,居然還能健步如飛。這讓跟著他的周玉明頗為驚訝,畢竟,這種腳程快的老頭可少的很,更何況兩人走的還是山路。
山路崎嶇,道士的拂塵隨著步伐晃動,讓跟在身後的周玉明一陣眼暈。
“道長可會算卦?”周玉明左手搭著劍柄,食指不斷叩擊著。
“會。”
“那可否為我算上一卦?”周玉明挑起眉梢,來了興趣。
冷輔明轉過身來,望著周玉明:“那勞煩王爺走幾步,讓我細觀一番。”
“好。”
周玉明握著劍柄,在冷輔明跟前轉了幾圈。
“王爺的相,我看不準。”
冷輔明解釋道:“王爺頭髮粗,個性強烈,脾氣暴躁,有精力,做事痛快。走路不急不慢,四方步,必有高官之運。狂放不羈而不喧嘩取鬧,定為有用之才。”
周玉明“嗯”了一聲,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讓他繼續說。冷輔明笑笑,問道:“可否讓貧道看看手相?”
周玉明毫不猶豫的伸出左手。
冷輔明接過看了片刻,開口道:“王爺掌中雖有老繭,但仍不減柔軟、細膩、光滑,必是有福之人,最次者也是不愁吃喝之人。手寬大,有同情心,喜助人。明堂有痣,叫富貴痣,必吉祥如意……”
沒等他說完,周玉明突然抽回手,望著冷輔明譏諷道:“我看你也是個江湖騙子,說的盡是你見過之事,講的全是讓人心快之言,全無半點真誠!”
謊言聽的多了,周玉明早有了判斷,冷輔明的一番奉承話並不會妨礙他的判斷,他沒有高興,反而是多了幾分火氣。
周玉明一席話說完,冷輔明這才發覺,這家夥的眼光實在太過毒辣,可不會那麽好騙。
既然如此,他倒不如說真話。
冷輔明微咳一聲,撫掌道:“王爺精明神算,果然識破了貧道的奉承,那貧道就直說了。”
“說。”
冷輔明微笑道:“貧道不敢說遠的,單說明年——王爺明年在北,將有大禍。”
周玉明的眼皮猛然一跳,緊接著他狐疑地反問:“什麽大禍?”
“損軍折將。”冷輔明惋惜的搖頭。
周玉明微微頷首,似乎在思索什麽。
冷輔明歎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見眼前寒光一閃,周玉明突然拔出青雲劍,大喝道:“我砍了你這個江湖騙子!”
“王爺這些年過的太順,注定要有一場敗!若此次小敗不敗,恐為釀成覆軍殺將之大敗!”冷輔明後退的同時,連忙急聲解釋。
他的語速很快,因為再晚些,劍鋒就即將要刺入他的心窩。
萬幸,他說完後,劍鋒便停住了。
冷輔明松了口氣,繼續解釋道:“王爺不覺得這些年過的實在太順了嗎?人若是運氣太好,壽命不會長的。”
周玉明眯著鳳眼,輕輕放下劍:“依你之見,如何避免?”
“避免什麽?”
“兵敗。”周玉明收劍入鞘。
冷輔明笑著搖搖頭:“貧道剛才已經說了,此次小敗若不敗,很有可能釀成大敗。世間萬事皆有定數,就像貧道昏在此山,道法自然,世人要順應自然……”
雪花粘在他的長髯上,隨著他說話而抖動。他見周玉明沉默不語,又換了副和藹口氣:“王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要學會遵循自然之法。”
冷輔明一口氣說這麽多,可稱得上是推心置腹,可周玉明卻不為所動:“你是不是在蒙騙我?”他看了眼遠處的山頂,那裡的雪很厚。
冷輔明道:“王爺若是不信,貧道也沒有辦法。”
“我知道,你不是道士。冷輔明這個名字,也是你編的吧。”
他轉頭望向身旁的老道士,老道微笑不語,三縷花白的長髯在寒風中飄動。
拆穿老道的謊言,周玉明得意的搖搖頭,朝山頂上走去:“你不回答沒關系,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在山頂看看雪,我也就回去了。”
周玉明大剌剌地走上山頂,看看遠處重巒疊嶂的群山,回頭將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位須發斑白的老者。
白雪已經裹住冷輔明略顯衰老的身子,腰間別的拂塵與長劍的劍穗在風中飄搖。
冷輔明注意到了周玉明的無禮視線,但他並未開口責難,只是垂著眉毛閉目養神。
“你不上來看看?”周玉明從懷裡摸出一顆五香丸,輕輕放到嘴裡。
未末?日眣?協洽
玉明郊外,琪山山頂
冷輔明賣著四方步走上山頂,和周玉明站在一起,望向遠處的群山。
遠處的山巒連綿起伏,猶如大海掀動的波瀾,呈現出密匝匝的波峰、浪谷。山峰重重疊疊,加之那一層皚皚白雪,恰似大海被狂風卷起的滔天雪浪,蜿蜒起伏,一望無際。
遠處的那一座座山,一片片林,都被雪裹著,在巍峨之中顯出清秀,在峻峭之中更見超逸。
“如此江山,豈不讓人留戀?”冷輔明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他獨有的憂傷。
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飛舞,慢慢落在兩人的頭上、肩上,兩人如果不移動,很快就會變成雪人。
“光陰如快馬加鞭,時光如落花流水。”周玉明拍拍冷輔明的肩膀。他這話沒問題,但若是對冷輔明說,便是帶著一絲戲謔了。
冷輔明有些頭疼,周玉明這家夥,說起話來總帶著點嘲諷的味道。
“聖人雲:'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王爺,你終有一日也會像我今日一般。”冷輔明望著遠處的山巒,眼中透著些不加掩飾的快意。
周玉明一陣冷笑,這個老頭還真是有仇必報。
冷輔明眯起雙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那聖人還說:'小信成則大信立。'。這你怎麽沒有遵守呢?”
冷輔明捋著胡須的手驟然一頓,他沒料到周玉明又回到了這件事上,但好在後者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做過多停留。
“天意會改變,天象也會不準。聖人的話是漂亮,但真要全信了,會害死人的。做事,就要不拘一格。就如同作戰一樣,將帥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贏!”
周玉明的語調悠長,仿佛帶著絲絲哀傷。
冷輔明一愣,目光定定望著遠處的群山:“天下,竟然有你這樣的人……”
“這話什麽意思?”
冷輔明收回目光,看向周玉明:“王爺,我送你頂白帽子你要不要?”
周玉明一聽這話,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嚇的魂兒都飛了——王字加白,乃是皇。
冷輔明敏銳地捕捉到了周玉明的神色變化,趁機說道:“王爺聰慧過人,只需稍加輔佐……”
周玉明急匆匆拔出劍,抬手便刺。不料冷輔明雖老,但反應卻是極快,寒光閃處,他拔劍撥開周玉明刺來的劍鋒。
“混帳!”周玉明凶狠地怒罵道:“我救了你個老混蛋,你倒想害我!”話未說完,又是一劍劈去。
冷輔明一面躲閃,一面大叫道:“王爺若是不喜,貧道收回便是了!”
“王八蛋!你還想收回!?”眼見冷輔明躲在一棵松樹後,周玉明又是一劍砍去:“殺了你個混帳!”
看著周玉明不依不饒的樣子,冷輔明心中反而很欣慰,他突然從松樹後閃出:“我沒看錯你,你真是可塑之才。”
“嗯?”
周玉明仍舊怒氣不減,劍鋒直指冷輔明的心窩。
“王爺沒有篡位的心思,這很好。”冷輔明捋捋長髯,笑道:“王爺有大將之風,但無大將之才。行事堅決,但菩薩心腸,心不夠狠,手不夠硬——需人輔作。”
周玉明卻沒有動怒,反而長歎一口氣:“不錯,我確實優柔寡斷,手不夠硬。”
“王爺隻知逞個人之勇,而不能奮起三軍之威。雖熟讀兵法,但不能靈活運轉。”冷輔明字字誅心道:“問題太多啦。”
周玉明眯著眼,嗓音變得深沉:“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冷輔明笑了笑,昂首道:“除我以外,無人能輔。”
“你有什麽本事,感如此誇口?”周玉明眼中帶了些不屑。
周玉明很不高興,他承認,眼前這個老道雖然有些才華,但是他的自大以及出言不遜讓周玉明不舒服。
尤其是那句“我送你頂白帽子你要不要?”
冷輔明抬起手捋著長髯,思索片刻道:“王爺善戰,那就說兵法。倘若與菁戰,讓王爺首戰朵蘭三衛,王爺打算以步兵對騎兵?”
騎兵與步兵對戰的時候,步兵是要害之處是方陣隊形,只要打亂了隊形,步兵就會崩潰。一般情況下,騎兵都能做到這一點,他能夠反覆穿插於戰爭之中,打亂步兵陣型,這樣就可以使得整個步兵的隊伍大亂,自然也就崩潰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騎兵不僅能夠帶來極強的機動性,更是帶來了非常可觀的衝擊力和殺傷力。
騎兵以高速度的衝撞過來,完全可以讓一連串的士兵被撞飛。而且在騎兵速度的加持下,在馬上用長槍或馬槊能夠非常輕易地穿透士兵的盔甲。
而朵三三衛,完全是草原騎兵,戰法要比中原騎兵種類多的多,往往出其不意,十分難纏。
“令士兵成陣,不可松散。敵擊時,放箭射之。而當敵將我圍困之時,我放棄繼續移動,所有人以盾與槍、槊進行配合,組一方陣。以此禦敵。”周玉明不假思索道。
冷輔明笑著搖頭:“王爺這是禦敵之法,貧道要的是破敵之法。”
“你有何策?”周玉明反問道。
“敵攻時,我方以弓箭手齊射,先射殺一批騎兵,鼓舞己方士氣。第一排士兵手持重盾結成盾牆,由二三排士兵簇擁第一排士兵以阻擋敵首次衝鋒。同時第二排的的士兵會將長矛突於盾前,做加強防禦。”
“又或,在軍中配長斧、長刀,專砍馬腿,馬一倒地,騎兵陣型不攻自破。再或,於軍中配床弩,連人帶馬皆可射穿。”
冷輔明的臉上透著些得意,頜下的長髯在風中來回飄搖。
周玉明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這些戰法並不算什麽秘密,關鍵是一個老道是怎麽知道這些的?難不成他上過戰場?說不定,還是個什麽官。冷輔明所說出的這幾種戰法,更讓他的身份撲朔迷離。
這下,周玉明可一點也不敢小覷這個老道。
冷輔明見周玉明的臉色不好看,便開口詢問道:“怎麽,王爺沒聽過這幾種戰法?”
周玉明輕輕搖了搖頭,轉臉看向冷輔明,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冷輔明哈哈大笑起來,他笑了好一陣,才轉頭問周玉明:“敢問王爺,我是什麽人重要嗎?只要王爺知道,我對王爺有用就行了。”
周玉明不喜歡冷輔明,但他必須得承認,冷輔明這個老道士,足智多謀且見多識廣, 懂的東西很多。讓冷輔明在自己身旁出主意,確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你對我有什麽用?”周玉明的語氣不太好。
冷輔明眯著眼:“行軍打仗、排兵布陣、明暗朝爭,我全能教你。”
周玉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遠方,天際屹立著皚皚的群山高峰,在陽光下十分耀眼。
周玉明扯下腰間的雙魚玉佩,扔給冷輔明:
“拿著玉佩,到玉明城西尋淮安茶肆,找一個叫方子信的人。就說你是賢王第二位幕僚,報名號後,他會安置你的。”
冷輔明的手指靈巧地滑過玉佩上雕刻的魚鱗,像僧人搓動念珠一樣。玉面光滑無比,已經不知被摩挲過多少回了:“謝王爺。”
周玉明沒有說話,而是繼續望著遠處的山巒。
“敢問王爺,這月俸是幾兩銀子?”冷輔明將玉佩收進袖子裡。
周玉明似乎很不耐煩,他急躁地吐出口中的五香丸,回答道:“月俸五兩。”
“少了。”
“那七兩。”周玉明咬著後槽牙,似乎很生氣:“這可是正八品的月俸了。”
冷輔明眯起眼,伸出兩根手指,笑道:“老夫要拿從四品的月俸。不是正官兒,也要拿銀子啊。”
周玉明眉頭一皺,有些肉疼。從四品的月俸,那可是二十兩啊。此刻他倒是後悔要這個老道當幕僚了,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那好,就二十兩。再囉嗦,一兩也沒有了。”
冷輔明笑了起來,躬身行禮道:“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