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民街，對我們這樣無依無靠、和成年人相比毫無競爭力的孩子來說，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冒著生命危險跑去未知的街區翻找食物、或者偷盜。

　　如果不這樣做，身體很快就會因缺少某些營養的攝入而產生浮腫、垮掉，在無力與饑餓中等死。我見過許多比我年長的孩子都以這樣悲慘的方式死去。

　　但我拒絕這樣的命運。

　　因為我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啊，而我所體驗的是自己的生。可是它卻被這個世界無形的宏大力量操控著，奪走了命運，想要致它於死地，如果就此輕易任它掌控，任由它安排，那豈不正是讓這個殘酷的世界更加得逞了?

　　因此，為了生存，我選擇了冒險……我在垃圾堆裡翻找食物，去富人的家中偷竊，去桃源鄉的街頭乞討，甚至被某些奇怪愛好的大叔喂養過，但這一切都是為了在這殘酷的現實中活下去。

　　那是還在流民街撿拾垃圾時的一個下午，那天從桃園街傾倒過來的垃圾很充足，我少有地吃飽了躺在街頭曬太陽，此時看到了一個戴著鬥笠的流浪漢，他就是風叔。

　　他在流民街很有名，因為據說他能不撿垃圾就能活下去，是一個從不跟大夥在一起、總是獨自流浪的人。

　　可是在我的觀察中，卻發現他並非不用吃飯，而是能夠用竹簽一樣的東西就能把飛在天空的鳥兒扎落下來……等他吃飽後，就找到一個無人的地方開始仰望天空。我感歎他異於常人的身手，趁他不注意朝他扔了石子，他卻若無其事的躲開了，就像後背長了眼睛一樣。

　　就這樣，我開始掄起雙手用石子雨灑向他。無論我的何種惡作劇，都拿他沒辦法，他都能輕松避開。於是百無聊賴的我也安靜下來，好奇他究竟在看什麽……

　　他總是靜靜地望向天邊那道寬闊而朦朧的巨大背影，正如現在此刻的他所做的事，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淡去，只有那個影子，眼中是帶著寄托向往、卻又夾雜著不甘、憂慮等各種我尚無法理解的思緒。

　　當我抬起頭時，才發現了那個巨大的存在……

　　其實我早已看到了它，但在我生命的時光中，它和‘天’，‘地’這種概念並沒有區別，沒人會深究大地會有多廣，或者天空有多高，正如沒人會在意它會延伸到哪裡一樣。

　　當我在那一刻不再關心手中的殘羹，而是真正因好奇，自發地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麽的時候。

　　我才發現，他所望向的是一株無比龐大的巨樹。

　　其廣袤的體積超乎人腦想象的邊緣，以至於作為模糊的背景一直存在於視野的盡頭，卻如理所當然應在那裡一樣，讓我忽視它的存在。

　　畢竟對於曾今的我來說，今晚吃什麽、哪裡睡覺最安全才是一切。

　　看到它的一瞬，我突然想知道它真正的形狀，究竟有什麽東西在那裡，為什麽鬥笠男會如此著迷。但目光竭力望去，能看到的只是流轉雲層下的那一部分，其主乾生長的體勢姿態告訴我，世人被允許看到的僅是它的一小部分——最為簡單的根部。

　　‘如果想要看到剩下的，就必須去攀登，穿越那片雲海。’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自言自語道。

　　自那一刻起，我便意識到那裡便會成為的生命的歸宿……

　　我隱約地感覺，如果不去那裡攀登，我的命運便會被更加宏大而無形的力量奪走……如果不弄清這個世界的一切，就無法擺脫被它所操縱的殘酷命運，

而去那裡冒險是我唯一能打破這份枷鎖的手段。　　就算是死，也是死在自己的意願之內，而非他人的冷漠之中，這便是我冒險的初衷……

　　直到兩年前，我在風叔的點撥下，開始從圖書館偷走的書籍用來自學。最後經歷險阻，通過了考試被交易所認可、成為了學徒，成功改變了流浪的命運……雖然生活好了些，但我身體中對於冒險的呼喚仍未停下來。

　　如不說，成為交易員可能是我隱約地想進一步了解遺物吧。”

　　“小閃不是很懂，但小閃似乎能理解一些:如果不去冒險，主動面對風險，生命就會被動地承擔更大的風險，對嗎?”

　　“小閃你真聰明！”小四捏了捏小閃，“話說你在吃什麽，不像是魚肉啊?”

　　“啊~不知為何小閃在上岸後又餓了，但是想到兩袋子魚是給流民街的大家準備的，於是順手把傷害小四的怪物也吃了……結果發現，那個怪物超好吃的，比魚肉好吃多了！你也試試看?”

　　小閃從須噬魚的魚腹上撕下一片肉，遞給小四，隨後她大膽鑽進魚腹，在食物的海洋裡亂啃起來。

　　“嗯~似乎油脂更豐滿了，但我實在是不習慣生食啊，切一些帶回去料理，也讓正月和小滿嘗嘗吧——喂，小閃，你能聽見嗎，該回家了！”

　　片刻，小閃像蟲子一樣從肉堆中鑽出來，身上沾滿了油脂和魚腥味，小腹鼓鼓的，一臉滿足感。

　　“小四，稍等下，我發現了一個更好吃的部位，甚至比魚腹的肉還鮮美，只要嘗一下渾身都會因美味顫抖。那塊肉就藏在魚肚子中！”

　　“是什麽肉啊……”

　　“你瞧，就是這塊肉！”小閃從須噬魚的肚中叼出一個沾滿鮮血的長條，似乎是一個完整的部位，細長型，中間似乎還有關節，前面一小段的末端還分出了五根肉條，另一大段因為小閃的啃食皮已經破裂了。

　　可是似乎從沒聽說過魚肚中長有這樣形狀的肉塊呢……看起來就像——

　　“這是……人的胳膊！”小四震驚地從小閃嘴中接過肉條，久久無法言語。

　　“什麽?”小閃被小四的表情嚇到了，但還是把口中的肉咀嚼了數十次，直到足夠稀爛就咽了下去，她似乎並不明白小四震驚的緣由，於是想弄清為什麽。

　　“你吃的是人類的肉，是人身體的一部分……”

　　小四將一枚閃光物從胳膊的手指上取下，看著小閃眼神憂鬱地說道，“這是‘霞粉’指環，這隻生物肯定是在深淵吃掉了冒險者，然後遊上了海面來到這裡的……我也屬於人類，小閃你看上去也和人類別無二致，我們都屬於‘人類’啊……”

　　“小四，你別傷心了，這塊肉很好吃的，你嘗一嘗就不難過了。”小閃還是不明白小四話中的含義，為什麽不能吃人肉，他無法理解，但她想起來小四確實沒允許過自己吃人肉，難道人肉有毒嗎?她於是開始苦思冥想，卻怎麽也想不出答案，她還是頭一次看到小四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不能吃，你也不許再吃了……同類是不能吃同類的。”小四雖然很難過，但還是想盡力去和小閃解釋。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小閃聽了後才恍然大悟，隨後臉上又浮現困惑，“可是我們今天捕魚就發現，很多大型的成年魚也在吃小小的魚苗啊，之前也看到，螞蟻被蟋蟀弄斷腿後，不僅沒人幫它，甚至還有同類直接將它肢解帶回巢穴中吃掉……同類似乎也可以吃同類吧?”

　　“可我們是人類啊，人類就是比別的生物高等的存在，不能做像這類低等生物這麽野蠻的事。”

　　“什麽是低等，什麽是高等呢?”

　　“人類比別的動物聰明，會用工具，這就是高等。”

　　“可是，為什麽是人類自己評價自己聰明呢?就像遺物交易所，如果交易員和冒險者發生了爭執，要爭論誰對誰錯，應該由更高位的三者來裁定吧，這是小四你告訴我的。又比如，法庭上，不能由被告和起訴人私自定論高下，而是要有法官這個角色。我想，人類和別的生物的高低，不也應該由第三者決定嗎?”

　　“唔……你說得是沒錯，才幾天而已，嘴巴就這麽能說會道了，小閃！”小四高興地摸著小閃的頭，誇獎道，“確實，由涉入者評判，只會出現偏袒。但人類的確比別的生物活得更幸福啊。”

　　“不對，小閃認為螞蟻的幸福感，融入集體的那種歸屬感，絕對比流民街和身邊的大多數人更幸福。”

　　“呵呵呵，你的想法越來越古怪了，”小四沒有固執地和小閃吵下去，“但無論怎麽說，吃人類這種行為的確是野蠻的。”

　　“真的這樣嗎?我們不也一直在殺死動物同時吃掉嗎……吃飯也算野蠻的事?小閃不理解。”

　　“並非吃飯，而是單指吃同類這個事實，人類是有道德的……”小四的眼神嚴厲起來，“我們比這些動物更加仁慈和理性，所以才會更加善待同類。”

　　“道德?流民街的大家沒有食物吃而被餓死，可桃源鄉的剩菜卻在發臭，即便這樣也沒有冒險者願意救濟他們，”小閃不服地反駁道，“這樣的冷漠，和吃掉同類的螞蟻又有何種差別呢?只不過隔了一道看沒看見、輕易就能捅破的紙罷了，一種是直接吃，一種是間接吃……這也算是道德嗎，我還是沒明白人類和別的動物真正的區別。”

　　“怎麽能將人和螞蟻比較呢?我也是人類，小閃，你覺得我對你來說，就是一隻螞蟻嗎?”

　　“怎麽可能，小四是小閃最重要的人！就算整個螞蟻物種加起來也沒有小四重要，”小閃糾正道，“可是其它的人類真的和螞蟻有區別嗎?螞蟻社會嚴格的階級、螞蟻碌碌無為的一生、螞蟻秩序井然的社會、螞蟻的很多地方都和人類一模一樣啊……甚至還有許多比人類更好的地方，比如遭遇敵人時，螞蟻甚至比人類還要團結……”

　　“這些例子對別人說的話，並不足以讓他們信服……一條螞蟻的性命不可能比得上一條人命，人類的判斷都是主觀的，都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物種啊……小閃，如果我們還在人類社會，還沒有進入潘達尼亞，人命就是最珍貴的，這一點你要記清楚。”

　　“好吧，既然是小四說的，小閃就記住了。”小閃有點任性地點點頭，“可是人類並不是按整個物種角度思考的，不是嗎?小四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住了哦。

　　既然這樣，和自己無關的‘陌生人’的性命，怎麽死，被誰吃掉，究竟有什麽關系呢?

　　流民街的諸位是被同類吃掉、還是被大自然以‘餓死’，‘凍死’的方式吃掉，對於那些冒險者來說都無所謂吧?他們其實更在乎自己的狗有沒有吃飽，如果是這條怪物即將吃掉一個陌生人，和他的狗，他們肯定會先去救後者。”

　　“一點也沒錯……你的邏輯和推演能力真的越來越棒了，是因為食物的關系讓你成長了嗎?”小四露出勉強的笑容，捏了捏小閃肉嘟嘟的臉，“但你手裡捧著的是冒險者的屍體，並不是普通的人類。

　　如果其它冒險者看到同類被你心滿意足地吃掉，甚至說了聲美味，便會擔心自己也被吃掉，這才是最糟糕的影響——

　　他們會拚盡全力來阻止你，甚至殺死你，這是為了他們自己未來的生存，對抗在未來，他們生命被你威脅的可能，是屬於他們的掙扎啊……而我絕不可能讓他們殺死你，除非先殺死我……你懂了嗎，小閃，如果你再吃這種肉，我和你都有可能被冒險者們殺死。”

　　“小閃明白了，我不允許小四被殺死。所以小閃再也不吃這種肉了！”

　　小四為自己終於說服了小閃而喘了口氣。

　　“嗯，就這樣約定了！”小四露出略帶滿意的笑容，用自己的小拇指鉤住小閃的，“這是我和小閃最初的約定哦……另外，這個胳膊的事不許再告訴別人，即使是正月和小滿也不行，因為他們會擔心的。這件事是屬於我和小閃的秘密。”

　　“好！小閃記住了。”

　　隨後，小閃打了個哈欠。

　　“小四，小閃，你們在哪?！”剛說起二人，就在海邊聽見了小滿激動的聲音。

　　二人循聲望去，才發現小滿正在遠處的沙灘上尋人，正月也跟在後面。

　　小四朝著二人招招手，四人隨後在海怪的屍體旁會合了。

　　原來二人看到天色已晚，可小閃和小四還沒回來，於是擔心地前來尋找。

　　看到須噬魚的屍體，二人都大為震驚。

　　了解了前因後果之後，正月給了小四重重的一拳，將小四撩翻在地，隨後開始檢查他身上的傷口。小四笑呵呵地求饒。

　　小滿則是環著屍體走了一圈，估算著能在海鮮市場賣多少錢。

　　“小滿，你背後藏了什麽東西?”

　　小閃看到小滿背著手，把一個沉沉的東西捂在身後，於是好奇地詢問。

　　“啊……這個啊，沒什麽，就是用來潛水的東西罷了。”

　　小滿經小閃一問，漲紅了臉，把家夥藏得更深了。

　　“潛水，為什麽?”

　　“小閃，我來告訴你吧，”正月微笑著說，“小滿因為擔心你們捕魚溺水，特地急匆匆買了一套急救用的潛水遺物，連價錢都沒還就趕了過來。你可要好好感謝小滿哥，關鍵時候從不吝惜錢哦。”

　　“誰說的，我只是給未來自己潛水做準備的！”在正月戳穿後小滿的臉更加羞紅了，他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花了冤枉錢。

　　就在這時，一陣水花濺到了小滿臉上，小閃的手掌不知何時變成了蹼狀，將大片的海水撥到了小滿頭上。

　　“嘿嘿，看我新學的招數……我可是學會游泳了！”小閃炫耀著喊道。

　　“小孫子，敢欺負你滿爺爺，看招！”

　　小滿也毫不客氣的還以顏色，開始用水彈還擊，隨後正月也加入了戲水，三人開始你追我趕。

　　三人在夕陽映照的通紅水面開心地玩鬧，在最後一絲余暉之中，笑聲此起彼伏。

　　而這副背影被深深地刻進了小四的瞳孔中，讓他瞪大了雙眼。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陌生的甜蜜感在腦中回蕩，這股反差讓他開始喘不過氣來，胸中傳來難以忍受的痛苦。

　　他有種事情的走向開始突變的預感。

　　某些事情完全超越了自己的掌控，以前的事明明就可以通過忍耐和努力就能完成的……

　　“如果是這樣，你還要為了一己私願堅持去潘達尼亞冒險嗎?”一個嚴厲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想要看到剩下的，就必須去攀登，穿越那片雲海。”另一個悠久的聲音這樣說道。

　　在震驚與矛盾之中，小四被潑了一臉的海水，原來是正月的惡作劇。

　　“小四，你也過來玩啊，好久沒這麽開心過了！”正月露出甜美的笑容，小四少有地看到正月發自內心的笑容，她是如此動人。

　　“要是潘達尼亞是一座普通的高山就好了， 這樣我們就能四人一起去爬了。”小四露出迷茫的神色，感歎道。

　　“你在說什麽呢?要是這樣，你肯定會去更危險的地方冒險吧。”正月似乎早就看穿了小四。

　　“似乎確實這樣呢……”

　　就在二人交談之時，遠處的小閃突然就倒在了水中。待三人自私查看時，才發現小閃是因為太累而睡著了。

　　“好好休息吧，小閃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勞哦。”

　　“是啊，今天的冒險終於結束了。”

　　正月背起小閃，另外兩個男孩提著兩個袋子向著家的方向緩緩走去。

　　在眾人離開後，海灘邊的巨石處，一個戴著鬥笠的身影緩緩從黑暗中走出。

　　黑影端詳著海灘上巨大的海獸屍體，發出一聲輕輕的嗟歎，隨後消失在暮色之中。

　　……

　　就在眾人離開海灘不久後，空氣中傳來了一股淡淡的焦味。

　　順著味道來源向島的西北方望去，那副場景讓所有人呆住了。

　　太陽剛剛消失，黑夜的影子遮蓋天空之時，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衝天的火光從島西北角的離宮處傳來。離宮正在熊熊燃燒。

　　火光把整個櫻落島照得通紅，甚至改變了星空的顏色。

　　“馭者大人的居所……離宮究竟發生了什麽?”

　　無數的衛兵越過眾人，朝著離宮的方向大步跑去，神色慌張。

　　焦糊的味道蓋過花香，將眾人熏得喘不過氣來。

　　小四隱約感覺到一股更大的潮流正在裹挾著自己，而自己仍未看清它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