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衝天的山寨西南,不緊不慢下山的少年突然臥倒在枯葉之中,呼吸頻率很快變得與樹根下的山鼠一致。
他緊緊攥著手中的黑色戒指,仿佛在害怕被天空中的飛鳥奪走。
燒傷的後背皸裂開,黑紅的血液如同岩漿。少年就這麽安靜的蜷縮在枯葉堆中,仿佛睡著了。直到天色大亮,一切都結束,他才起身,辨認好方位後直直向廣陽鎮州方向走去。
……
隨著全身的血液不斷被心臟泵出,蜷縮在地的雲翊漸漸感受不到肢體的末端,深沉的寒冷逐漸將他淹沒。嘴唇變得蒼白,皮膚仿佛黯淡下來,他生命的光澤在一點點消失。
唯獨那雙眼睛還在劇烈地顫動著,漆黑的瞳孔急速地收縮又擴散。肉體將死,少年還在另一個世界戰鬥,那同樣是絕不能輸的戰爭。
五感關閉了,擴散的漆黑瞳孔映照出枯萎的草葉,雲翊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聽不到身後蕭淳發出野獸出籠的狂暴怒吼,他看不到楊仁滿用出剛剛成為當今世上最強的七傷拳,他感覺不到徹底瘋狂的楊仁傑腳踏地面的震動,他嗅不到已經跑回來的梨子的氣味,他嘗不出嘴巴裡乾澀的死亡味道。
他出劍了。擁抱著無窮無盡的殺意。呼吸停止了。
楊仁滿腦海裡的巨大鏡子破碎了,映照出他全身傷病的碎片化成齏粉,他被迫退出觀想,鮮血從緊咬的牙關裡噴濺而出。楊仁滿舉起左拳,輕笑了一下,打出了最弱的一式神沙嵐。歪歪斜斜的左拳輕輕捶在楊仁傑變得堅硬如鐵的胸膛肌肉上,崆峒掌教隨風沙而去。
殺死他的人腦殼被一拳打開,灰紅的大腦直接暴露在空氣中。楊仁滿經過剛剛一戰,已經明白要殺死這些“僵屍”的方法只有損傷他們的大腦或者脊柱,最差也要破壞心臟才能讓它們喪失戰鬥力。只可惜那剛猛無儔的直拳並不比七傷拳更慢,哥哥棋差一著,功虧一簣。弟弟將被自己右拳打穿胸口的屍體甩下,左眼快要掉出只剩一半的眼眶,完整的右眼看向在地面上掙扎的陳其諒。原來落馬時他的腿就被摔傷了,右手脫臼胸口凹陷的他根本起不來。
三支箭扎入手背上那虯結的肌肉半分,不痛不癢。楊仁傑右手捂著暴露出來的大腦,一步步向還沒斷氣的敵人走去。
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伍仟疆已經退了近十丈。手中凶猛狂霸的大刀此刻仿佛一面盾牌,腳下八卦步法一刻不停,讓他能始終正對那迅捷到恐怖的敵人。
蕭淳頭頂穿著一支箭,脊柱卡著的箭已經被肌肉擠出,穿透心臟的箭矢隨著低頻但有力的心跳不時顫動。楊仁滿掌教總結的經驗似乎對這位崆峒棄徒失效了。蕭淳每一次落地,堅硬的雙腿都會產生爆發性的加速,雙手拳掌指爪仿佛原始的野獸在搏殺,沒有任何精妙可言,但格外簡潔有效。恐怖的錘擊聲與不斷亮起的火星將伍仟疆的心一下一下按進深黑的海底。
天已經蒙蒙亮,山嶺間的緩坡上仍見不到太陽。
“噗哈!”
雲翊渙散的瞳孔收緊,吐出一口廢氣。他的眼裡映照出一條崩騰不休的赤河,滔滔巨浪一下將微小的空隙撲滅,瀕死的雲翊無法抵抗地又一次被拉入那個戰場。
疲憊無力的他再次出劍,無窮無盡的殺意變得朦朦朧朧。他的呼吸再次停止。
楊仁傑停下腳步,在倒地的陳其諒身前,一個身穿黑袍黑巾蒙面的身影拔起那杆長槍。紅纓飄蕩,寒光凜凜的槍尖直指越來越灰白的楊仁傑。
躺在地上的陳其諒對近在眼前的對峙恍若未覺,他眼裡只有飛閃騰挪的蕭淳,那樣的速度與力量,與楊仁傑幾乎沒有區別,甚至要更強!
但這不是關鍵,相比於瘋狂到完全沒有智慧的楊仁傑,蕭淳在不斷進步。
他的拳路越來越像七傷拳,每一拳都將壓低重心的伍仟疆打得搖晃不止,若不是八卦門步法神奇,一味防守的伍仟疆早就被打得空門大開。
同時蕭淳的指抓也在變化,面對寬厚的大刀,使用的頻率越來越低,但每次出手都幾乎切入銀白刀光的防禦之後,讓伍仟疆更加險象環生。
弱了一籌的穿林點梅與灰白堅硬的拳頭不斷交擊,金鐵鳴叫仿佛十多人在這片草地上展開白刃戰。黑袍黑巾男子馬步橫跨,真氣瘋狂傾瀉,腰臂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舞動長槍使出不完整的穿林點梅。
草坡北側密林裡兩位背弓挎刀的“獵戶”迅速衝出,在黑袍男子全力抵抗全身變得灰白的楊仁傑時,兩人架起難以動彈的陳其諒,直接往山下逃去。
太陽終於指出一條光明,仿佛溺水者眼前的一根稻草。
伍仟疆注意到向山下逃跑的三人,沒有一點憤怒,只是沉默著抵抗越來越密集精妙的攻擊。
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老兵長的眼裡沒有任何波瀾,他終於還是習慣了把無數人的性命親手拋擲在死亡裡。人總是在想明白之前就行動,導致最後總是追悔莫及,但如果不行動,你又怎麽想得明白呢?
蘊含巨力的拳頭終於將他的大刀打飛,麻痹的手腕僵在頭頂,伍仟疆看著那並起的左手五指,森森死氣從手臂與那格格不入的尾指冒出。他終於明白了。
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以臂代劍,閻羅貼。
伍仟疆閉上眼,冬日清晨的陽光照在他身上,這個寒夜終於過去,好溫暖啊。
痛苦與死亡遲遲未至,銀白大刀嘡啷落地,老淚縱橫的兵長睜開眼,眼前只有一縷青煙的余韻。敵人好像從不存在,太行山上發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殘忍的噩夢,太陽出來了,夢就醒來。
“回去!”
陳其諒痛苦地嘶啞大吼。
黑袍男子鼻血在黑巾下不停地流,他拄著長槍跪倒在地,渾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抽搐顫抖。連續使用觀想神通讓他精神枯竭、完全脫力,本應立刻撤退消失的人被迫留在戰場。
兩縷青煙消散不見,世上再無楊仁傑與蕭淳的痕跡。
陳其諒跪在蕭淳消失的地方,那裡霜完全化了,濕漉漉的,草地上只有兩個黑乎乎的腳印。陳其諒不顧傷勢與形象,慌亂的摸索著,卻一無所獲。半晌之後,他終於清醒過來,看著伍仟疆沉默不語。
黑袍男子虛弱地走近,站在伍仟疆掉落在地的大刀邊。五人都不發一言。
忽然北邊傳來馬兒的響鼻聲,小臉煞白的雲翊扯著轡頭勉強起身,他對聚在一起的五人視若未見。顫抖著手艱難將山泉歸鞘,隨後梨子站在坡下方低下脖子,將雲翊馱上背。
灰白蘆毛馬在寒冷的陽光下向遍地屍體的北邊小跑幾步。
“走。”
雲翊的聲音喑啞無力,抱在梨子的脖子上,粗糙的鬃毛支撐著他的臉。
抱著劉青石屍體的黎素素終於從連環噩夢中醒來,她試圖扛起大師兄的屍身。
“走。”
雲翊再次開口,沒有催促的意味,只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稍遠處五個人齊齊看著林邊的兩人。雲翊似乎恢復了一點,坐在馬上伸出一隻手。
“走。”
看著蘆毛馬載著兩人向山下奔去,陳其諒歎了口氣,示意兩人架起自己。黑袍男子將長槍交給最後一位從密林中走出的“獵戶”,隨後消失在山林中。
伍仟疆撿起自己的大刀,蹣跚著跟在陳其諒身後。心中感激著那位雲家子弟,如果不是他當機立斷,仗著快馬難追,帶走此間唯一的證人黎素素,今天能從這草坡上下來的恐怕只有一個人。
只要黎素素和圍攻山寨幸存的幾位戰友匯合,這裡發生的一切就不容趙地名俠“穿林點梅”一言捏造,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被一黑一白兩位宗師聯手滅口。至於雲翊,他本來就不必擔心被滅口,此番作為隻為救下自己。陳其諒忌憚雲家,絕不敢輕易對一位少年宗師下手。即便只是庶出幼子,雲翊也是雲家有數的宗師戰力,更是潛力無限的培養對象,實際地位絕不如他所自謙這般低微。
伍仟疆不知道的是,知道雲家培養方式的陳其諒更為忌憚的只有一個人。這小子可是那位的高徒,誰都不敢讓他因愛徒被滅口而下山。
至於陳其諒為什麽要滅口,在看到楊仁傑的自創神通以及蕭淳接指後的表現之後,伍仟疆感覺自己已經基本明白了,即便有所出入也一定相去不遠。
作為積年宗師,陳其諒需要那根指頭,作為軍事貴族、鎮州陳氏家主,陳其諒需要那根指頭。而不論是哪個目的,都不容許泄密。前者將招來江湖恐怖的腥風血雨,後者將導致朝堂莫測的猜忌打壓。
身懷重寶與瞞而不報,都是罪過。
當然這不意味著自己抓著了趙國左衛大將軍的把柄,此人心胸不甚開闊,千萬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必須守口如瓶,否則就是害了保下自己的雲家公子。只希望黎姑娘心裡有數,不要被仇恨衝昏了頭。雲家小公子倒是不必擔心,年紀輕輕就智慧深種,既然選擇救下我,就不會再反悔與陳其諒私下立約。
越往山下走,伍仟疆頭腦就越清醒,千頭萬緒都理順了,對接下來要怎麽做心中也有了計劃。唯有一件事是伍仟疆毫無頭緒的:在自己閉眼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換了一帕乾淨面巾的陳其諒任由兩位家兵架著自己顛簸下山,曬著太陽的眉頭皺成一個“州”字。
難道那指頭的力量是有限制的?服用那指甲“點化”的神水能生產勇敢無畏忠心耿耿的忘死天兵,被指甲刺入血肉可以將勇士轉化為白玉天將,直接接上那指甲能夠成為神志會逐漸恢復的天選者,這些都基本對得上。但是天將和天選者都畏懼陽光?這是之前他們給我的情報裡沒有的東西,這夥人一直暗中行動不敢暴露,是否就是因為這個?說到底那是不是“陽光”還兩說……這樣看來讓我來此“馴服”神指也不是單純要借助陳家的勢力在鎮州發展,或許是禍水東引,或許是鳩佔鵲巢……想要我為你們火中取栗?
陳其諒冷哼一聲,招來那為他扛槍的家兵,仔細囑咐幾句,隨後神色輕松,恢復了雲翊在晉陽城初見他時的從容大氣。
還遠沒到晉陽城,雲翊就在山腰不遠處看到了徘徊不去的眾俠士。上山時浩浩蕩蕩六十多人,此刻加上為眾人看馬的兩人,以及衝鋒一輪後嚇破膽逃離草坡的兩人,也只有區區十一人。
袒露胸膛的狗子也在,他就是第一輪進攻時投擲飛斧的暗器高手。按照計劃,他們只需要在一隊繞行至山寨東側後就立馬動手解決哨衛,隨後持刀劍的俠士們將點燃手中的火把,將整個山寨燒起。而後重新裝配好暗器的幾人將和早就等待在西側的二隊協同圍殺闖出火攻的賊匪,正因此,活下來的幾乎都是作戰靠後的使用暗器的俠士。
其他人,包括廢了右手的崆峒宗師馬先登,都喪命於狂暴化的賊匪刀槍之下。在偷襲成功的前提下,在兩位宗師一致放緩追擊轉而出手斃敵的情況下,山寨一戰的戰損還是超過了1:2。雖勝猶敗。
因此見到熟人黎素素平安下山,狗子的情緒也不是很高,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必須告訴少女某人已經永遠不會再下山了。
當時火勢越來越大,戰鬥結束後兩位宗師立刻按照如同預言的作戰計劃直線前往緩坡草地,此時大火只靠剩下的這幾個人已經無法撲滅了。他們隻來得及將包括何六在內的幾位只是等死的重傷戰友拖到寨外,其他一切都被火焰吞噬了。還有力氣的四位戰友用遺落一地的兵器挖出了一條防火帶,剛剛才下山,如今抬頭看去,山頂仍然在冒著滾滾濃煙。
“何七小兄弟,素素姑娘……”狗子咽了口吐沫,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
黎素素坐在雲翊身後,掃了聚集在此的眾俠士一眼,最終落在面露不忍的狗子身上。她翻身下馬,兩眼發暈。
“六子他,衝得太前……”
黑束腰被劉青石的血染得和滿是血汙的紅衣一樣深赤,黎素素製止了狗子的發言。她強撐著走到眾人面前,宣布了草坡決戰的結果:
“穿林點梅前輩重傷崆峒棄徒蕭淳,關中西擎前輩是被蕭淳用邪法控制的,生死關頭蕭淳讓楊仁傑前輩發狂,殺死了除我外……所有的三隊俠士。何七纏住了重傷的蕭淳,趕來的楊掌教與發狂的楊仁傑前輩同歸於盡。自知逃生無望的蕭淳對自己使用邪術,重傷為了保護我們而左支右絀的穿林點梅前輩,最終被伍兵長與穿林點梅前輩一起擊殺當場。”
黎素素頓了頓,接著說道:
“何七也受傷不輕,我護著他先下山尋醫。穿林點梅前輩所受之傷不耐顛簸,與我們一同上山的獵戶和伍兵長正照顧著他慢慢下山。”
“現在狗子你趕快帶幾人上山去接應伍兵長,其他人去晉陽城尋好醫者在山腳接應,何七弟弟與我快馬去晉陽城宣布太行山賊匪已經清剿。”
說到這,一直沒哭的黎素素突然流下淚來。
“剿匪已了!”
……
當狗子帶著幾位略懂醫術的俠士和十幾匹馬在半山與伍兵長他們匯合時,陳其諒眯著眼睛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詢問黎素素所說決戰的細節。伍仟疆讓兩人帶著多余的馬匹去山坡上為死難的戰友收屍,對於戰鬥細節則推脫疲憊,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交手就不再回答。於是眾人圍在躺在簡易擔架上的陳其諒身邊,聽這位趙地名俠將一切敲定。
日頭漸高,巳時左右,眾人終於從太行山上下來,山腳下晉陽城的醫者配合陳其諒自己,為他正好骨固定傷處。之後又走了小半個時辰,眾人在城門外遇到了夾道歡迎的百姓。黎素素就在此時回到伍仟疆的隊伍裡,扶著馬背上大師兄的屍身,不發一言。
陳其諒略微享受了一下來看熱鬧的百姓們的歡呼,當眾人回到有福客棧後立刻辭別。他謙虛地說此行能竟全功,全有賴劍狂何七,少年宗師悍不畏死,舍身纏住邪教首腦蕭淳,不愧劍狂之名。又向沉靜寡言的黎素素詢問何七的去向。
不料黎素素仿佛早有準備,坦坦蕩蕩地回答道:
“何七弟弟心中悲痛,都快要下山了,終究不顧傷勢未愈,急忙上山尋他兄長的屍骨去了,對於剿匪功成,他一點榮耀都不在乎。他說,兄長有幸,青山埋骨,身體抱恙, 隻做吊唁,之後立刻還鄉向父母報悲,還請我們下午上山時代為埋之。”
眾人無不落淚叫好,黑巾蒙面的陳其諒也抱拳,唏噓道:
“英雄出少年,看來只能希望與何七小兄弟後會有期了。諸位,山水有相逢。”
“山水有相逢!”
……
這一天傍晚,疲憊的蘆花馬來到太行山另一側的廣陽縣。牽著馬臉色蒼白的少年敲了五六戶門,終於找到縣郊的一戶人家。正值用哺食的時間,一路上炊煙嫋嫋,要不是梨子毛發油亮,廣陽人還以為來了個叫花子。
雲翊在院門外看著那縷縷炊煙,咽了口水,將水囊放回梨子背上。
終於,柴門被拉開一條縫隙,三十多歲的男主人疑惑地看著門口這張陌生的臉。
雲翊相信自己沒找錯,他換著姓氏、何時來此定居、外號問了好幾種組合,得到的答案都是這兒。於是他直接開口了:
“能不能給口飯吃。”
雲翊慘白的臉漲得粉紅,急忙揮舞雙手說道:
“不是,不是!一下說錯了,是‘能斬燕雲十六口清天地朗’!”
說著又抽出半截山泉,露出劍脊根部蝕刻的小字給男人看。
門內的男人拉開柴扉,顯露出精壯結實的身形。
“……那你要在俺家吃飯嗎?”
“……多謝。要是能在這住一晚再洗個澡就更好了。”
“……也行。”
“……”
“……”
“你怎還不進門。”
“叔,我牽著馬,門開大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