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曾策的雙腿在發抖。

　　準確來說，他渾身上下都被發自內心深處不自禁的恐懼侵擾。

　　即使不閉上眼，康教授和眾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在無影燈下紛飛的肢體，以及那惡魔般的狂笑，仍不停在他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播。

　　我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我真的從那地獄中活下來了?

　　這幾天來趙曾策渾渾噩噩，不知外物，他隻覺得如同生存在荒唐迷離的夢境當中。

　　厚重頭盔裡的指示器又發來指令，因為防護服上的仿電離層干擾而夾雜著些許噪音。

　　“嘀——目標代號【血肉之子】，目前精神狀況極不穩定，A計劃宣告失敗！”

　　“嘀——B計劃——嘀——消滅。趙曾策同志，到了你為人類測試極限的時候了。”

　　“嘀——所有人類都會永遠銘記您！我們保證，上次任務失敗將導致的軍事刑事追責將會被一筆勾銷，您的父母絕對會得到妥善安置，我們將會撫養您的後代直至成年，您的財產將……”

　　你是不是腦癱，我還沒死呢！

　　久違地，盡管趙曾策已經多年不曾說過髒話，但現在卻想要罵上一句。

　　可什麽都說不口，隻成這樣一句——

　　“收到。”

　　冷靜且幹練的應答。

　　指示器剩下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盡量放空自己的大腦，什麽都不去想。

　　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是調整到最佳狀態的經驗之談。

　　恐懼會隨著一片空白消失不見嗎?

　　並不會。

　　空白從來不會存在，你越努力去什麽都不思考，越多的雜念便會充斥在你的腦間。

　　他又下意識地想起了那日。

　　如果我動手早一些……康教授現在是不是不會死?

　　如果當時我沒有遲，更果斷一些……會不會不是現在這種情景?

　　如果我實力再強一些……是不是可以多救下幾個人?

　　如果我直接把康教授他們撲出門外……

　　萬千的思緒纏繞在趙曾策心頭，而他的身體也逐漸停止發抖，呼吸也恢復了平穩。

　　無需大腦思考，刻在血管和肌肉骨骼中的記憶，將會追尋以往最熟悉的道路，在此刻開始運轉。

　　那些平靜赴死的人，都應該想些什麽呢?

　　他這樣想著。

　　一腳踢開房門，來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沒有用眼睛來看，便直接扔進去三個閃光彈和燃燒瓶，屋內“嘭”地一下閃亮，燃燒劑便如同粘稠的石油般沾染上病房內的各個角落，火光四虐，足以將鋼鐵融化的高溫和令人窒息的血肉焦臭味瞬間布滿整間病房。

　　趙曾策並未因這澎湃的火光而放松絲毫，身上的防護服使他能在這燃燒的房間中正常行走。他邁進這高溫地獄中，手中的衝鋒槍便開始不停吞吐著火舌。

　　病房內所有位置都在他的掃射范圍之內，但趙曾策卻沒有聽見子彈碰撞到特製鉛芯牆壁的聲音，只有如同淹沒進沼澤般的噗噗沉悶聲和那怪物疼痛的嘶吼。

　　意料之中，房間內每一寸空間都被血肉覆蓋上，如同軟體生物內蠕動的體腔。

　　但卻有意外之喜。

　　趙曾策笑了。

　　起初還只是像是夢中囈語般的呵呵笑聲，到後面便成了歇斯底裡，足以讓脊髓發顫的癲狂大笑。

　　就連那怪物痛苦的嘶吼聲也完全掩蓋不下趙曽策那瘋狂的笑聲。

　　原來。

　　原來。

　　原來，你也會覺得痛啊！

　　趙曾策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大，火光迷離在他的瞳孔中，如同穿著赤色長裙的舞者翩翩起舞，不知是因為興奮，喜悅，恐懼還是悔恨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卻因為高溫快速蒸發殆盡，只在他臉上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趙曽策笑的要喘不過氣來，似乎遭遇了人生中難得一遇的喜事。

　　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對於此刻的趙曾策來說，要加上一個。

　　衝鋒槍狂射。

　　手中的槍械仍在作響，精確地順著忽高忽低的火焰吞吐著火舌——那是沾黏著固態燃料的觸手正因痛苦在火浪中上下翻滾。

　　趙曾策在這火海中狂笑著，將各式各樣的子彈完全傾瀉到怪物身上，而在那無處不在的火光照耀下，影子無影無蹤。

　　除了火焰升騰聲外，只剩下他那歇斯底裡的笑聲和子彈發射的聲音，似乎趙曾策成了那個沒有影子的魔鬼，而怪物卻是任由宰割的獵物。

　　槍管發燙報廢，子彈也已經見底。房間內現在只剩下趙曾策的笑聲，但此刻卻少了那股癲狂的味道，只剩下強撐壯膽的感覺，沒多久，他也笑不出來了。

　　病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如同被按下暫停鍵的錄像帶。

　　早就不對勁了。

　　不知何時，血肉怪物的嘶吼聲早已消失。

　　盡管空氣中燃燒帶來的熾熱溫度和窒息感遠沒有散去，趙曾策卻身感處在冰窖般冰冷。

　　死了?

　　不，絕不可能。

　　後脖頸處死亡威脅帶來的痛感毒蛇般咬上，趙曽策將報廢的槍支扔下，從腰間拔出綁著的錘棍和軍刀，警惕地看著四周。

　　仍有些許余焰在焦炭般的血肉上跳躍，但完全不足以阻擋視線，趙曽策環視四周，大火後的殘骸灰燼一覽無余。

　　窗外血色太陽的光芒盡管仍然讓人覺得不習慣，但仍能起到它應有的作用，在它的照耀下，整個病房內全是焦黑痕跡，已無活物的模樣。

　　真的……死了?

　　趙曾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絲毫不敢放松。

　　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

　　嗒嗒作響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趙曾策渾身血液凝固，猛地轉身。

　　愣在原地。

　　淚水如同泉湧般從眼眶中流出，頓時整個身子癱軟在地面上，他看著面前的身影，泣不成聲。

　　“別哭。”

　　穿著軍裝的身影將趙曾策從地面上拉起。

　　“將軍……您怎麽來了，我……我——”

　　“你做的很好。”

　　將軍聲音沉穩有力。

　　他扶了扶大簷帽，上面還繡著半朵枯萎的康乃馨。

　　“去休息吧，接下來交給我。”

　　灰燼當中，血肉在蠕動。